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吗?
每时每刻都在体验死的感觉,却活生生地活着。
柳长安坐在大漠唯一一家酒馆里,与人说一个故人的往事,眼中流下的血都浸在夜间的枕席上。
一只老鼠闻着血腥味过来,在床上滚了一圈,又孤零零走了。
故人是个法师。
法号嘛,长年累月的,已经磨灭在记忆的深海里。
姑且叫他仲虫。
仲虫活了许多年了,久到已经忘记了年岁。 依稀记得在大漠望见征战的军队军旗变换过数回,曾经是汉,再后来……
记忆好像断片一样。
柳长安喝一口酒,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记得咯。” 抖下来一只虱子,咕噜噜又爬到别人身上去了。
柳长安已经忘了很多事情了,很多细节也推不进记忆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角落里蒙尘。
没有人知道那些被掩埋的是痛苦还是欢愉,最后连颜色也分不清了,灰蒙蒙一片。
柳长安日日蓬头垢面,再没有当初玉面郎君的风采,远远望去,像个乞儿一般。
来来往往的客人形形色色,有打了败仗的将军,有流放千里的恶徒,也有快意恩仇的江湖客。
闲的慌了便请他喝一壶酒,说一说故人留下来的故事。
柳长安其实并不会讲故事,平铺直叙地说,好在客人不过闲了打发一回,倒也不挑剔。
酒馆的掌柜眉雨,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日日周旋在大堂内,带起一阵香风。
柳长安总是说,“令娘子比你美多了,美多了。”再仰天打一个饱嗝儿。
眉雨有时候会接一句,“那让令娘子来结了你欠的酒钱吧。”有时候则置之不理。
等到柳长安清醒了,有人问他令娘子是谁,他又摇着头,推搡着人家,“什么令娘子?哪有令娘子?瞎说,瞎说。”再抖人家一脸虱子。
柳长安总是这样疯疯癫癫地,一张脸上长了大胡子,头发乱糟糟地盖下来,便没有人真的看见过他的脸。 头发日日都是脏兮兮的,结成一团,早辨不出颜色了。
等到眉雨都老了,他还是老样子,等到酒馆盘给了下一家,他也还是这个样子。
人们便觉得不对了,有人觉得他就是那个不老不死的法师,有人觉得他是沙漠里的精魅来蛊惑人,也有人觉得他是山里的老神仙用故事教化世人来了。
再后来,凡经此地者,都来拜访他,听一听他的故事。
他的故事讲了千万遍,还是讲不好,索然无味。
再后来,人们看他除了活得长些,没别的不同,又觉得是人假冒了他。 年年岁岁换个人来。 一般无二的装扮,一般无二的邋遢,换上谁都是一样的。
颇合理的解释。
终于有一天,人们要捉了他去洗干净,见见他的面皮子。
他却打晕众人跑了。
沙漠里少了一个日日讲同一个故事的人。
沙漠一如往常。
风依旧卷着沙往人脸上盖过去,恨不能甩出印子来。 地光打在沙子上,像流了一地的血。 红霞也时不时挂在天上,为无边大漠染上几分惊心动魄的颜色。
柳长安再也没有回来,坐实了人们的猜测—— 有人年年岁岁假扮柳长安。
常有人议论,那人图什么呢?
新接手的掌柜是个彪形大汉,将刀往柜台上一剁,“图我们店里免费的酒菜呗!他令堂的,让我见到那小兔崽子,我非剁了他不可。到时候给你们加菜。”
一个客人默默吐出嘴里的肉来。 他想起有人告诉过他,有的荒郊野岭的酒馆,就将过路的客人杀了,与其他的肉混在一起卖。
同桌的侠客狐疑望他一眼,便将剩下的肉全揽到自己盘子里,那人眼睁睁看着他吃光所有肉,用尽毕生的耐力才忍住没有吐出来。
尽管他胃里翻腾。
天光大盛的门外,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走进来,戴着的幂笠遮住头脸。
一席红裙,像披着霞光而来。
他看呆了。
姑娘气度恬淡,腰间却缠了一把软剑。
江湖女儿。
少有这般风骨。
便是隔着红纱,他也能大概才想到底下是一张怎样的俊容。
膀大腰粗的掌柜亲迎上来,“姑娘打尖还是……”
“一间上房。”声音婉转如江南黄莺。
“好嘞。”
其实酒馆楼上房间虽有,却不分上房下房,皆是一样的格局。
只姑娘这般说,掌柜便应下,大不了打扫一下,再填些东西进去便是了。
姑娘在酒馆住了许久,不曾与任何人说过话,日日只让堂倌送酒菜和水上去。
有好色的江湖人上门骚扰,皆被打残在房间门口,有时候是缺一只胳膊,有时候是少一条腿。
久而久之,再没有人敢上门寻衅。
一日,一位唇红齿白的书生踏进酒馆,自称柳长安,求见了红衣姑娘,许见。
满座哗然。
柳长安,那个沙漠里不老不死的孤客叫柳长安。
是巧合吗?
掌柜拍着柜台,“倒想不到你柳长安洗干净是这样的货色。”
柳长安作了一揖,笑笑不说话。
最后,红衣姑娘付足了房钱带着柳长安离开了,那个荒诞的故事再不属于大漠。
后来有人问及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啊。
开始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柳叶尖上挂着露水,一只黄鹂飞过来,挂在柳枝上,露水一下子都滴下来。
仲虫正躺在树下张着嘴,露水恰好悉数滴在他嘴里。
带着凉意的露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便看见一只黄鹂跳上跳下,“小黄鹂啊,何故扰我清梦呢?”
黄鹂叽叽喳喳吵起来,仲虫跌跌撞撞地离开,“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
“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
说好不算太好,说坏却也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