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为考研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朋友发来消息,过几天是海子祭日,要不要写点东西。
我看着书架上的《海子诗集》,封面上的海子胡子拉碴扯着嘴笑,不修边幅又一脸阳光。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高中时候来。
高三时的我,是年级组里出了名的问题学生。成绩垫底玩世不恭,上课睡觉下课打球,全没有高三生的样子。班里只有六个男生,因为我老是睡觉,被老师们戏称“第五个半男生”。
高三下半学期,誓要考上大学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誓师大会,动员大会一个接一个。炎炎烈日,狂风大作,女校长声嘶力竭地喊:“你们要有梦想!”声音在坐着小板凳的学生们的头顶盘旋,久久不散。
我躲在厕所里吞云吐雾,满不在乎。
不知是不是接二连三的鸡血讲座起了作用,同学们埋头苦读的势头愈演愈烈,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势头。
为了不犯困,有人大清早穿着短袖上课,有人拿针扎手,无所不用其极。
老师们贯彻着学校的精神,每每在讲完课后大讲考上大学的好处,开阔眼界,实现人生包袱,以及谈恋爱。同学们睁大眼,听老师们许诺考上大学后的伊甸园生活。洋溢着无比的兴奋。
但我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遵守着上课睡,下课玩的良好作息。
仗着高一时勉强过得去的成绩,我得以在重点班苟延残喘,挂着重点班学生的羊头,卖问题学生的狗肉。尽职尽责的老师们不忍心见我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于是,每每见我睡得不省人事,数学老师扔粉笔,语文老师会让我开窗户,班主任会让我站到后面。
往往这时候,会伴着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可能他们仅仅是觉得有趣,但在我看来,是嘲笑声,来自哪些成绩优异目标明确的好学生们的嘲笑声。
这时,我只能在嘲笑声中带着深重的羞耻感,或站起,或走到后面,有些悲伤地看着所有人的后脑勺。
彼时的我只是个毫无竞争力的小丑一样的货色,为同学们烦闷的学习生活带去一丝乐趣。屈辱而卑微的存在。
因此我敌视那些让我出了洋相的老师,和对我投来轻蔑笑声的好学生们,而班里全都是好学生,所以我基本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除了另外五个男生。
彼时的我,有两个秘密。
广为人知的,是我喜欢着并不喜欢我的同桌,一个白净乖巧,挺漂亮的女孩,而喜欢她的原因,现在想来,除了她的漂亮和乖巧,可能是她也喜欢睡觉,让我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但她又与我不同,她很聪明,即便上课睡觉,成绩依旧保持在第十几名。
同桌喜欢上课跟我写纸条聊天,谈天说地。有一次,她递过来一张纸条,“你的梦想是什么?”我想了想,写道:“我没有梦想。”她露出意料之外的情理之中的表情,稍带同情与鄙夷。我反问她,她调皮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某种程度上,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庆幸没有把自己的梦想说出来,因为我的梦想,是我另一个秘密,且不为人知。——我想写小说。
但那只是梦想,我从未付诸行动过的近乎白日梦的梦想。因此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生怕招来新的嘲笑。一个连成绩都不上去的人,还想写小说,说出去怕会贻笑大方。
英语课上,我又一次睡着,又一次被罚站。下课,班主任把我叫了出去,踹了我一脚。
“你这个样子是考不上大学的。”班主任说。
我耸耸肩,一脸满不在乎。
其实并不是不在乎,只是恐惧。以我当时的成绩,大学是一定考不上的,我只能揣着莫名的恐惧与躁动无所适从地坐在教室里,用无所谓的态度麻痹自己。
从下午放学到晚自习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别人抱着政史地来来回回背,我抱着篮球来来回回跑。
晚自习教室里坐着六十多住校生,拥挤不堪的空间,闷热的空气,女生们湿透的头发粘在长满青春痘的脸上却顾不得收拾,英语单词混着风油精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我不时从梦中惊醒,看着大家奋不顾身的样子,又看看教室里像极了大字报的各式各样的鼓励语。对自己黑不隆冬的未来越加恐惧,越加不安。
高考前第一百天,班主任说要重新办黑板报。让所有人在便利贴上写自己梦寐已久的学校以示激励,我不以为意,没有写。
几个女生自告奋勇,接下任务。放学时,已经画完一大半,硕大的高考倒计时字眼和几株不知所谓的向日葵,还有写满了大学校名的纸。剩下的部分,怕又是那些诸如“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之类的话。我轻蔑地看看满头大汗的她们,出了教室。
晚自习,我打完球走进教室,黑板报前围着几个人。我有些好奇,凑上前去。
“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字,写这些的人是谁?怎么会有人这么幸福?在所有人都疲于应对这复杂的世界的时候,竟然有人如此单纯又满足,幸福得让人嫉妒都不知从何开始。徒有羡慕。
我在黑板前驻足许久,幻想那个人是自己,在无边际的蔚蓝色海边,喂着马,背后是矮小的木屋和堆积起来的木柴。心底的不安和恐惧渐渐被稀释,冲淡。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那个满身臭汗的弱小少年,怀揣着在那时的他看来巨大又无尽的恐惧与不安,站在海子的诗前时,灰暗不堪的生命,似乎被点亮了一盏烛火,不至于灯火通明,但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很难说是不是那一瞬间击中了我心中的什么东西,总之,高考前的一段时间,我奋发图强,勉强考上了大学。
大学生活并没有高中老师们说的那么美好,依旧有繁重的课业和层出不穷的新的问题。疲于应对又无可奈何。
闲暇之余,我开始逐步实践我深埋心底三年的梦想,写起了东西,看起了小说,对海子也渐渐有所了解。
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谈起,他的天才,他的孤独,再多的描述又显得无力而苍白。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尼采和弗洛伊德卷土重来,海德格尔,萨特大行其道。北岛们,顾城们,舒婷们,簇拥着自由和希望狂欢,但是海子,只有一个,他是孤独的。
海子一生爱过四个女孩,他为她们写炽热的情诗,但结果却都是灾难。“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他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他们破碎。”——《四姐妹》。
1988年,在德令哈,他给“姐姐”写下最后的情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伤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海子的爱情死了。他拥有的,就只有孤独。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看到这一行字,我所受的震惊不亚于初看到那首诗时的感觉。
写下那些极具生命力的诗的诗人,何以会自杀?
但我来不及细想。
新的恐惧与迷茫,越来越多的悔恨,乏善可陈的生命,琐碎的日常。裹挟着我向前冲去。
海子自杀于我而言成了谜。
写文章前,我想藉由悼念海子来审视自己的生命,便又看了一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又一次心生羡慕。在所有人都疲于应对这复杂的世界的时候,海子如此单纯又满足,幸福得让人嫉妒都不知从何开始。徒有羡慕。
突然意识到,海子的死,和他的浪漫的不可分割。
面对瞬息万变的世界,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和唯唯诺诺的求生欲自始至终交织在我们的生命中,只是想卑微地活着的我们,无所谓姿态丑陋与否。
但浪漫如海子,一旦幸福难以实现,便绝难接受挣扎的生存。活着,就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否则,生命毫无价值。
还在挣扎的我,感激在我灰暗时给予我力量的海子,但我也只能感激与仰望。
海子死了,好在我们还有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