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秋日晴朗的午后,我去文化馆参加作家红孩的新书发布会。大门台阶前,一个男孩,约莫三两岁,两手背后,蹒跚踱步,斜头瞥见我,咧嘴笑起来,示意我望向他身后——一只小鸭,毛茸茸的小头,一歪一扭,学他的步态,紧紧跟着他。担心迟到,我挥别小男孩和他的“追随者”,快步跑进馆。
活动推广的新书是红孩的《活出想要的人生》。金橙色的秋光透过窗棂撒进场馆,与聚光灯交汇,铸成光环罩在红孩身上,他缓缓讲起自己与文学的缘分。观众里,年轻人好奇地翻阅着前辈人的文学 “初恋”,也有不少与我类似的中年人,凝神聆听沉思。不知,他们是否在咀嚼回味心中的文学种子。
我走神了,想起刚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和小毛鸭。我们知道,那些刚刚孵出来的小毛鸭,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移动物体当成母鸭,产生依赖感,即“印刻效应”。作为地球上的生物,追随,出自本能。那么是谁,引导我追随文学呢?
现场嘉宾发言:“每个人的童年都会有颗文学的种子在心中。”我想,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刻,我确实心怀一颗文学的种子,想入非非。
小学三年级前,我就读于家门口“板厂小学 ”,这所后来被特朗普夫人参观过的学校,当年只是所普通小学。我三年级的班主任韩老师,中等身材,鹅蛋脸,细眼,淡眉,卷发梳成两只齐肩刷子,发梢烫得卷卷的。她爱穿白色的确良绣花汗衫,配天蓝色裤子,人显得利索素净,身上总散发出淡淡的檀香皂香气。每次,我闻到那股香气,就知道,是她悄然出现在我身后。
每当我读课文的时候,那股淡香就飘过来,于是,我更加全情投入,大声朗诵。没想到,因为我的朗诵, 她给我安排了人生第一个职务——“语文课代表”。是她的肯定,让我相信自己具备可以传递情绪的音质。在韩老师的引导下,我学会了认同自己的表达,用自己对文本的处理方式,参加朗诵比赛。因为经常在自习课为同学们朗诵《儿童文学》、《少年时代》的佳作,我通过声音表达出的故事,获得了同龄人的共鸣。自爱上诵读后,也爱上阅读,那时,最爱冰心的文字。
通过声音表达情绪,逐渐就到了用书写传递感受的文学萌芽时期。毕竟,音调的平仄起伏,发言的轻重强弱,最终,都会形成文本的心跳。
记忆深处,文学的种子源自小学五年级,我转入“光明小学”。那天中午,望着窗外薄薄的细雨,突然,我好像聆听到了自然的脉搏。我匆匆用文字在草稿纸上勾勒出脑海中的种种意象,再誊写到周记本上。字迹因钢笔洇水,深蓝浅蓝斑驳难辨。忐忑交上作业后,本以为会被老师扔回来,没想到,语文老师竞写了评语——“只有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感悟!”
这位语文老师姓马,他个子很高很瘦,浓眉、深眼窝、高鼻梁,模样十分俊朗。每周,他都会让作文好的同学站在教室前诵读自己的文章,而他和同学们一样,坐在教室后排,也在本子上认真记录。
那年,我从普通小学转入这所重点学校,本就生疏自卑,却很快获此殊荣。仅凭一篇字迹歪扭的周记,就站在前方读自己的文字,惊宠而忐忑,我疾步朝讲台走去,几步路的距离,还撞翻了前排同学的铅笔盒。同学们发出嗤嗤的笑,搞得我不仅捏本子的手指颤抖,声音也颤抖起来。读到由春雨联想出来的段落,忽而,教室静寂了,看到马老师端坐在后排,眉头微蹙的模样,我也平静了许多。那以后,我开始有了在众人面前表达的自信。我感受到,自己坦诚的声音、文字是有价值的。
马老师讲作文课时,曾用粉笔“吱吱嘎嘎”在黑板上写出三个大字——“真、新、深”,为了让同学们印象深刻,他又反复在这三个字上画圈。这三个字一直深入我心,直到今天。尽管直至今日,我的文笔一直拙稚粗陋,但每每坐在稿纸前,头脑中就会跳脱出“真、新、深”这三个字。
就这样,怀揣文学的种子,升入中学。记得初中时的一堂语文课,秋天金红的阳光倾洒进教室,在古老的校舍,石老师用沾了粉笔的手指抹了把脸颊,透过花镜,捧着书,高声朗诵: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秋色清朗,透过窗棂,可以窥见西山轮廓的光晕,我的心思神游于“桃花源”,不知何时能归隐到那没有考试排名的“南山”。那时,我喜欢三毛的作品,常在课堂上想念远方。写作文成了构建心中“南山”的垒砖劳作;而语文老师,是唯一懂得我“南山”梦的知己。因为数理化的严重偏科,会考、模拟大排队,我的名字总是排在末尾。
高三暑假来临的时刻,有同学在我身后指指戳戳:“就是她……”我回头,平日要好的同学,因为我成绩下滑,已经如躲避瘟神一般躲远了。仅有一个女孩走到身边说:“也许,你不适合上大学,很多作家数学也很差,比如,三毛,要不,你别上学啦!”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已进入留级的备选名单,顿时,眼泪涌出来,默默地朝教学楼外走去,模糊的眼帘前,一个身影挡住我,张开双臂:“没事没事……”是语文石老师,在她怀里,我痛快地哭了。
那以后,每次作文,语文石老师的批语,字里行间,满是构建“南山”的憧憬心态的分析。一次次,她让我站在班级前朗诵自己作品,重建同学们对我的认可。
记得,一次文学活动,学校请来几位知名作家,主席台上有柯岩、苏叔阳。只有学习尖子可以接近他们,请他们签名。活动快结束了,同学们踊跃兴奋,为求得作家的签名,大家自觉排起长队。我远远地,捏着几页稿纸,排在长长的队尾。好容易要排到了,负责会务的学霸说,作家老师们太累了,不能签名了。前面几位同学们都被劝走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带着虔诚的目光,望向主席台,恰好迎上一位伯伯的笑脸,他对我笑盈盈地点点头:“同学过来,你叫什么?”我递给他一页稿纸,他笑着夸我的名字好听,还问我,喜欢读什么书,我紧张地所答非所问,冒冒失失地说喜欢表达自己,很想写小说。伯伯绽开笑容,脸盘顿时如莲花般明悦,说:“很好呀,送给爱文学的你!”他洋洋洒洒写下几行句子,签下“苏叔阳”三个字。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幕,这页纸一直珍藏在陈年的日记簿里,保存至今。这以后,经历了工作学业生活的磨砺,文学梦早已消逝。直到2019年,看到苏叔阳离世的讣告,眼眶一热,回想起那承受学业压力的中学时代,是他写在那页纸上的句子,与语文老师每次作文的评语,抚平了我自卑的心绪。
如今,走过半生,当年的同学们确实都“成功登科”、“青云直上”。史铁生说“丑女造就了美人,懦夫衬照了英雄”,于我,则坦然做了底层的“沙粒”。在高速运转时代齿轮中,作为被裹挟的一枚小螺丝钉,抱着锈,挣扎在齿轮中。但心中渴望去“南山”的念想,却是永生的。工作、生活中遇见的障碍,每一次,都被文学所拯救。文学于我,确是史铁生“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
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说过:“第一个象征人类古老文明的标志是一根愈合的股骨,在古老的年代,如果有人断了股骨,就无法生存。因此,一根被发现的最早愈合的股骨,表明人类至少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帮助别人,而不是明哲保身,放弃需要帮助的人。”医学治愈身体,对心灵的疗愈则源自文学。
强者自救,圣者渡人。新书发布会即将结束时,红孩说,他这部书原本想要取的名字是《上岸》。我想,文学的力量,好比渡人上岸。记忆中的他们,撒下文学的种子,令表达有回响,令文字生出力量,牵引我走出“泥泞”。他们像河流,我只待跟随,默默渡河。流水带走了平凡细碎的光阴,带走了梦想,留下的,不仅是爬上肌肤的印记,更是默许接纳一切的态度。兴许,这是准备渡河上岸的前提。我不知自己可否成为一束光,让身边的人一同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