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开车驶过老宅,拜京城闻名的超长红灯所赐,我得以跟老宅有了一刻短暂的久别重逢。黄昏时分熙来攘往的闹市街头迎来都市人疲惫的交通晚高峰,灰蓝相间的老宅看起来格外破败陈旧,仿佛一场大雨过后迟迟未干的旧衣裳,疲惫慵软,无可奈何。
老宅建造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家曾经显赫的国营大厂的职工宿舍楼。我儿时记忆里的它并不如这般颓废风格。那时的老宅尚不很老,楼体呈现亲切古朴的红棕色,似乎只要伸出双手便可穿越漫涣无常的时光暗流,轻触阳光照在老宅上那一抹和煦温暖的触感。老宅楼下的小院儿里并排植有两棵高高的白杨树,许多个夏夜里,我和小伙伴们绕树嬉戏,肆意喧嚷挥霍孩提时代那似乎永远取之不尽的纯真快乐。微微晚风轻拂树梢,也拂过我们酣畅淋漓汗湿的面庞,白杨树叶和风欢唱,发出阵阵“哗啦啦”清脆爽朗的笑声,似乎也加入了我们一起叫嚷笑闹。
那时候的夏夜好漫长啊!好像有双无形的大手趁人不备调慢了时光,我们绕着白杨树疯跑了一圈又一圈,夜色依旧慵懒悠长,散坐纳凉的老街坊们仿佛有着永远拉不完也摆不腻的家常话,唯有白杨树身上遍布的眼,无言凝望我们一年年长大。
晚高峰的红绿灯跳转只一刹那,绵延几公里的堵车长蛇拖着沉重的身躯艰难往前蹭行了一下,旋即又停滞不前了。我勒紧手刹一抬头,发现车子刚好停了在中学时代必经的过街天桥下。犹记得那时候无论上学还是放学,我行到天桥上时,总要放慢脚步远眺老宅,在心里默数自家的窗,那面棕红色砖石环绕的玻璃小窗里镶嵌着奶奶苍老瘦削的小小身影,每当她眯缝着老花的双目艰难觅见天桥上我的身影时,便会打开窗子奋力朝我挥动双手,我也会蹦跳着招手应和奶奶,这一老一少遥相呼应的专属仪式已然成为我日复一日枯燥沉重的学生时代里,最最温暖熨帖殊胜的加持,护佑着我闯过一重重险峻激烈的大考关口。恍惚之间我又从后视镜里看向老宅那扇熟悉的小窗,所见只有一片暗淡的虚无,那里早已不见往昔日日对我守望挥手的亲人身影。
长大以后,我拥有过各式各样的宿舍,狭小逼仄的床位仿佛生命不同阶段的驿站,仅容我稍作停留,尚不及喘息留恋便开始了下一里程的奔波。只有周末回到老宅小憩的短暂时刻让我可以彻底放松吐纳,新陈代谢掉那些你争我夺摸爬滚打所遗留的斑斑尘垢与累累伤痕,重回孩童般的澄澈纯净。
是在北京市举办奥运会那一年,老宅被粉刷成了如今灰蓝相间的尴尬模样,在那个人人都争逐“更快,更强,更好”的大时代里,我也马不停蹄的加速冲刺过青春岁月里的一个个目标,终点看似永远遥不可及,而那些期许幻想中的荣誉和成就,却一再幻灭为虚无的泡影,如露亦如电。我永远失去了那有着棕红砖石的古朴老宅,还有生命太多无与伦比的的人和事,他们被我在不知不觉间忽略冷却为记忆里暗淡的磷火,哀悼着逝去不再的年华。
夜灯初上,城市褪尽了一整天的繁华浮躁,弥散出无可奈何的疲惫与凋零。尾灯明灭迤逦数公里的蛇形车队终于缓缓流淌,渐趋加速,被夜幕悄悄笼罩的老宅与我渐行渐远终至完全不见,也正像我纯粹懵懂的孩童时代,奋力拼搏的青少时光一般,都随着时光的白马过隙而去,化作记忆里一行行隽永的诗篇,让我忍不住在以后的岁月里再三吟咏回味,却再难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