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听着欢快的现代音乐，心情激动：汤显祖与孔尚任是多么厉害，一个在短短的几年内，几乎是一气呵成式地完成了“临川四梦”，演尽人生的爱欲与虚无，文字的意趣神色妙得让人起鸡皮；另一个却殚精竭力，费劲几十年考证、寻访虽逝犹生的历史，才有《桃花扇》这种结构精研、深思巧制的巨著。两人都是在半百之年，完成他们人生的巅峰之作。每每想到这点，我都很安慰...同时也明白，年轻的我们要真的完全读懂这些不世出的经典，还需时日。高兴的是，这惊鸿一瞥，却也足以动人心魂。不仅是生命的共鸣，有时纯粹就是觉得，哇，人类可以达到这种造诣，真的是让人感动。这跟想到康德的推论、贝多芬的交响乐、人类登上了月球、硅谷科技大牛们又有新创举等一样，都让不得不惊叹于人之所以为人（用宗教的话语说，上帝真厉害；用现在流行语就是，自己真渣）。这就是我教完一学期的古典戏曲文学后的最大感受之一，对这些文学巨匠，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另一更大感受是，切实体会到自己的功力还是不行（表示接下来有努力方向了）。

      然后言归正传，说点传道受业的话，关于论文写作与文学分析。

      现代学术写作，不管是哪个学科，其核心精神与要求都非常相似：用论据与逻辑来论证观点，说服读者。论据、推论、观点，议论文的标准三要素。要说服他人，这三要素缺一不可。比如上一段我的个人感叹，包含几层意思：1）汤显祖与孔尚任好厉害；2）汤显祖与孔尚任的创作方式与作品特征不一样；3）汤显祖是李白式的天纵之才；孔尚任则更有杜甫的谨严技巧。这些感悟有其文本依据，1是直观的阅读感受；2已经是理性的文学分析；3则进入文学系谱中进行理论性的比较。换言之，在阅读感受中已经初步形成了观点。但如果没有具体的文本证据，并条理清晰地分析推论，上面一段话最多只能引起与我有一样感触的读者的情感或趣味共鸣，若要说服旁人或异见者，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共鸣与说服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共鸣是理想，我说一句话、放一段音乐、读一段文字、拿一幅画，你都全部心领神会；但现实却是，我们常常需要说服。不过，说服不仅指向他人，也是观点合理性的自我论证，以及对自身情感的理性分析。我觉得汤显祖与孔尚任好厉害，然后我问了下自己，为什么觉得他们这么厉害？他们的作品在什么地方感动我？为何我觉得他们的作品不一样？在主题、结构、文字、思想方面的差异是什么？李白式的天纵之才是什么意思？杜甫与孔尚任又有多大程度的相似性？他们强烈的儒士情怀与家国之情，以文为史的文学观，作品结构技巧的登峰造极？（写到这里已经觉得有好几个学期论文的选题了，同样可以类推的是，有些作品为何特别想让人吐槽...顺便一说，在这里就会发现，在思考过程中，分析思维很重要。能否将笼统的感受与概念进行拆分检验，是建立定义与论点的基础点。同样重要的是，对散乱的想法进行归纳总结的能力。此处请同学自行检阅自己的思维习惯，向你们的哲学老师或专门书籍寻求训练）。

       以上只是最笼统基本的（我习惯的）学术思维习惯，落实到具体的文学写作，论文能否展开却大大地依赖于你的文本、尤其是你的文本阅读经验与感受。这就不仅是思维与知识的问题，还有那玄乎又玄的文学感觉与分析能力。文学领悟力这件事，与天赋爱好、人生阅历、阅读状态、价值趣味等因素有关。我也说不清楚。艺术么，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能确定的是，反复阅读体味作品、接触过好的分析范本，都能帮助我们提升领悟力。在这方面要自我检讨，课堂上的作品分析常常因为各种原因而显得不够精密。以昨晚的《桃花扇·余韵》中的广为流传的【哀江南】套曲为例，简单展示文学分析的不同层次：

一：     【哀江南】是《桃花扇·余韵》中的套曲。剧中人物苏昆生在南明弘光朝灭亡之后，成为樵夫，避世山中，重回南京卖柴，看到往日繁华的留都已是风流散尽，仅剩满目疮痍的战后萧条景象，心生无限感慨。于是在与昔日共患难的好友老赞礼、已为渔父的柳敬亭对饮谈论时，将此感触编成一套【哀江南】。这套曲共有七支曲子，首支总写了战乱后的南京，“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其后五支曲子分别写了无人看守的明孝陵、废弃的明宫殿、荒败的秦淮河、板桥、贡院，这些地方均在易代之后变为废墟。这种朝代更易、历史暴力所造成的伤害与感怀，在最后一支曲【离亭宴歇指煞】中得到了情感上的总爆发，明代消亡的感伤也被上升至普世性的人世代谢感叹：“眼看它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曲文以“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做结，正是对整个明代政治与文化灭亡的哀悼。

二、     【哀江南】是《桃花扇·余韵》中的套曲。剧中人物苏昆生在南明弘光朝灭亡之后，成为樵夫，避世山中，重回南京卖柴，看到往日繁华的陪都已是风流散尽，仅剩满目疮痍的战后萧条景象，心生无限感慨。于是在与昔日共患难的好友老赞礼、已为渔父的柳敬亭对饮谈论时，将此感触编成一套【哀江南】。这套曲共有七支曲子，采用总分总结构。首支曲子是对战乱后南景象的总写。剧作家用了“废垒”、“瘦马”、“空壕”等战乱遗迹，刻画出战争遗留的破坏，此曲结句“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强烈地渲染出衰败日常的颓态。在总写南京城之后，曲子分别写了荒废的明孝陵、明宫殿、秦淮河、板桥、贡院，前二者是明王朝政治权力的象征，他们如今无人看守，只剩下鸟的羽毛与粪便、枯枝败叶、断井颓梁；后三者则是晚明南京曾经最为繁华热闹的风月场所，不仅经济的富庶，也是纵情恣乐、演绎出无数侯方域、李香君式的浪漫爱情故事与艺术的所在地。孔尚任同样采用了一系列的意象，展示出这些代表有明一代政治权力与经济文化的空间与场所的消逝。在呈现这些分场景时，歌唱者苏昆生主要采用的是一种融情入景式的描绘，而结曲【离亭宴歇指煞】则不仅采用了观看视角，更进一步融入了个人记忆。“俺曾见”点出曾经的生活经历，造成强烈的今昔对比之感；紧结三句“眼看它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苏昆生恍若变成一个历史旁观者；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却摆入了无法遗忘的个人生活与记忆。这种个人情感，消解了将明亡只是当成一种普遍性的历史兴亡与人世代谢的理性解释。“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图舆换稿”，正是这种情感的直接抒发。《桃花扇》的创作题旨是反思明代为何灭亡，苏昆生这套曲的痛声悲哭，则可视为剧作家孔尚任在理性反思的同时，在情感上对逝去王朝的悲叹与同情，以及对晚明文化象征地“江南”的怀缅。此折时间标示为戊子九月，即1648年，顺治五年，南明弘光朝已经灭亡近三年，隐逸避世的苏昆生在剧尾的悲歌，不仅是明亡的悼歌，也是遗留者在寻求历史解释与情感纾解。正是这种欲去还留的情感张力，赋予了人物与作品难以磨灭的感染力。

        简单来说，第一种分析其实也颇为清楚，基本抓住了曲文的内容大意、情感基调，是合格的；但其分析比较偏重于介绍式的内容复述，在具体的技巧使用、情感的转折、以及与作品主题的关系等方面，都没有第二种分析深刻细腻。文学分析没有固定范式，不过一般可以从两点方面考虑，作品主题、情感思想是一般人会注意的，但若要更深入，则绝对不能忽视表现形式与技巧。以【离亭宴歇指煞】一曲为例，其中的“眼看他”，与“俺曾见”，正是借助语言称谓的转换，达成视角与情感的转换。这种语言技巧，在经典作品中，常有让人拍案叫绝的使用，不要轻易放过。当然，在一般情况下，技巧无非包括结构铺排、意象使用、修辞技巧、选词炼字等等。技巧的分析不仅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作品的情感意蕴与思想，也能训练我们对不同作品风格的把握与鉴赏能力。

       最后说一下学术性。诚如昨晚所言，我无法为文学学科的“学术性”下一个完整地定义。学术重视知识共同体，有其特定的学科问题、目标、与知识体系及价值观，但这些知识与价值其实一直在游动，特别在人文学科，文学更是如此。除了一般的知识积累，以及对文学艺术本身的理解之外，借助文学作品的分析来探讨特定的价值、情感、观念，也许是更有意义的事情（但建立在作品理解之上，理解他人与对象是一切的基础）。事实上，是否具有价值（significance），可以由写作者来界定并说服他人，当然这种界定建立在与既有学术体系的对话之上。

      写不动了。结尾要说的是，学期论文并不限于上课所学的作品，可以延伸至其他古典戏曲；当然也不限于文本，也可以是表演，或现代改编。然后还有，你们对作品、对特定的议题，绝对有自己的独到感受，请想好怎么把它们说出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