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五九)麦乳精
麦 乳 精
顾 冰
我的新嫂嫂来我家了,小村子热闹得像过年,我家不大的屋子,挤满了人,他们都争着要瞅瞅这个与角落村人说着不一样话的外地女子。
我的嫂嫂是广州人,华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上海当中学教师。这是她和我哥哥确定恋爱关系后第一次来乡下我家,准确地说,她还是我的准嫂嫂。
嫂嫂的到来,给村子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一阵又一阵欢声笑语,带来了难懂的广东普通话,同时,也给我家带来了一个见所未见的新奇玩艺儿一一一个铁罐子。
这个铁罐子,圆筒形状,一拃多高,罐身一面正中印着:强化上海麦乳精,下边还有一行小字:营养丰富,滋补佳品。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不知它是什么食品,是甜的,还是咸的。我想,反正是吃的,嫂嫂一定是买上海最好的东西,作为首次见面礼,其贵重程度,准超过我给外婆家送去我捉的黄鳝和螃蟹。
见我二眼直盯着这铁罐,嫂嫂看出我的好奇和馋相,说,牛牛,这麦乳精原先叫乐口福,最早是从瑞士引进的,它由乳粉、炼乳、麦糖、可可粉以及蛋粉、葡萄糖、维生素等多种原料合成,用开水冲泡,既有奶味,又有麦味,又甜又香,是很好的营养饮品,它能强健体能,增强免疫力,在上海,十分风行,人们走亲访友,少不了送它,姑娘出嫁,要有它作陪嫁,可是那个风光。芦叶嫂听了,拉着谷雨说,等你做新娘子时,托牛牛嫂嫂在上海也买一听这稀罕东西,让别的村看看咱角落村有多体面。
当晚,我就迫不及待想把它打开,尝尝是什么滋味,可是,母亲说,亲娘(奶奶)前些时候病了一场,身子还虚得很,把它给亲娘留着吃吧,小伙子有粥饭吃就行。
过了几天,我心里终究抵御不住馋虫的噬咬,趁亲娘不在家,偷偷地把麦乳精从橱里拿出来,一看,听子原封未动,亲娘还没舍得吃。听子的盖子封得真结实,我从亲娘的针线笸箩里找了一把剪子,刚刚撬了一个豁口,门响了,亲娘回来了。她沉着脸说,咱家就只有这一样好东西,我还打算让你娘拿去办大事呢。你是要吃上这一口,还是将来能娶上老嬷(老婆)?
当时,我一脸懵然,不明白亲娘说的大事是什么,以至这么好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而要送人,过后,我才知道,这件事确实是我家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大事。
那时候,我家只有二间房子,一间起居,另一间,前半间堆杂物,后半间下面是猪圈,上面是个阁,阁楼高仅三四尺,西边墙上有一个圆孔,叫月洞,透着一点光,那就是我的床,人在上面,只能坐着,稍不注意,头就要碰着房顶,阁楼下猪猡叫,猪粪臭,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写作业,本子只能放在大腿上,晚上,油灯悠悠忽忽,一不小心,头发便被灯火烧着,又怕碰倒油灯着了火。家里并不是不想造房子,而是一直做着造房的梦,但这梦却一次次破灭。解放前一年,我家终于攒够了造房的钱,可我太婆(父亲的奶奶)说,造了房,产不出什么,有了地却年年有收成,因而将准备造房子的钱,买了几亩地,在解放后评成分的时候,还觉得中农很荣耀。前几年,我家又准备造房子,在乡下,要没有房子,有小伙子的人家,媒婆都不愿登门,大人能不为儿孙打算?可是,那时建筑材料奇缺,什么砖瓦、木料、石灰等,全都要计划供应,为了买这些建材,我母亲不知跑了多少趟供销社,托了多少人,陪了多少笑脸,那个供销社主任,我家也请他吃了不知多少顿饭,每回喝完酒,总说下次一定考虑,但过后便没了下文,几年下来,还是没有搞到一星半点材料。亲娘说的大事,就是这桩事,供销社主任虽然掌握着一个公社的物资,但他未必见到过这麦乳精,有了这东西,不愁攻不下这个堡垒。
果然,不几天,母亲就从供销社买回了建房的材料,这东西比一箩筐好话实际,比酒肉更管用。
就在送出麦乳精的当天晚上,谷雨心急如焚地来到我家,问我母亲能不能将我家的麦乳精借给她。她这是怎么啦?听她道出原委,我母亲才恍然大悟说,是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原来,砻糠这些天,浑身无力,日渐消瘦,当时,正是双季稻双抢的时候,白天晚上连轴转,一开始,他想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双抢工分多,请假去看病,还要大队批准,也就硬撑着,谁知,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她的老嬷芦叶,心里想,增加点营养,吃点好的,也许会好些,可做了平时他最爱吃的红烧肉,他夹了一块放嘴里,又吞了出来。这人吃不下,又要干活,怎么吃得消?眼看砻糠像一盏奄奄一息的油灯,芦叶偷偷掉泪,好心的谷雨也心里着急,她突然想到我家有一听麦乳精,听我嫂嫂说,是绝佳的营养品,就想跟我家借了,给砻糠吃。知道了这情况,我母亲说,麦乳精今天刚送人了,又不好要回来,这么着,我叫牛牛给他嫂嫂写信,让她买一听寄回来。
信寄出后,我天天等着嫂嫂的回音,等麦乳精寄来后,砻糠吃了,也许就会好了。这天,我又去公社邮电所打听,没有。我无精打彩地往家走,刚到村口,就听见村里传出悲怆的哭声,砻糠死了。
我走到砻糠家,砻糠直挺挺在门板上躺着,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奇怪的是,旁边桌上,摆着一听麦乳精,我一看,就是我家的,因为,那盖上,有一个豁口,是我用剪子撬的。我一时呆住了,这麦乳精不是送供销社主任了吗?怎么到砻糠家了呢?
是这样,芦叶抽泣着告诉我,这是公社张书记今天送来的。张书记说,前几天,牛牛娘来公社找我,反映了买建材的事,我觉得他家住房确实困难,牛牛爸爸从前在上海为革命做了不少工作,而供销社一拖再拖,不给解决,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家,所以,我就直接写了批条,牛牛娘千恩万谢,临走时,还非要给我留下一听麦乳精,等我追出门来,她已走远了。给群众办事,是我份内的事,我怎么能要好处呢?说到这里,芦叶抹了一把眼泪,又说,今天上午,张书记本来是要把麦乳精还给你娘的,听说砻糠病了,就将它送给了我们。我又惊又喜,立刻要打开盖子,给砻糠吃,但砻糠用手捂着,硬是不让我打开,下午,砻糠就咽了气。
这年冬天,谷雨要出嫁了,可把她娘愁坏了。韩媒婆说,男方家结婚用的大床、八仙桌、大衣柜、五斗橱、写字台、床头柜、椅子、沙发和茶几等四十八条腿,都准备齐全了,女方三转一响可不能少。所谓三转一响,是指手表、缝纫机、脚踏车和收音机,这几样东西,在农村都是紧缺货,供销社从来没有经销过。不过,谷雨的父亲是公社电灌站站长,他叔叔又是食品站卖肉的,他家通过关系,搞到了一台蜜蜂牌缝纫机,一块紫金山牌手表,还有一只海燕牌收音机,但是,脚踏车却还没买到,眼看婚期日近,脚踏车还没着落,她娘能不火上眉毛?
谷雨娘首先想到了张书记,因为他说过,社员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他一定会帮忙想办法。这天,谷雨娘走进张书记的办公室,把这事一说,张书记立时皱起了眉头。他搓着手说,全公社只有一辆脚踏车,那是邮递员骑的,公社干部下乡,去县里开会,都是靠一双脚步行,让我帮你抓只二花脸猪崽,倒没问题,但要脚踏车,你叫我上哪儿去谋(土话,寻求的意思)?
谷雨娘回家后,仍不死心,她搜肠刮肚地想起,上海有一个她的娘家堂房侄子,好像在商业部门工作,只是从不往来,关系疏淡,也是急病乱投医,她管不了许多,托我去找他帮忙,第二天,我就动身去了上海。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家,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大堆,只差跪下磕头了,可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只因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店售货员,店里脚踏车倒有,凤凰牌的,永久牌的,男式的,女式的,28吋的,26吋的,一应俱全,可这些车如奶妈的孩子,都不是他自己的,是要凭票供应的,他根本无权支配,也没有门路搞到票。当天,我只得悻悻地空着手回了家。
虽然没有买到脚踏车,亲朋好友还是给谷雨送了不少礼品,有的送个发卡,有的送面镜子,有的送二条枕巾,有的送只搪瓷脸盆,有的送汤婆子(形似荸荠,铜制,取暖用),我母亲送了二只铁壳暖水瓶,算得上是比较贵重的。
出嫁的那天,送亲的队伍,抬着、挑着各式嫁妆,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好不热闹,突然,人们发现,队伍里头有一个人,芦叶,她双手捧着一样东西,那东西用红绸扎着,很是显眼,它犹如一道闪亮的霞光,几乎盖过其它所有嫁妆的光彩,它是那听麦乳精。正是有了这听麦乳精作陪嫁,韩媒婆说,谷雨的这嫁妆是最出彩的,这婚礼是最排场的,她这媒人当得是最有面子的。
那年,谷雨过门不几天,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这是我第四次报名参军,前三次都因体检不合格而止步部队大门,这次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但却遂了我多年的心愿。当时,珍宝岛正响起炮声,我一心要上战场杀敌,而接兵部队的徐宝田营长,又诓说我部队就在珍宝岛,我知道那儿正冰天雪地,但我心里却燃着熊熊的烈焰。离开家乡的那天,很多人来送我,同时,我收到了不少礼物,姐夫送了我一支英雄牌金笔,大舅舅和刘光耀同学送了我日记本,这每一份礼物,都贮满深情。晨曦初照,炊烟升起的时候,我走过村头的石桥,去新兵集结点报到,当我回首再看一眼度过童年的村子,突然,有一个人向我急急地跑来,此刻,眼前的画面似乎凝固了,直到她跑到我跟前,我才反应过来。是谷雨,她把那听麦乳精,塞到了我的挎包里。牛牛,我没有别的好东西送给你,把你家的这听麦乳精作个纪念吧,听说你部队在珍宝岛,那儿零下几十度,喝了它也许能抵御寒冷,希望你守卫好边疆,也永远不要忘了老家。
就这样,这听麦乳精辗转了多个地方,又回到了我的手里。以后,这个空听子,跟随我走过了天南海北,至今仍在我的身边。如今,在乡下人眼中,曾经是身份高贵的麦乳精,在市场上再也难觅到它的踪迹,但经过多少个岁月冲刷,在记忆的长河里,它的故事却像一块闪亮的鹅卵石,深深地沉淀在了我心底,我所以没有把它丢弃,不是因为它还有多大的使用价值,而是我觉得不能忘记过去,想留住一份纯厚的乡情,在我的乡愁中,它既甜蜜又苦涩地真实存在过,也将既陈旧又新鲜长久地保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