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多少父母,就有多少关于父母的故事;有多少子女,就有多少关于父母的回忆。这些故事,这些回忆,腔调不同,角度各异,但往往都逃不出那一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刚拿到王锡义主席的新书,看着《侍母记》三个字,只以为是平常父母子女间的温馨和琐碎。翻开书,也的确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说冬天来了,要接80多岁的独居母亲来家里过冬。来之前,“母亲还要搬上她平时盖的被子……说新被子盖不踏实,不如旧的贴身。”
到了以后,“母亲不认为这是她的家,总像走亲戚那样在这里客居,屋里的物件轻易不动。她总是很知趣地躲在她住的房间内, 除了头一天刚来时和孩子们吃了一顿饭, 以后再也叫不到饭桌上来。”
有时候一个人在客厅来回走,“但只是看看而已,从不去触碰东西。”
吃饭呢,是“做啥吃啥,从来不说想吃什么。”身上不舒服,只是“给我一个药盒,让我照着买两盒回来。”有时倒水喝药,看“我”正忙没顾上,“她便倚门而立,端着空茶缸一直在等,也不肯催我一声。”
挂念不在身边的另一个儿子,“常一个人发呆,吃饭时很忧虑,晚上睡不着觉。”
“她不让人看她的小脚,总是坐在角落里自己洗。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剪脚趾甲的。”
“我”用手机写东西,“她不做声,隔一会瞅一眼我,自言自语说:老是在手机上写。”
母慈子孝的往事那么多,轻快欢乐的日子那么多,却偏偏选了这些有点沉有点重、即使平常遇到也不忍直视甚至想刻意回避的点点滴滴。不华丽,不堂皇,就用我们平常的土话、家常话缓缓说出来,语气平淡,简笔白描,像讲述一段与己无关、且已陈旧的失去悲喜的往事。直到这一句:“亲亲的儿子,母亲也有难言之隐。”
一见惊心。
原本只是如鲠在喉的眼泪,终于决堤,汪洋恣肆,酣畅淋漓。不得不将书合上、收起,等待感情的平复。
这是作者的回忆,又何尝不是每一个读者的故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鲜活生动宛在眼前,如此深刻地牵引起为人子女者或早或晚都会记起的某些瞬间。
在《陪伴父亲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因病卧床,一天夜里,一小时就起来五次,“我”就对父亲说:“你只是想便并没有便,坚持一下就天明了。”父亲委屈地说:“我坚持不住嘛。”80多岁的老人,再不是当年呼风唤雨的依侍,无奈、坦白,又有一点埋怨,像个孩子似的。
但毕竟不是孩子。孩子不会在自己体力不支的时候,只因不愿拂了“我”的意,就勉强去黄河边看桃花。不会在自己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还不忘嘱咐说:“不管以后怎样,你仨不要难受,不要恓惶!”
“久病床前无孝子。”
“养儿方知父母恩。”
岁数越大,越能体会这些老生常谈里的理性智慧和无限包容,越能体味其中的欲言又止和余音未尽。
我们这一生,做子女,做父母,跌跌撞撞一路向前,各有各的不容易、不得已。比较起来,还是做父母更难吧,不是难在操劳操心,不是难在关心关爱,难就难在面对儿女的“难言之隐”。
当我们还是个孩子,坚持不住的时候可以回头,可以呼喊,可以倾诉,可以要求,即使得不到也有底气哭喊,因为知道有人可依靠,有人会听见,会在意。一旦做了父母,坚持不住的时候也只有坚持,不是迫不得已,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女说出那一句:“我坚持不住嘛。”
至亲骨肉,血脉传承,曾经那么幼小、脆弱、离开你就不能存活的儿女,慢慢长大,不管有出息没出息,出息大或者出息小,都带着一种隐秘而天然的力量,和岁月一起,逼着那个曾经在前面引路的人,变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赶路的人。当儿女尚年轻而父母也不太老的时候,我们互相拉扯、提携,这种转变是含着希望和喜悦的。但总有一天,父母会慢下来,看着前面步履匆匆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们挣扎着、欣慰着、也失落着,不忍心也不甘心成为拖累,那些客气疏离、小心翼翼,让儿女做一点事便觉得的“理屈”,是他们与岁月倔强的对峙,也是对儿女最后的体谅、最后的守护。
《侍母记》细腻地打捞起这些体谅和守护,让我们从中找到自己的回忆和念想,使我们在某些坚持不住的时候,可以在这回忆和念想中看到春暖花开,看到余晖脉脉,看到人间值得。
愿每个人都有一本自己的《侍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