乡亲“老相国”

在某些城里人想象中,农村人可能总是木讷憨傻黑不溜秋,要不咋叫黎民嘞?别地儿的农村人啥样不知道,我们周固寨乡亲却一点儿也不比城里人更傻更憨。当然了,也不能说我们就比城里人精细多少,应该说,大家伙都一枚枚似样,谁也别看不起谁。比如说,周固寨乡亲就喜欢相互取绰号。绰号只要把握好分寸,不但不是不文明,而且还是幽默和智慧的表现,方便乡亲之间的沟通,拉近乡亲彼此之间的距离。还保密,绰号文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丰满信息,外来人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就像那些风语者啥的。同时,一个普普通通的周固寨人,哪怕他只是一个只会锛三垅的庄稼汉,只要有绰号,那他肯定就不是一般人儿,他就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也就此成了地区名人。比如,你去距离周固寨三里地的孟庄开发区的集市上打听一下,只要说起刘大能儿,不必提本名,谁都知道你说的是谁,谁都知道本人是一个有本事有心眼儿的能人,还是个有名的小孬种儿。

也正因此,周固寨好多乡亲有绰号,好多乡亲暗自喜欢自己的绰号,有更多头顶光秃秃的乡亲希望有人给自己取绰号,那几乎就是大家伙的名气恩赐啊!这种心理儿倒有点类似城市里某些名人的炒作心理了。起心动念一模一样,只是周固寨乡亲们的心理儿也许比城市名人的心理干净些。

关于周固寨乡亲的绰号,学问很深,笔者还会在其它地方更充满兴致地聊聊。尽管部分绰号是乡亲们在笑骂甚至恶狠狠地诅咒某个人,但笔者这些勃勃兴致却不能算是猎奇,笔者是怀着善意去打听,去记录的。对于街坊邻居之间嘻嘻哈哈的相互绰号,笔者固然抱着完全的善意,即便对于那些祸害乡里乡亲的同村人,笔者也不想让他们遗臭万年,但笔者更不会替他们护短——某种意义上,每个人的历史都是自家写的,谁也不好埋怨自己混得臭别人和大家伙的栽赃。你看着大家伙对于现在耀武扬威的某些孬种儿巴结奉承,一个比一个像狗,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只是为了生活,为了能够在这个黑魆魆的丛林里活命,木办法啊!

好了,书归正传。

在周固寨这样一个流行绰号文化的社区里,你听听你断断,“老相国”是某人的大号还是绰号?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肯定是绰号喽。还真不好说。“老相国”本名“李相国”,“老”“李”发音近似,乡亲们慢慢就把“李相国”叫成了“老相国”。“老相国”是周固寨南北街北头儿一名村民,家里祖孙三代十几口人,十几亩地,全是自己耕种收获。不过,他家的经济来源更主要的不靠这十来亩地,靠的是“老相国”在周固寨集南头的两间日杂门市。靠着那两间不起眼的日杂门市,从二三十年前起,“老相国”就算是周固寨五道街数得着的富户。当不少村民把田地转包给别人、自己外出打工或者一门心思做生意,“老相国”却从来没有把一分一厘儿的土地承包给别人。

随着岁数的老大(今年快六十了吧?),子孙们也在像坡里的玉米一样拔节成长,农忙时节,“老相国”便越来越少下地,自己总是躺在临街门市房黑洞洞的深处,喝茶,听收音机,看黑白电视。对了,他也每天上网。电脑是他儿子在家时候置办的,儿子去了郑州做生意,就把电脑仍在家里。起初,还有一个多月的上网时间,“老相国”可惜那花钱买来的时间,就闲着没事到网上溜达溜达。这一溜达不打要紧,竟然上瘾了。此后,按时缴网费,每天抽出一两个小时在网上冲浪。“老相国”说,在网上浪浪不孬儿。怪不得这会儿的年轻人恁聪明伶俐懂事有主见,都是网络教的呀!

现在,你大概多少能够知道一些“老相国”绰号的来历了吧?

对头!“老相国”的绰号,说明街坊邻居眼中的日杂店老板是一个有本事又勤俭持家的人才,稳重温和事业型人才,有点儿类似政治家里边的“保守派”。同时,他也是一个开明的人,一个有人味儿的人。好多有本事的家伙之所以不被大家伙打心眼里喜欢,就是因直立行走却缺少人味儿。

“老相国”的称号可不是随便哪个人能够随便佩戴的,比如,称呼寇准寇老西儿是“老相国”想必没哪个人觉得不妥当,称呼周总理是“老相国”好像也没有多少人觉得别扭,不过,如果非要把那几个DA人物与“老相国”扯在一起,估计大多数屁民会觉得牙碜,即使他们的同伙和受益者也会心虚。如果他们尚存那么一点点人性,他们就会觉得,把小动物集体灭杀者、消杀队队长这样气势汹汹的称号戴在他们头上实至名归,但是,硬是要把“老相国”这样温情脉脉的头衔也让这样几位野兽派厉害主儿占了,的确有点儿丧心病狂不可一世喽!

“老相国”确确实实是一个保守的人,不过,他却从来不是任何级别任何派别的政治家和政客,他的祖上连一个保长里长甚至伪保长伪里长都没出过。他说,黑界半夜睡不着,躺在床上扳着指头数过不知道多少回儿了,他家祖上八辈儿都是只会土里刨食儿的庄稼人。“老相国”可不是像一些黑白道上的江洋大盗那样总是喜欢鼻涕涟涟地声称“俺是农民的儿子孙子,祖宗八辈儿赤贫,俺深深地爱着这片大地”,以此试图表白自己多么根正苗红诸罪可赦。相反,说起这些祖上的黑暗历史,“老相国”一点儿也没有贫下中农“吃苦耐劳的高尚品质”“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的自豪感。从他这个不善言语的讲述者讲述时与平时严重不同的痛苦表情看,他为此感到羞耻,极度的羞耻,发自骨头里和裤裆里的羞耻。

实际上,周固寨五道街乃至周边三里五村的乡亲们也都知道,李家祖辈有两个名闻乡里的显眼标签,正是这些异于其它家庭的标签,让李家成为周固寨地区名人。

人丁兴旺。李家每一辈儿总是多子多女,“老相国”的本家大爷更是无愧先人,竟然一口气生育了六儿六女!乖乖!今天的新生代可能仅仅听一听就会惊掉下巴。“老相国”一辈儿也有弟兄姊妹七个,四个弟兄三个姊妹。到了他下一辈儿,计划生育已经狂风骤雨杀人不眨眼了,也没挡住他东躲西藏生了两儿两女。

再一个,就是“拼种”。

周固寨语言中的“拼种”一词,估计很多方言区的人们难以理解,它并非指的是“拼命精神”、“有种”这样偏向褒义佩服的意味,它更多的是在数落,在嘲笑,在鄙视,一个人如果被认为“拼种”,除了说明他有股子笨力气,更主要的是,他只是一个没有一点头脑、只知道下憨力气的二百五!在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中,这种凭着自己的力气流汗吃饭、只会下憨傻力气的“拼种”最没出息,最遭人下看。中国人祖祖辈辈固然不愿意靠打家劫舍成为暴发户,但都羡慕服气不流血不流汗只靠孬点子就能发达的所谓“大本事人”。如果说,在王朝时代,这样的价值观只能像臭豆腐一样,被人们躲在被窝里阴暗处偷吃,到了20世纪后期,这种在世界文明史上早就臭不可闻的野兽观念却公然被一个zheng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供奉在殿堂上!

多么可怕!但可怕的不是我们周固寨的庄稼汉,可怕的也不是全国人民,也不是什么传统文化,也不是什么社会制度,可怕的只是那几个天生阎王心的巨无霸魔兽喽!

遗憾的是,李家从“老相国”能够扳着指头数得清楚的祖宗八辈儿起,就是周固寨乃至三里五村儿有名的只知道下憨力气吃饭的出力人家,有名的“拼种”。

不要遗憾吧?假如某一个遥远的未来,我们这个族群开始羡慕敬佩“老相国”这样的家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把那些坑蒙拐骗的“大本事”供到神圣的殿堂上,这个族群才算真正有盼头屹立在世界东方,什么民族振兴啊伟大复兴啊才不那么空口白话闲扯淡。

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知道“老相国”家族祖宗八辈儿都是“拼种”,“老相国”自己也知道。

有一年,周固寨五道街村民、十里八村村民相继敲锣打鼓造村干部反。那一年的前两三年,周固寨地区的疥毒蛤蟆特别多,特别凶,它们不但在坑塘里、庄稼地里鬼呱乱叫,甚至还会跑到村民家的灶台上,跳进做饭的锅里、粮食囤里,又是拉屎又是撒尿,都成精了。村里那个在戏班子里曾经是有名花旦的大闺女小英子深更半夜正在睡觉,一只疥毒蛤蟆竟然钻进她的被窝,硬生生地往她大腿根儿拱,一边拱还一边说:“小英子,你别怕,哥哥供你银子花;小英子,你别怕,你让哥哥拱一下,哥哥给你盖个大戏院,哥哥让你到红到桑塔纳”。后来,乡亲们都说,那疥毒蛤蟆是太上老君一万年前镇压到十九层地狱里的淫妖,如今,被掌管着阎罗殿的另一只疥毒蛤蟆封为人间阎王,立马儿就要登基了。

更日怪的是,周固寨五道街村支书、村长,周边三里五村村支书、村长全都被屠夫占了。南北街南头外号“抹油狗屌”、专卖活鸡活鱼的王小狐当上了村支书,北头儿那个外号“祖辈孬”、曾经杀猪为生的周大赖当上了村长。俩人和那些帮他们拉票贿选的狐朋狗友喝了庆功酒,深更半夜一起跑到村部广播室,一起对着喇叭吆喝:“老少爷们,都先别睡嘞,听俺俩训训话。俺俩在皇上和宰相面前举起双手发誓,在朝向周固寨特色发家致富光宗耀祖目标前进的道路上,不管前边是地雷阵还是火焰坑,俺爷俩儿都要带领老少爷们,俩眼一闭,牙关一咬,噗通噗通往下跳,噗通噗通往下跳!”说着说着,俩玩意儿把不住自己,竟然顺势唱起了淫曲,“眼看那只公猫端母猫,一端一声叫,一端一声叫……”

龟孙王八蛋,祸害了不知道多少性命的屠夫刽子手,你俩傻呀?你俩不比谁孬种点子多,你俩会往地雷阵火焰坑差到人间来祸害怂人老实人嘞!

两个拎惯了杀猪刀的屠夫当上了村干部,对乡亲们刮毛放血剥皮剔骨割肉,不可一世,无法无天。乡亲们再也受不了了!霹雳一声三眼枪响,老百姓要起来打倒假共产党!

父老乡亲像娶媳妇和老人过三周年十周年一样,像正月十五玩狮会一样,敲锣打鼓,又是点三眼枪又是放鞭炮,聚集在村两委大院里,举行恶霸支书王小狐和流氓村长周大赖的批斗会,就像五十年前在同一个院子里批斗恶霸地主伪保长周老红一样。平时在俩土皇帝土宰相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怂人们涌来了,就连那些一贯见风使舵、奸猾投机的能人乡亲都来了,就连平时跟在俩货屁股后边像哈巴狗一样的小春子大嘴象也来了。俩龟孙混得是真臭啊!

“老相国”却连一个脚迹儿都没在批斗人群里留下。大能人躺在周固寨集南头他那两间越来越显得低矮昏暗的日杂门市里的那把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竹躺椅上,闭着眼睛,喝着茶水,听着收音机。南北街当中大院里三眼枪的响声传过来,震得他的破房子直往下掉灰儿,掉在了他那只他捧了三十年的黑乎乎的茶缸里。“老相国”吹吹飘在茶水上的灰尘,“滋滋滋滋”地接着喝,一边喝,一边自言自语:“这都是陈年仙药啊,去咳化痰静心安神啊!”

一群群的街坊邻居从他门前跑过去,不断有人停下,往里探头招呼他,“老相国,都啥时候了,鸡毛都要上天了,泥腿子都要翻身了,你咋还缩在这黑屋子里喝茶水嘞”?“老相国,你可是咱十里八村有名的能人,你家祖宗八辈儿受地主老财阎王屠夫的压迫剥削最多,你可不能再忍了”?“老相国,就您这本事,去了骂那俩龟孙个狗血喷头皮开肉绽”!

“老相国”连身子都不动弹一下,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小能种儿”祁家二小走过“老相国”的门市,对一起跟他去造反的街坊说:“他这号儿人就是典型的麻木的中国人,拼种,也傻种,还奴种。都像他这样,中国就真他奶奶的没救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和祁家二小急匆匆赶路的杨老师说。杨老师、祁家二小等几个能人和知识分子是这一波周固寨群众运动的领头人。

“老相国”的老伴儿叫“老诰命”,自然也是外号了。周固寨李家的“老诰命”可不像《唐知县审诰命》里那个货真价实的老诰命,那个皇封诰命的女权贵包庇打死人的儿子还不可一世,在老百姓眼中活脱脱一个母大虫,如果不是戴着皇上赏赐的诰命夫人的帽子,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流氓。周固寨李家的“老诰命”却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农家妇人,脸上时时带着自来笑,说话轻声细语,乡亲们送给她一个“老诰命”的绰号,一是看在“老相国”的份上,同时也是发自内心地给予她本人的尊敬。

“老诰命”毕竟是妇道人家,看到全村乡亲都摩拳擦掌参加革命,她生怕自家拉在群众圈子外,那就惹大麻烦了。她对“老相国”说:“老相国,”人家两老两口也是这样相互称呼外号,“老相国,快别打盹了,人家都去大队部参加批斗会了,你也快点起来去入个股凑个数吧!”

“老相国”连眼皮都没眨巴一下,嘴唇动了动,只是吐出一口不长不短、咝咝啦啦的气,又没声儿了。

“‘老相国’”,你就是懒得凑数,懒得为了大家伙儿的事儿瞎掺和,你也得为自己盘算盘算不是?万一像四八年斗地主分田地,咱不去不就没咱的份儿了?”

这回,“老相国”眨巴了两下眼皮,一只眼睛眯开条缝,随即又阖上了。

“老诰命”哭笑不得,伸出三只手指,在“老相国”的茶水里蘸了蘸,掐个兰花指,轻轻一弹,水滴洒在老家伙脸上额上。“老相国”嘴里嘟囔了一声啥,“老诰命”也没听清,看看老头儿,只见他脑袋一歪,睡得更踏实了。

“老东西,快点起来去闹革命!”老妇人真生气了,“你也算周固寨五道街三里五村有名的能人,你不为老少爷们儿的事儿着想,也不想分俩龟孙贪的大家伙儿的财,你就不想为你自家小花儿报仇雪恨啊!?”

旧躺椅嘎吱吱响了两声,“老相国”鼻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两只眼睛猛地睁开了。

李家的那头母驴小花儿是周固寨五道街和十里八村百年不遇的尤物,浑身像小奶牛一样缀满黑白花斑点,拉起套来比黄牛麻利,比枣红马稳当。小花儿是李家的好帮手,是“老相国”的心肝宝贝,“老相国”对待他们和对待自家女儿差不多。去年,小花儿怀孕了,李家便让她像机关里的女干部一样歇起了产假,每天早晚还要牵着她到野地里溜溜弯儿,散散心,吃点新鲜野草。

一天傍晚,小孙子牵着小花儿到西地遛弯儿散心。小孩子贪玩,看见一边有几个小伙伴在玩耍打闹,就把缰绳胡乱地往一株小树上一缠,跑过去加入了小伙伴的游戏。等到“老相国”不放心来找,只喊来了孙子,小花儿却不见踪影。

儿子气喘吁吁跑来对老爹说,听说周家食堂连夜宰了一头母驴,你快去看看是不是咱家小花儿吧!“老相国”听了,差一点晕倒,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周家食堂。鲜鲜的驴肉已经下锅,屠宰架下一片血水。“老相国”后来说,他一进门一闻味儿就知道是自家小花儿。可当时他也不敢贸然发作,就问周家食堂老板大老周,大老周说,是从关外买来的驴,昨晚儿买来的,连夜剥皮宰了。“老相国”问:“关外?关外是哪儿呀?好几千里地买头驴来宰?”大老周神秘兮兮一笑。“老相国”明白了,走到厕所,只见小花儿美丽的皮在山墙上贴着,血水还在往下滴着。

  “老相国”当时晕倒。

  原来,小花儿轻松就挣脱了缰绳,吃饱了肚子,看不见牵她出来的孙子,就想着自个儿回家算了。走到半道,却遭遇了两条恶狼——杀猪出身的村长周大赖和杀鸡杀鱼出身的支书王小狐。俩龟孙看见猪啊羊啊牛啊驴啊鸡啊鸭啊就职业性地想到割喉放血剥皮开膛。这会儿看见美丽的小花儿,还是个孕妇,俩贼人杀心淫心一起发作,趁着天黑,轮番骑在小花儿丰满结实的屁股上孬种了一阵子,接着顺手牵驴,把小花儿拐到周家食堂。自从当上村长支书,俩龟孙一年多不亲自下手杀猪宰牛祸害性命了,这会儿看到美丽丰满的孕妇小花儿,一对嗜血的家伙眼睛都绿了,亲自下手,用斧头砸小花儿的脑袋使其毙命,然后,亲自操刀,割喉、放血、剥皮、开膛、翻下手、大卸八块、剔骨,活生生把一头就要做妈的漂亮花驴给肢解了。最可怜的是小花儿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成型,被俩屠夫从娘肚子里剥出来,几乎就能站起来了。俩屠夫真不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没有人味儿的天生恶魔啊,竟然把小驴崽也生生活剥,一人一半各自拿回家。俩假共产党员啊,不信马列信鬼神,娘希匹,他们竟然相信胎胞肉滋阴壮阳,能够破处升官。

你们这些恶魔畜生!等着吧,冤魂野鬼早晚把你们一家家老少扒皮抽筋焚成灰儿!老天爷会宣布你们永远是恶魔,永世不得翻身,永世不能再祸害人!

“老相国”去找俩屠夫,俩屠夫死活不认账,还说诬告干部是要坐牢的。“老相国”让周家食堂作证,老板大老周说:“我倒是想和俩龟孙搞点事儿,要不然也不会让你去看驴皮。可你从我这儿走没多久,俩龟孙就来了,把驴皮弄走了,也没给我钱。这下,咱没证据了,你还是想其它办法吧!”

“老相国”到镇政府镇党委,书记镇长异口同声,说这是刑事案件,党委政府不能干扰公检法办案,让找派出所。派出所所长待理不理,说:“驴肉都卖完了,都变成人屎了,你让我到哪儿取证?”

“老相国”到县公安局,把大门的老头儿说:“一头叽霸毛驴你让县局管,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寻衅滋事吗?寻衅滋事是要判刑嘞!”

身体比小伙子都硬棒的“老相国”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在躺椅上一下子躺了半个月。

这会儿,听到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相国”站起身,仰天长叫:“花儿,我那可怜的闺女啊!”

“老诰命”急忙给老伴儿取来外衣,“老相国”接过来,随手扔到了柜台上,然后,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睛,重又躺在躺椅上。

老伴儿目瞪口呆,“‘老相国’,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老相国”吸溜一口茶水,鼻子里又长长地出口气,过了半天,说:“那俩龟孙,零刀卸了他们都不解恨,早晚也得有人零刀卸了他们。可这么多人这么个搞法儿,和那俩龟孙那一帮货的搞法儿有啥两样?一边是仗着人多,一边是仗着有权,都不是办法。网络上大学里的教授就是这么说嘞!”

“老诰命”撇撇嘴,笑话老伴儿:“哼!就你高明,你是二神仙,行了吧?”

“老相国”是不是二神仙,是不是真高深,老伴儿“老诰命”知道,街坊邻居知道,乡里乡亲也知道,只有皇上和众大臣不知道。老婆子和众乡亲知道,一朝君子一朝臣,来来回回,啥时候都是厉害人当王,草民当炮灰遭殃,这么着弄不行,关键是要有个“法儿”,网络上大学教授说的在理儿。

这么说,“老相国”具有资产阶级民主意识啊!资产阶级民主意识比封建帝王意识和农民起义意识都要进步一百年。

也就是在那年,笔者这个向往资产阶级革命的周固寨人回乡小住,经常和村中的几位革命者包括“老相国”一起喝酒吃肉、谈天论地。有一次,几个喜欢较真儿的革命者不知怎么就谈起了中国人的品性、周固寨人的品性,其中就说到了“拼种”。在我们几个的语境中,“拼种”是中国人、黄种人最稀缺的一种优良品质、高贵品质。没成想,说着说着,已经喝多的“老相国”自顾自灌下一大杯酒,突然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我那可怜的祖宗八辈儿呀!咱是咋过嘞?看看人家是咋过嘞?咱这祖宗八辈儿出了多少冤种力气,还被人家笑话呀!我那可怜的八辈儿祖宗呀!”

“老相国”心中藏有多少辛酸憋屈啊!老实巴交靠血汗活命的中国人心中都装满了辛酸憋屈啊!

周固寨那次群众革命的结果,是俩龟孙下台,革命者上台。上了台的革命者在村两委的宝座上还没坐热,马上摇身一变,成为比那俩龟孙还要流氓无赖贪得无厌的硕鼠柴狗。至今,乡亲们说起“老相国”那次的“落后表现”,都会忍不住挑起大拇指:“老相国”,真高人!

“老相国”消极对待那次革命,并非说他是一个中国传统文化崇尚的明哲保身的人,也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更不是一个奸猾的人。他也不是装清高,用他的话说:“叽霸嘞,多复杂啊?这种改朝换代的办法中国人用了几千了,被事实证明不是法儿。法儿在哪儿?看看台湾,看看香港,看看韩国,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人家的法儿中,人家的法儿就是学的白种人的法儿。”“这会儿不学洋人学死人,那不就是找死啊?历史证明,凡是祭起孔子和传统的时期必是最腐败透顶的时期,必是与人民利益背道而驰的时期,也会是死得最惨的时期。不信,走着瞧!”这些“洋话”,“老相国”说,也是从网上学来的。

“老相国”骨子里是个啥都清亮的人,外表却是一个消极落后的人,至多像个老实人,以至于周固寨以及十里八村那些混世的“大本事”包括镇干部都把他当成了怂人,只会挣钱不会混世、上不了大席面的怂人。在我们周围,总有那么一些人,啥本事也没有,更不愿意掏力当“拼种”,只是凭着自己的野劲和蛮横,就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看在眼里,别说老实巴交的一般人儿,就是那些只会挣钱不会和他们拉拉扯扯的生意人,尤其是那些文化人,在他们眼里全都是傻鸟笨蛋。

啥是流氓无赖?这号儿人就是流氓无赖!

副镇长齐爱金就是这样一个十足的流氓无赖。

齐爱金是周固寨站区的包点干部,管着周固寨以及周遭三里五村,在村民眼里就是皇上。他的工资却低得可怜。齐爱金就把目光瞄在了村民身上,瞄在了老实巴交的生意人身上。他和各村村干部一起,利用计划生育罚款、农田水利建设、乡村道路修筑等等一切机会,没事找事,小事弄大,从老百姓身上、当事人身上一点一片地旋下来肉,就像南头二小饭店片烤鸭一样。十来年了,他和村干部一起,跑到超生户家里,连唬带吓,让人家把超出国家规定几倍的罚款交给他们,说是从此万事大吉。事实上,他们却把这些钱和计生办的人私分了,一分也没上交。上级办事也是他奶奶的有一搭没一搭,说不定过一阵子就把这事儿忘了,几个龟孙顺顺当当合谋分了不少黑心钱。上级心血来潮又复查了,几个龟孙说不定早就不干了、调走了,即便还在这一带混,就翻脸不认人,说是上头要第二波罚款。他们就等于利用政府权力开了一个个自家的小政府,就像前些年非法集资的银行员工利用银行开了一家家自己的小银行一样。啥是黑社会?这就是不折不扣的黑社会。

齐爱金和各村村干部组成的黑社会流氓团伙几乎把周固寨以及周边三里五村所有老实巴交的生意人都敲诈遍了,“老相国”不声不响不出头,恶魔贪婪的目光暂时还没盯上他。

然而,再老实本分的羊也躲不过恶狼的魔掌,尤其是这些恶狼还是羊倌,你想逃都没地方逃。

李家祖坟在郭固坡。这年麦子发黄季节,也就是周固寨小满古会农历四月初,“老相国”带着一家老小给去世三周年的老娘上坟烧纸。也是欠考虑,焦麦炸豆时候咋能烧纸嘞?结果,一把火星殃及邻家的小麦田,天干物燥,顿时大火熊熊。李家人手忙脚乱,很快将火扑灭。

麦子没烧着多少,邻居也没在意,齐副镇长却不答应了,及时出现在李家。齐爱金说:“‘老相国’,你涉嫌反革命纵火罪,按说应该判处至少五年有期徒刑,罚款三万元。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儿上,有期徒刑我给你免了,罚款却一分也不能少。”

六十来岁的“老相国”打量打量四十来岁的齐副镇长,楞了半天,然后笑着说:“齐副镇长,有几点我要和你理论理论。首先,我是老相国,官至一品,位列三公。你齐镇长,哦,乡巴佬们都称呼你齐镇长,其实你不过是个副镇长,官秩不过从八品,你和上级领导说话要注意分寸哦!”

小流氓没想到自己遇见了老江湖,齐副镇长脸色煞白,好像白天遇见鬼,刚刚出道死人味儿还没退干净的小鬼遇见了百年老鬼。小流氓几乎有点失魂落魄了,两只小眼睛盯着两只老眼睛,不敢断定这会儿是白天还是黑夜。

“第二,现在没有反革命罪了,你年纪轻轻,不要胡乱引经据典,拿着叽霸毛当令箭吓唬乡下老闸皮。第三,更主要的,这事儿不该你政府公务员管,记住喽,齐副镇长,你是政府公务员,不是公检法执法断案人员,你无权干涉此案。”

小流氓毕竟是小流氓,要不咋叫小流氓嘞?齐副镇长很快镇静下来,从白日梦里醒过来。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导“老相国”:“‘老相国’,都说你堪比老相国,我过去也这么认为,没想到,今日一过招,你不过尔尔也!”

“此话怎讲?”“老相国”倒是想和小流氓过过招。

小流氓哈哈一笑,说:“太嫩了,太处了,庄稼汉上了几天网,就觉得美国的太阳比中国的月亮圆了。唉,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你老相国如此之嫩。早知道你如此稚嫩没嚼头,我就不来找你蹭痒痒。”

“老相国”知道,自己这次遇见高人了,都说齐爱金这个小流氓有手段,自己原来以为他只是会耍流氓手段,没想到,还是个江湖高人。也难怪,黑白两道通吃的主儿啊!

“老相国”正色道:“齐副镇长,那就明白人面前不说糊涂话,你对我这件事有啥执法权?现在不是旧社会,现在是新社会,而且还是新社会的新时代,是一个阳光政府透明政府时代,你这样敲诈勒索老百姓,不觉得自己很老土吗?你还老是骂村民土鳖老闸皮,其实,你自己才是地地道道的土土鳖老闸皮,你的执政观念还停留在唐诗宋词中!”

小流氓抬头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副镇长用嫩白的小手指点着庄稼老汉的苦楚皮老黑脸,一副痛苦的样子。他咂吧着嘴,摇着小脑袋,说:“唉,没想到啊没想到,三里五村有名的老相国如此之嫩,如此之嫩啊!得,兄弟不再骚扰,扯呼!”

小子说走就走。

村支书李大锤来找“老相国”。大锤和相国不但是是一姓,还是一家,都属于周固寨东李家族,大锤比相国低一辈儿,相国和大锤他爹还在五服头上。大锤装模作样,先是和他相国叔套近乎,并拍着胸脯说,他和齐镇长为这事儿专门吵了一架,这才降低了罚款,不要三万了,也不要两万,一万八!一万八,这个数再也不能少了。

“老相国”把对齐爱金说过的话重复给大锤。大锤听了半天,不再装模作样,这个正宗的周固寨乡巴佬原形毕露,不再像齐爱金这个外来的从八品朝廷命官那样拐弯抹角,他恶狠狠地说:“中了老叔!您侄儿我装得都性急了,不装了!咱爷们儿干脆直来直去,我提醒你,不给钱,就拿人。还不是拿你老黄瓜,是拿你家二小儿!县里的二监狱天天等着你这样的财神爷大驾光临嘞!”

“老相国”知道这个一家一姓的二杆子支书不好对付,小五十的大锤年

轻时候是周固寨一片有名的武师,也是打架高手,曾经一个人把邻村孟庄几条大汉打得趴地上叫爹。一条精钢九节鞭更是被他玩得如一条毒龙上下飞舞,杀气腾腾。“老相国”不敢和他支把。

“这样吧,大锤老侄,我在集南头最好的周家酒店请一桌,喝啥酒,点啥菜,吸啥烟,你和齐镇长说了算,花多少钱,你哥我一点都不可惜。”

大锤拍拍“老相国”的肩膀,就像黑瞎子拍了拍一只老鹿的腰背。“一万五,一分也不能少了,老叔。不拿钱,我和齐镇长也不拿人了,老子要揍人!”说着,猛地抡起拳头,一拳戳在“老相国”胸口。老头儿往后“蹬蹬噔”退了几步,“噗通”一声卧在了破沙发上。

“明天吃过晌午饭,我和齐镇长一起来收罚款。记住,一万五,一分也不能少!”说罢,大锤冲他本家叔咬咬牙,晃着大犍牛一样的身板走了。

当天夜里,“老相国”拨通了河南电视台都市频道一档法律援助栏目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律师,听完“老相国”的陈述,她义正辞严地说:“他俩已经违法了,涉嫌敲诈勒索,你可以直接到公安机关报警。”

听着女律师的话,“老相国”很解气,也很感动。可他突然想起了齐爱金嘲笑自己的“嫩”。他打个冷战,说:“律师,我不想和他们动那么大阵仗,我就想知道,怎么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律师给他说了个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大早,“老相国”就骑着电动车去了镇里的派出所。一名刚刚大学毕业的派出所副所长听了陈述,笑着对办公室的同事说:“又是齐爱金,他们那几个货可真会找钱。”

“老相国”兴奋了,问:“所长,你也知道那几个货不是东西啊?”

小伙子盯着“老相国”的双眼,怔了一会儿,说:“我没听说过,举报和报案都要事实清晰,拿出你的证据吧!”

“老相国”急忙摆着双手解释:“我可不是举报,更不是报案,我是想请教一下,我这个事儿咋着解决才好?”

年轻的副所长又看了看“老相国”,思忖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你这个事儿违法了治安管理法,按说要罚600元,念你主动投案,也没造成重大损失,罚你二百算了。”

“老相国”千恩万谢,缴了二百罚款。想了想,对副所长说:“所长,你给齐镇长通个气儿,就说这事儿算是处理妥了,别让他再找我了。”

副所长说:“他再找你,你把派出所的罚款单拿给他看就行了。”还说,“不管多大的官儿,他没我这张罚款单更有权。”

“你最好给他通个气儿吧?”“老相国”还是不放心。副所长挥挥手,嘴里说着“行行行,我给他说一声儿”,起身去接水了。

“老相国”喜滋滋地回家了。也许是副所长真的给齐爱金通了气儿,从哪儿以后,副镇长和村支书俩敲诈犯罪嫌疑人再也没有因为这事儿找过“老相国”。

后来,好几次,“老相国”喝醉了就说,那次,他很为自己自豪,为祖国自豪。对头,“老相国”用的就是“祖国”这个词儿,“这会儿不是那会儿了,世道变了,咱国越来越法制化了。”

“老诰命”和老伴儿开玩笑:“‘老相国’,听你这话音儿,你这棵老黄瓜秧眼看着就要在霜降时候重新开花结果了。”

“老相国”白一眼老伴儿:“老娘们懂啥!”

半年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周固寨往南十里地,有一条河,叫南河,算是周固寨周遭比较大的一条河。

小时候,“老相国”跟着老爹在南河里抓过鱼捞过虾。如今,南河河滩搞起了开发区,有仿古建筑材料加工,有蔬菜加工,听说还造骨灰盒。周固寨通往南河有一条小路,曲里拐弯,十里八村村民走了据说一千多年了,当年周固寨和以北各村村民到瓦岗寨投军、到慈周寨分粮食走的就是它。这会儿,这会儿不是那会儿了,这条路要扩修,从周固寨直溜溜打通到开发区。

“老相国”那两间经营了三十多年的日杂门市就在这条路边。

这一溜房子原本是公社供销社周固寨分社的产业。改革开放后,供销社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房子就一间两间卖给了村民。“老相国”那两间门市位于正中间,与众不同的是,两间门市往外凸出了有两三米。俗话说,开门市不怕往外凸,就怕往里出(“出”,周固寨方言,凹的意思)。当年,其他商户都不愿意买这两间房,“老相国”毫不犹豫买下了。后来的事实证明,“老相国”独具慧眼,当其它商户的门市来回倒腾换人,今天卖农药,明天开饭馆,生意总是不景气,他这两间日杂门市却生意兴隆,老顾客里不光有周固寨的街坊邻居,也有三里五村专门赶来的顾客。有人开玩笑,“老相国”占了孕妇的光,说的是他那两间往外凸出的门市像孕妇肚子。实际上,大家伙也都清楚,顾客去李家日杂店不是冲的那两间房,冲的是“老相国”这个人。周固寨集南头有不少商户,几乎全都是村里楞不楞蹭不蹭又尖又滑的主儿开的。“老相国”这个老实巴交的李家人到集南头开门市,等于一只老绵羊钻进狼堆儿里。这只能是好事。集南头那些自以为精明的狼性商户以为自己比李家庄稼汉会做生意,其实,这些尖酸刻薄的家伙忘记了做生意发财的唯一诀窍:童叟无欺,忠厚老实。集南头的家伙当村干部可以,做生意真的不行。这也真是日怪事儿。

不妨说,两间门市是李家发家致富的圣地,是李家的聚宝盆,“老相国”儿女们能够在县城和省城做大生意,这两间越来越不起眼的日杂门市才是供血的心脏、成长的摇篮。

不凑巧的是,或者干脆说,躲不过的是,“老相国”这两间门市房挡了周南公路的道。

本来,县公路局的设计图上,公路离开“老相国”的门市房还有两米,“老相国”的门市房不但不碍事,大路修好后,风水更顺畅。一些村民说,“老相国”,你咋着老是恁好的运气嘞?说书唱戏一样。

就在“老相国”自己也觉得是在听说书看唱戏的时候,副镇长齐爱金和村支书李大锤及时出现在门市前。俩人带着几个协管员,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吆五喝六一阵子,几个狗腿子在门市墙壁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带着红叉的“拆”字,然后,把一张拆迁告示贴在门边,落款:周固寨站区工作委员会,大红的印章倒不是粗制滥造,人模狗样儿的。

“老相国”压根儿不在乎,上次的胜利让这个祖宗八辈儿的庄稼汉、周固寨地区有名的能人相信,这会儿不是那会儿了。还他娘的“周固寨站区工作委员会”,根本就没这个编制,你以为你副镇长能牛逼到随便刻个章就算成立了一家机关?齐爱金,就连十来岁的小孩子都会上网在联合国网站上留言,你这个朝廷命官咋就恁土鳖嘞!你娘的比!你爷爷我不服你!

“老相国”撕掉告示——反正是假冒伪劣,撕了也不犯法;把那个凶神恶煞一样的大红“拆”铲掉——不能让它们个龟孙影响生意啊!这一段时间,儿子闺女在县城和省城的生意需要周转资金,天天打电话央告老爹。老爹可得hold住,hold不住,俩孩儿就走投无路了。可别以为“老相国”不认识hold字,就连咪西、色诱娜拉都知道,不就是口头语啊,是个人儿都会。

“老相国”有点发慌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别说初出茅庐的俩孩儿,就是一些久经沙场的老生意精也架不住资金短缺,他“老相国”见得多了。地上一块碎砖头说不定就把你绊倒了,绊倒说不定就脑溢血半身不遂了,你的一辈子因此也就到头了。人的小命儿啊,有时候就恁不经折腾。

当天晚上,“老相国”拎着烧鸡和酒去了施工处。包工头是外地人,三十多岁,一看就是一个精细人儿。吃着烧鸡喝着酒,小伙子可怜巴巴地对“老相国”说:“前辈,我一来咱这儿就听说您老的威名了,十里八村有名的企业家。您老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您还不清楚,我一个施工的外地人,敢让拆您的房子啊?图纸上马路离您家的门市还有两米七嘞!”

“老相国”当然心知肚明,不用看图纸,瞎子的眼睛都能看出来,自家的门市房不在拆迁之列。他和包工头喝了一瓶酒,连哄带吓,让包工头拿出施工图纸,用手机拍了图纸照片。包工头说:“前辈,你这么一弄,齐镇长不用脑子就知道是我透漏给您的信儿,他还不得刁难俺?强龙不压地头蛇呀!晚辈挣个钱也不容易着嘞!”

“老相国”安慰小伙子:“别怕,他齐爱金在俺周固寨也是外来户,他要敢耍不要脸,我李家男爷们儿也十几口嘞。更主要的是,这会儿不是那会儿了,小孩子都能上联合国网站留言了,比进京告御状都容易,你年纪轻轻,思想要放开!”

第二天一大早,“老相国”两口子还在门市里睡觉,就听到门外一阵机器轰鸣声,还有人砸门,“李相国,快开门!快开门!你家房子属于违建,拆迁队来拆你家房子了!”

老两口急忙穿上衣服,打开房门,齐爱金和李大锤带着那帮穿得灰不溜秋的协管员一溜排开站在门前,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把不知道真假的警棍。一辆黄色的大型拆捣推机像一只魔兽电影里的大螳螂,高高举着钢铁鳌臂,时刻准备着一家伙捣下来。

“老相国”看看一群拆迁人员,看看大螳螂,心理倒不慌了。他走到齐爱金面前,也没言语,掏出手机,打开昨晚拍下的施工设计图。齐爱金扫了一眼,说:“这不是公路上的事儿,这是周固寨站区的事儿。为了切实保护好这条通往开发区的康庄大道,周固寨站区工作委员会决定在道路两边各开出三米,用来种树,到时候形成一条绿色走廊,一条林荫道。”

几个狗腿子一起猥琐地笑着,吆喝:“林荫道,我们就是要搞林荫道!搞啊搞,用力搞,搞过瘾!”

“老相国”瞪了几个狗腿子两眼,没搭理他们,哼,想利用语言暴力就让爷爷就范,孩儿们,你们太嫩了!他对齐爱金和李大锤说:“看来,您俩是不论理了?您俩可知道,这会儿不是那会儿了,就连小孩子都能上联合国网站留言,比到北京告御状都容易。你俩也是新生代,知道这会儿是啥时代吧?”

俩货哈哈大笑。李大锤一边笑一边用手指指点着“老相国”他这个本家叔的额头,数落:“老叔啊老叔,你都活了快六十个春夏秋冬了,也算是咱周固寨一片有名的能人精细人,咋着一回儿比一回儿嫩嘞?还联合国,还新生代,还告御状!你吃错春药了吧?我不是吓唬你,你要是想去告御状,西地106国道还没走到,你就得被弄起来。那可比拆你这两间破房子名正言顺多了,力度大多了!”

齐爱金摆摆手,“行了行了,搭理他那么多。该拆拆,该挖挖,看看哪个刁民敢不服从镇党委镇政府的规划。”转身对“老相国”笑笑,说:“老相国啊老相国,你是越活越年轻了。我告诉你,不管这会儿还是那会儿,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我这个副镇长说拆你的房子就得拆!”

“老相国”知道今天躲不过这一劫了,他这头老绵羊躲不开齐爱金和李大锤这两匹恶狼。他只能拼命。突然,他大喝一声,脱掉上衣,露出骨瘦嶙峋的光脊梁,拍着胸脯说:“齐爱金,李大锤,来吧,有种就往老头儿我身上轧!我和你们拼了!”说着,往拆捣机前边的尘土堆里一躺,一动不动了。

俩孬家楞了一下,相互看两眼,随即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开心,那是真开心。齐爱金说:“哎呀呀,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老相国竟然也会玩这手儿,回回儿恁牙的老相国竟然也学会论堆儿了,周固寨十里八村有名的直正人老相国竟然论堆儿了。老少爷们,快来看呀快来看,来晚了看不见!”众喽啰也一起哈哈大笑。李大锤装模作样地说:“哎呀呀,哎呀呀,我的老叔啊,这回,你可把咱姓李的人给丢完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一根硬硬了几十年的你老叔到了学会了玩这手。”

“老相国”躺在脚脖子身的尘土里,浑身不停地哆嗦,就像他家那头老牛生了伤寒就要死去时候那样。

齐爱金知道今天拆不成房子了,小子皱皱眉,对拆捣机机手和众喽啰说:“不管哪个人耍赖使横,为了完成工作,不要怕出事,该咋着拆就咋着拆,该咋着捣就咋着捣,该咋着挖就咋着挖。同志们别害怕,有党和政府给你们做后台,有国家法律给你们撑腰,大着胆子弄吧!”也不忘威胁两句,“丑话也说头里,完不成任务,拿你们几个试问!”说完,和李大锤钻进轿车走了。

拆捣机手是外地人,看看躺在地上的“老相国”,看看走远了的俩领导,急忙把拆捣机灭火。在驾驶室坐了一会儿,看看老相国一动不动,干脆把拆捣机扔在那儿,自己到街里的饭馆喝酒去了。

“老相国”在拆捣机前躺了个大半个钟头。“老诰命”看看周围没人了,走到老伴儿跟前,悄声说:“快点起来吧,龟孙都走了,也没旁别人看。快点起来穿上衣服吧,这回非生病不可。”

“老相国”偷眼瞅瞅,也就爬起来了。“老诰命”用一条毛巾给老伴儿拍拍、擦擦身上的土,嘴里一边骂龟孙一边埋怨老伴儿。“老相国”穿上汗衫,又在外边套了一件衬衣,就这,他的上下牙还在不停地嘚嘚。这可是中秋。接着,老头儿不敢大意,他从门市里搬出来一张钢丝床,架在拆捣机前,也就是自己刚才躺着的地方,先是坐在床上吃了一块馒头夹豆腐乳,然后,在钢丝床上铺了一层干草,躺在钢丝床上。“老诰命”责怪:“铺干草干啥,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人了。把你那条破褥子铺上吧?”

“老相国”说:“就得装死。装死还不一定能挡着那些孬种儿嘞!”

六十来岁的老两口日夜轮流值班,谁在自家门市房前。白天倒不算冷,躺在钢丝床上晒太阳还挺舒坦。到了夜里,盖一条厚棉被还能被冻醒。这都不算啥,从小时候直到四五十岁,老少爷们在五六里地外的大坡里浇地、看庄稼,少露宿过啊?“老相国”是觉得丢人。那天夜里,老伴儿陪着他坐在钢丝床边,这个平时倔强得像一头牛的老头儿羞答答地说:“唉,没想到,我‘老相国’一世英名,到老竟然这个法子耍起了光棍!”老伴儿安慰他:“咳,你也别觉得脸上挂不住,遇着那号儿坏种,不这个法儿,咱还能使啥法儿嘞?咱不丢人,那些坏种丢人!”

这种类似印度那个瘦筋乏力的圣雄甘地的作法也至多撑一时,光靠这种老瓜虫装死的办法逃不过那些心狠手黑的毒手,强盗们装作没看见,把钉子户活生生轧死在推土机下的事情还少呀?甚至有的人被活生生地塞进推土机车轮下,被碾成了肉饼,被拆捣机拍成了碎黄瓜。

在周固寨方圆三里五村的庄稼地里庄稼汉堆儿里闯荡了六十来年了,“老相国”也算是老江湖了,算是街坊邻居中间的高人。可他这个“老江湖”遇见红白黑三道通吃的齐镇长和李支书,他还真就是一只嫩鸟菜鸟,他的眼界与两位高人的眼界的确不可同日而语,两个高人看不起“老相国”还真不是故意侮辱他,他们是真不把他放在眼里。

然而,两个高人也忽略了一点,“老相国”毕竟是老江湖,姜还是老的辣。

“老相国”知道,即便豁出自家一辈子在周固寨三里五村挣来的脸皮儿,即便豁出他这条老命,现在这个办法也不是办法,撑过了初一,撑不过十五。

得想其它办法。

老伴儿提醒“老相国”,上次找了河南卫视法律频道,找了派出所,最后没花钱就把事儿解决了,还用那个法儿吧?

“老相国”叹口气:“唉,真妥当了?这不,半年还不到,还乡团不就立马儿杀回来了?”

“老诰命”也激凌凌打个冷颤,“可不是嘞!这才过了半年呐!龟孙,天下都是龟孙家哩呀?天下不是共产党家哩呀?”

“老相国”叹口气,说:“这会儿的共产党早就不是毛主席那会儿的共产党了,这会儿的共产党是假共产党。毛主席那时候的共产党是穷人的共产党,这会儿的共产党是强人的共产党。”

“老诰命”说:“管他真假,咱得抓紧想法保住咱家的房子。”

“别慌,有办法!”“老相国”一副胸有成竹的英雄口气。

“老相国”的“办法”就是到郑州去找人儿。“找人儿”这个口头语可不是一般怂人能念叨得了的,想起“找人儿”这个词儿“老相国”就很兴奋,心里就感觉踏实。

“老相国”要找的“人儿”不是一般人儿,是周固寨有史以来第一个有功名的人,啊,也就是周固寨第一个大学生出身的乡亲,目前官居从二品,啊,也就是副省部级大员,周固寨俗称“大官儿”。乡亲也姓李,不过,和“老相国”这一家不是一李,“老相国”这家是东李,大官儿那家是西李,两李的祖上据说是三百年前从山西洪洞迁来的亲弟兄俩。周固寨南北街两李平时没啥近味儿,遇到伤心难堪事儿,两李的人还是会相互套近乎,“骨头管着嘞”。

“老相国”给“老诰命”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本以为老伴儿会夸他,没想到,“老诰命”像牙疼一样吸溜了半天凉气,有点儿怯生生地问:“‘老相国’呀‘老相国’,你得仔细琢磨琢磨呀。你仔细琢磨过了冇?”

“老相国”躺在钢丝床上琢磨这点子的兴头被老伴儿慢慢浇了一马瓢不冷不热的雾嘟水,他有点生气有点不好意思也就是有点气急败坏地嘟囔:“能不琢磨呀?昨天夜里在钢丝床上值班,我琢磨一整夜了,翻来覆去琢磨,正着反着琢磨。这是最好的法儿。”

“老诰命”说:“咱和老贵爷一家一姓不错,可祖辈上都没啥来往,咱这两三辈儿更没啥缠搅。人家祖辈出大官儿,你家嘞?祖辈拼种。”说道“拼种”,“老诰命”嗓门抬高了,好像和谁生着气一样。

“老相国”鼻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呆坐在躺椅上,半天没说话。

“你也不想想,咱和他是一家一姓,大锤和他也是一家一姓。”“老诰命”说。李大锤和省里的那位乡亲大官儿李老贵自然也是一家一姓,不过,他也不比李相国和李老贵更近,大锤和相国都是东李,还是本家。

“他李大锤也不比我李相国和老贵爷味儿更近!”“李相国”气呼呼地说。

“味儿是一样近,味儿是一样远。可你想过冇?逢年过节没是没非嘞,大锤都要去郑州看他老贵爷。老贵爷每次回家,都是和大锤他那一伙儿在一起吃吃喝喝拉拉扯扯。那个时候,咱在哪儿呀?”

“老相国”不由自主站起来了,在柜台后边磨道大小的空间里来回转悠。老伴儿说的他不是没琢磨过,动了去郑州的念头,他首先想起的就是这个纠结。他知道,老贵爷和大锤那个龟孙味儿更近。可他又总是觉得有哪个地方让他感到有希望。

“‘老诰命’,你说的不错,一点都不错,自从动了这个念头,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可你也要想到,老贵爷是个文化人儿,他不光是个大官儿,他还是个文化人儿,他首先是个文化人儿!”

“老诰命”也不看老伴儿,低头盯着坑坑洼洼的地面,脸上带着她一贯的自来笑。过了半天,小老婆儿说:“文化人儿又咋着了?文化人儿就不是人了?依我看呀,老贵爷先是大官儿,然后才是文化人儿。”

“老相国”还是气呼呼地说:“你别在这儿念弯弯绕了!你念叨的这些,我也琢磨了十遍八遍都不止了,我比你明白。可你说咋办?眼看着咱这吃饭的家伙儿就要被人给砸了,你说咋办?你说咋办?”

“老诰命”也抬高了声音,“我不是不让你去郑州,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先别抱恁大希望,小孩子都知道,想头儿越大失望越大。我是想提醒你做好心理儿准备。”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给我提醒,我也醒着嘞,这都两三天了,我黑界白夜都没睡过,黑界白夜都睁着眼嘞!你放心吧!他老贵爷帮咱的忙就帮,不帮,他总不会让公安局的把咱抓起来吧?咱也没啥损失,至多赔上个路费。”

第二天一大早,“老相国”穿上藏在箱底多年的毛料上衣,那还是七八年前大儿结婚时候他在张家制衣店特意做的,穿了两天,就压在了箱底。这会儿拿出来,皱是皱了些,穿上倒是还像模像样。

到了郑州,来到省政府所在的经一路,“老相国”站在离省政府大门还有两三百米远的地方,掏出手机看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想着拆捣机正在门市前停着,老伴儿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能不能顶住,“老相国”也顾不得来时候老伴儿嘱咐自己的礼数,大正午就拨打了老贵爷的手机。没人接。“老相国”想着,老贵爷恁大的官儿,可能这会儿正在陪着省长用膳。还是等半个小时再打吧。

“老相国”拐进一条小街。小街上并不冷清,一大群人手里拿着小红旗,扎堆儿在一起,叽叽喳喳。一条白底黑子的横幅挂在两棵大树中间,“老相国”看了看,是一帮退伍军人来讨要工作工资啥的。这是“老相国”第一次来省城,第一次看见上访队伍,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啥稀罕,电视上电影里特别是电脑上这种事情天天有。周固寨前刘家有一个在临县当县长的街坊,他的名言是:上访告状的没一个好人。“老相国”看看这帮退伍军人,看着不像坏人呀?还扛过枪上过战场打过越南嘞,一个个咋着越看越像羊啊?还有几个人一直在嘻嘻哈哈说笑。“老相国”想,一点儿也不严肃,恁不严肃,更没人把你们当人看了!君子自重,莫让人轻啊!你得会装,装逼装鸡都中,就是不能本色天然,就是不能嘻嘻哈哈。爷们儿,趁早回家吧,像你老哥我这样,想法找找村里在外当大官儿的街坊邻居吧!办啥事都要想巧点儿。

想到自己已经来到郑州,而且是来找省长秘书办大事,再看看这帮没人搭理的上访者,“老相国”心理升起了一股自豪感。

又过了快一个钟头了,想着老贵爷应该在睡午觉,“老相国”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拨打了他的手机。里边有人说话了,一听就是老贵爷。“老相国”和老贵爷没见过几次面,更没说过几句话,老贵爷回老家,他“老相国”一般情况下撘不上嘴,他也不大喜欢去那种场合凑热闹。可他一耳朵就听出来那边是老贵爷。

“老贵爷,我是相国呀,就是您孙儿李相国,东李的相国。”“老相国”紧张得有点哆嗦,有点语无伦次。

“相国?你是哪里的?”老贵爷的口气并不像电影里那些大官儿那样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的声音苍老、迟缓,有气无力。

“老贵爷,我是周固寨哩呀,我是您孙儿呀!”突然,“老相国”想起来该咋说了,“对了,俺爹是李老栓,就是那年挖河时候您表扬过的李老栓。”

“哦,哦,知道知道,老栓家的孩子呀!”老贵爷有点兴奋地说。当年,在卫河挖河工地上,“老相国”他爹李老栓一天干了十天的活儿,一个人干了十个人的活儿,累得吐血了,重伤也不下火线。年轻的老贵爷当时在县里的水利建设指挥部当记者,奉命报道了同村乡亲的英雄模范事迹,把年轻的李老栓称作“毛泽东时代的国家新主人”。那篇通讯还被地区和省里的报纸转载,周固寨李家两个年轻人就此都有了名气。不同的是,记者小李被调到了地区行署办公室当专员秘书,挖河农民工小李从此落了一身病,又是肺气肿又是关节炎,还有老寒腿,几乎成了废人。好在,两个人都因此成名了。要不,这会儿老贵爷还想不起来谁是谁嘞!

“你爹还好吧?身体咋样啊?也都快八十岁了吧?”老贵爷亲切地问,口音也越来越像周固寨街坊。

快要六十岁的“老相国”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感觉到胸口自动地呼哧呼哧起来,就像家里前几年还在用的破风箱。他并不感觉不舒服,他感觉很受用。

“老贵爷,俺爹五年前就去世了,临咽气的时候还在念叨您嘞,念叨那篇文章嘞!”“老相国”强忍住激动,对老贵爷说。他说的其实半真半假,他爹咽气前确实念叨过李老贵,他爹说,人的命,天管定。都是周固寨李家后生,都是在一条河上干工,你瞅瞅,你看看,人家老贵叔都当了朝廷大官儿了,出门都是八抬大轿;我嘞?落了一身病,到老爬不动,没人搭理。

老贵爷“呵呵”了两声,说:“哦,是这样啊!我在外工作忙,没时间回家,老家的事情都不知道。你爹他是个好人啊,是个老实人啊!”

“老相国”又要感动,老贵爷又说话了:“你有啥事儿吧?有事快点说,我正在中州宾馆开会,一会儿就要去会场了。”

“老相国”一下子醒过来了,急忙把事情说了一下,从刚开始琢磨来郑州,他就把说词儿在心里练了无数遍了。老实人这回多了一个心眼儿,没提李大锤,只是提到了齐爱金。说完,他听到,老贵爷粗重的鼻息声,喷在手机话筒上更有威力,简直像刮风。

“老栓啊,哦,你叫啥名儿呀?”

“我叫相国”。“老相国”急忙回答。

“哦,是这样,我可以负责任地给你说,你这个事情啊,我是不方便出面过问的,不符合组织纪律。你应该向当地有关部门关反映这个事情,不行的话,可以到公安机关报案。好吧?我马上就要去开会了,好吧?”

“老相国”看看地上的一大壶香油,急忙说:“老贵爷,我给您带了咱周固寨集上有名的老字号杜记小磨油,不能再让我提回去吧?”

老贵爷说:“好!好!我马上就要进会场了,好吧?”说完,挂了电话。

“老相国”傻呆呆地站在一棵高入云天的法国梧桐树下,手机按在耳朵上,好半天没有挪开。起初,他浑身麻木;接着,浑身发烧;然后,浑身冰冷,特别是蛋包,不但冰冷,还湿漉漉地,怪难受。这样的感觉,六十来岁的小老头儿好多年没有体验过了。他看看四周,那群上访的退伍军人静悄悄地,可他们分明在蠕动,他却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幸好就我自己一个人,要是按老伴儿嘱咐的那样,先来找儿子,然后和儿子一起找他老贵老爷……幸好我多了个心眼儿,要不,人都丢完了!

“老相国”拎着那壶小磨油,漫无目的地在郑州的大街上走着。说是漫无目的也不准确,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朝着儿子的方向走,他没来过郑州,儿子做生意的地方叫啥寨,他更不知道在哪儿,只是在地图上查过。可“老相国”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朝着儿子的方向走。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走不迷。

别埋怨人家老贵爷,怨就怨你自己,你在人家老贵爷睡午觉的时候打扰人家,那可是龙体啊,你咋着恁不识数呀?快六十哩呀?都儿孙满堂哩呀?

想起小儿,想起妮儿,他俩这一阵子做生意也不容易,俩孩儿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不是遇到脱不开身的难事,孩子不会天天央告老爹找钱。

想到孙子、外孙女,六十来岁的爷爷、姥爷突然蹲下身,把油壶放在一边,双手捂着一层苦楚皮的老脸,悄没声儿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在心里不停地说:“小儿,妮儿,孙儿,外孙女儿,你爹你爷爷你姥爷木本事啊,让人家看不起,让你们都丢人啊!”

一辆洒水车呜哩哇啦地过来了,“老相国”感觉自己脸上凉凉的,一股刚下雨时候的土腥气钻进鼻孔和胸腔。他站起身,拎起油壶,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擦擦脸,擦擦眼睛,看看四周,没人注意自己。“老相国”继续朝着儿子方向摸索着走。

太阳就要落山时候,“老相国”爬上了一条高大的土岗子,土岗子比老家郭固坡那条堰岗高得多,长得多。郭固坡的堰岗也就二三里地长,这条土岗子一眼望不到头。走到土岗子中间,“老相国”突然听到了水声,“呜呜呜呜”的水声,“哗啦哗啦”的声响。“老相国”心里一喜。他突然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早上上路前,他匆匆忙忙喝了一碗玉蜀黍粥,吃了一块白面馍,喝了一碗白开水。到这会儿,他还没吃过啥喝过啥。刚才一点也想不起来饥和渴,这会儿听到水声,他一下子觉得又渴又饿。

走到土岗子另一边,“老相国”突然感到眼前一片辽阔,哇,无边无沿儿,别说一眼,就是十眼八眼也望不到他娘的边儿,全都是他娘的水,黄汤水。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漩涡也不吭声,恶狠狠地旋来旋去。“老相国”一下子就想到了齐爱金副镇长和李大锤支书。

可“老相国”多少还是有点心旷神怡,他兴冲冲地走下大堤。河边的沙滩湿漉漉、平展展地,走在上边,“老相国”想起了小时候和爹去河边捕鱼捉虾的情景。郭固坡一千年前是黄河故道,可到了“老相国”小时候,周遭三五里不见一条河,只有几条土沟在夏天存点水。卫河离周固寨还有三十多里。在周固寨三里五村有名的“拼种”爹老栓干活拼种,却也是个喜欢捕鱼捉虾的人,也正因此,村里的老教师刘三说,李老栓是个天然斯文人儿,周固寨不多见的斯文人儿。街坊邻居都笑话刘三有点神经。好几次,听说郭固坡里的柳青河、慈周寨那边的南河来水了,老栓就带着小相国,步行走上四五里七八里,跳到河里洗澡,在河里捞鱼、捉虾米、挖泥鳅。光脚走在河边湿漉漉的沙滩上,小相国感觉很舒服,就连他的小叽叽都会硬起来,他会想起娘,会想起他喜欢的小玩伴王家的小霞。

这会儿,走在这条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河沙滩上,年近六旬的“老相国”的老叽叽当然再也硬不起来,不过,他还是觉得很舒坦。有那么一阵子,老叽叽就要蠢蠢欲动了,唿地一家伙,老贵的话“啊,好吧”在耳边想起来,他似乎还听到,老贵爷撇撇嘴,“都恁大岁数了,还和人家耍那种二百五弄啥哩呀”!“老相国”的春心立马儿疲软下去。

“老相国”沿着河滩向前走,他已经不再去想儿子,管不了啊!儿啊,妮儿啊,你爹木本事啊,你爹没脑袋啊!咱祖辈儿都木本事没脑袋,可那会儿咱能当“拼种”,这会儿,咱想靠力气和血汗当“拼种”都不中。

走了大概一顿饭的功夫,更饿了。找到了一个小水洼,里边的水清凌凌的,还有水草,有菖蒲,有莎草。“老相国”蹲在坑边,手捧清水喝了个够。水看着清凌凌地,喝下去却有浓浓的咸味和碱味儿。“老相国”喝过好多这样的水,直到他四十岁的时候,周固寨村民到郭固坡劳动,中午不回家,口渴了就喝这这那那的小水洼里的水,也是这么清,也是这么一股子盐碱味儿。

“老相国”用手拨拉了一下近处一簇水草,几只玲珑剔透的小虾“嗖嗖”跑开了。“老相国”心里一阵高兴,他最喜欢虾米了,最喜欢在水草中间游来游去的虾米。

肚子一阵“咕噜咕噜”,该吃点东西了。要是捉几只小虾吃,那就太好了!“老相国”小时候活吃过好多次小虾,也不用掐头,也不用去尾,从水里捞出来,直接塞进嘴里就嚼,咸咸的,甜甜的,腥腥的,香香的。“老相国”清晰地记得,小虾的须和爪子扎着嘴巴的感觉,刺刺地,却并不难受。

“老相国”脸上带着笑,扒拉开另一簇水草,十几只大大小小的玲珑剔透的小虾纷纷逃开。不怕,“老相国”有捉到它们的办法。他把手慢慢探到另一簇水草根部,猛地连根拔起。水草扔到地上,几只来不及逃跑的小虾被带上来,在沙地上蹦蹦跳跳。

“老相国”心里喜滋滋地,拈着一只小虾的腰,拿到眼前打量。好多年不这样打量这种小东西了。真漂亮啊!就像是白玉做成,却活生生。“老相国”年轻时候喜欢画画,没少画小鱼小虾。被捉住的小虾在“老相国”手里挣扎,晶莹的小身体不停地弹动,想挣脱束缚。“老相国”调皮地狞笑一下,在清水里涮了涮,正要填进嘴巴里,又停住了。他再次把捏着的小虾凑在眼前看,玉石一样,玲珑剔透,晶莹纯洁。老相国想起了小孙子,想起了小外孙女。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子,又看了看小虾米,哭了,一边哭一边骂:你咋恁狠的心呀!就连恁漂亮恁可怜的小虾米你都想生吞活吃了!你们个龟孙咋恁狠呀,就连我这只老绵羊你们都想活剥了!你们个龟孙咋恁狠呀,就连我这张老脸你们都敢眼皮不带眨地把巴掌抽上去!我日你们祖宗八辈!

“老相国”快步走到大河边,把那只小虾扔进河水里。回到小水洼边,把地上挣扎的另外几只小虾捡起来,也扔到大河里。

“老相国”蹲在大河边,洗了洗手。脚下有些往下陷的感觉,他急忙起身跳开,刚才蹲着的地方,一大块泥土崩坍掉进水里。

“老相国”也没在乎。他又看了一眼小水洼,弯腰拎起自己的小磨油壶,继续沿着沙滩向前走。

太阳已经落山了,凉凉的风顺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河道吹来,时急时缓。“老相国”真饿了,可这荒郊野外到哪儿买吃的呀?他看了看油壶,犹豫了一下,拧开了油壶盖。一股酸不溜秋的味儿窜出来。“老相国”的鼻子凑到壶口闻了闻,嗯,酸溜溜,还有酒味儿。他也没在意,自言自语地说:“妖魔鬼怪都出窝了!”  他先是小心地喝了一口,有点像醋,有点像酒,味道不算差。没想到,小磨香油还能变成醋,变成酒;没想到,醋和酒掺在一起还恁好喝,甘甜爽口,香醉心窝。

“老相国”一口接一口,一边走一边喝着。味道好极了!真好喝!他越喝越起劲,越喝身上越有力气,越喝心里越畅快。眼瞅着黑天就要像黑锅一样扣下来了,河道上的风越来越急,越来越凉。“老相国”也不在意,不慌不忙地往前走,这样的夜路,老“拼种”走得太多了。

走到一个大转弯处,老相国停下来来,坐在一根足有两丈长的黑不溜秋的枯树身上,一边喝一边向四周眺望。越来越黑了,雾也起来了,风吹过来,钻进他的裤腿,钻进他的胸前,又湿又冷。“老相国”很喜欢这里。这里没人,没有齐副镇长和李支书,没有老贵爷。要是在这里撘了草庵,在滩里开上几亩地,种上五谷杂粮,想开荤就到河里捉几条大鲤鱼,该多好啊!

“老相国”看看油壶,喝了差不多一大半了,酒足饭饱了。他站起身,感觉有点头晕,没想到,竟然喝醉了。

也好,晕乎乎更好,晕乎乎地在这大河河滩里,一个人,谁也看不见,也看不见谁,真美气啊!

“老相国”踉踉跄跄地向前走。脚下一软,他走着的地方,足有磨盘大一块泥土陷落下去,“老相国”随着泥土掉进水里。他依旧不慌不忙,在河水里慢吞吞地走着,一边走一边一口一口地喝着神仙赐予的饮料,又酸又甜,还有醇厚酒香,人间难得啊!“老相国”看看四周,黑糊糊一片,冰凉冰凉。他能够听到水的呜咽,能够感受一口一口喝下去的黄水的卡嗓子。不过,他心里还是美滋滋地。这里多好!

“老相国”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一口一口地喝着神赐饮料,喝着卡嗓子的黄水。他想哈哈大笑,却笑不出来。

…………

开封朱仙镇渡口,一户人家为了打捞据说在洛阳被人害死抛尸黄河的家人,就花了五十万块钱,定做了一张拦河大网,日夜在黄河里拦尸体。每天都能网上来十来条,但没有一条是他的家人。这一天,他们又网上来十来条,其中一条的手里,死死地攥着一只空塑料壶。打捞上来的尸体几乎全都面目狰狞,这个人尽管肢体正在腐烂,被河水泡得丰满起来的脸上却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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