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辛卯负笈,寓渤海之西滨,见白河之东流,屈指流光,南开问学至今成拳矣。用检西历,而岁令云徂,因发敝笥,聿纪津沽。虽客居之旧套,洵游子之恒情,率尔操觚、不揣谫陋,聊具“问津”者之一粲。
天津在禹域之内,殆冀兖二州之间,肇锡佳名,在天子渡津而后。数十百年,藩屏帝京、重镇河北,英华故地,由来尚矣。迄胡马窥江、汽船越洋,九河下梢,遂成十里番场。开埠通商、巨轮泊港,北国文章,固无以先之,即数南都,亦何让于沪上?至于儒苑文林之盛衰、奇人异士之消长,乡邦文献备矣,小子未敢赞一词。年少轻薄,迟日思秋。想辛卯之秋,正当年来津时候,既预征文,庶几随形圆方。交通声气,不问梨枣之殃。玉轮在望,畧叙人事声光。
西历一九一九,前修于本市西南之开洼地设学创校,自是迩垂庠序之教,远播大学之道,聚宇内之英彦,振声名于黄图,尔来九秩有五。兴衰遍历,值兹维新之际,或当稍表师法,显章宗风,实受业本分,亦出学子之情衷。
志学之龄懵懂,不知一世所求,常念经邦济世之学,意在早奉菽水之养。人事不由人主,而天意或本前缘,余入南开修言语之学,始三省吾身而明知己为难。曩者高邮受学,问道东原,乃师答以“君之才竟无所不可”。呜呼,其时名师未遇,惟见先贤有远惭。“余生也晚,不及见南部之烟花、宜春之弟子。”澹心之叹亦不出黍离麦秀,暨寓心曲于艳冶,古人良有以也。后死者有幸与于斯文,而不见旧家古学、簪缨故事,不辰之恨又逾三山板桥间。
施、陶两公竝吾师也,岳之道德文章寝馈有以哉。施公(讳上向下东)为人清白有威严,陶师(讳上慕下宁)觌面潇洒好风雅,要皆不离君子三变。从学就教,素笺往来,一枝甫寄,双鲤频接。短书长信,数过三百,亦可略觇往日风流。余之笃志问学,若论权舆,不作他想。曩时在读,未展经过、稍畧首尾,矧有轻致贡高、徒增我慢之嫌。既已结业,不可不序遇合,以存一时之胜,以彰我师真精神。
施师庚俞敏先生之后,执汉藏比较、梵汉对音之术,欲广音韵绝学,长于古学、擅发新知。经书史乘诸子百家之外,旁通释氏、博览梵夹,又好为格致之学、不废域外多闻,是以其学宏通博大。孟子曰“先立其大”,立大则小者必不可夺。岳于先生精微处多有会意,天人古今、文理东西,施公之学在焉。然而精进日浅、未能沉潜,余实未窥先生学术之全,干于海者难为水,而余此时下笔难为言;师者首重传道,先生人品之贵重,见者谁不心折,同学矜式,干者一时塞门。余忆发愤音韵时,每有请益,施公辄引诸何陋室,烦劳不惮。天炎气暑,方丈之地竟无空调,谈吐间前襟后衫皆已洇然。学生固不敢言苦,而先生曾不以为苦,岳始遇公于燠热褊室,幸承明教、稍窥家法。余性劣跳脱,未能致远,微先生追琢之力,不免承讹袭谬、架空设言,则郢政弊伦之恩,洵同再造。至于函件往还、疑属批答,宏论固迪蓬心,而精審严密过于作者,则救匡心术之情,曷言有栋。
余舞象之年“好色”,尝谱写群芳、图形红颜,玉兄意淫家数殆为心传。燕晚莺初之候,风来月到之时,殆有圣人不废之情兴焉。然而冥心不宣,为恐惊世骇俗,至于一展《青楼文学》,昉见风人之旨。离合两性、悲欢男女,竟有严肃之学如此,岳即有向学之志,慕陶公风流久矣,常恨不能从游。早岁好夸,以遍观义宁诸书云云欲亲左右,竟以《柳别传》溷《金明馆》。一哂之后昉悟用勤,终蒙明公不以众人视之,特为拔擢,屡有奖掖。当日情状历历,悲欣交集、感愧无已。由年少之夙愿为求学之鹄的,而又得承教陶门,端有前缘在焉。我公十世簪缨,家学渊通、腹笥兼人。性别文学之外,岳又从本师习典章制度、文献校雠,于文质三统、礼法损益可言其大概,所谓鉴诸往而知来者,文献之功也。我古人交感天人、格于上下,䌷绎之为大道,推演之为人文,是以文献学在于见道,而师者所传未离此道。先生之学,或止备一察,然而未事割裂,岳虽百不得一,敢言如此。
陶师翩翩,公子王孙之亚,嗜烟好酒病茶,尤擅品馔。余从之周旋,吞吐云雾之外靡不学武,体重突长二十斤可为吾证。兴来作文、醵钱沽酒,虽风雅之余事,洵浪荡之正办。去岁先生返京,寒家薄备小酌,大人繇命岳以父事。数载相知,实亦师亦父亦友,而承乏用事,文预名山胜业,身厕师友侪辈,其梦耶!
两公都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诲,余常被身教,得觇古人道术之大体。孰谓古学不在、师道不传?老师之学或有时可商,而先生之道可配三光,刘节氏云“对老师存信仰”,庶几在道不尽在学。岳之津沽一行,愿为不古不今之学,或者竟成不好不坏之功。
余笔也拙、性也钝,长以一知充十解,未备二先生崖涘。览者得意可也,其无罪我。
是为五年游津之纪,是为师法之序。
乙未仲冬 丁岳维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