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A类第7号文件
“渎神”计划
「执行中」
终结了整个战争年代的人形兵器。
被永远放逐的神。
00
钢筋、废土、被遗忘的城市。
十八世纪工业革命遗留的灰黑尘霾弥漫到每一个角落,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倒着钢筋与水泥柱。天空呈现一种模糊不清的浑浊灰黄,充满燃烧后产物与不知名灰烬的云雾遮挡住冬日本来就不甚明朗的阳光。这里的光线介于明亮与昏暗之间,昔日象征帝国屏障的钢铁堡垒锈迹斑斑,蔓生植物悄悄爬满了废弃已久的建筑。
整座城市如陷沙漏,安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无法听闻。城市四周是无边荒芜的焦土,方圆千里内再无人烟,炸弹炸出的深坑未来得及填平,枝叶稀疏的草木还残留战争的影子,只有破败残缺的高楼广厦在深黄天幕中印刻永恒的剪影。
安迷修一脚踩上被铁锈腐蚀成暗红的废旧钢铁,那东西不堪忍受似的断成两截,还咔擦掉下不少碎片。他用手捂住口鼻,隐隐感觉到空气里在悄然生长一种恶意,通过昏然暮色伸出小小的触角。
他握紧双剑,踩过铁锈残骸,跨过被腐蚀得没有原本形状的钢筋混凝土,沿着街道走去。
道路上污水横流,蟑螂与老鼠却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满街都是,这里一切的生命都被按下终止按钮,凝固在生死间的一刹那。
他似乎没有目的地,脚步不快,周身时不时闪烁的剑光也不带攻击性,仿佛只是为了在雾中照明。
这是战争诞生的极恶放逐之地,旧世界残余的最后一点痕迹,新世界选择性遗忘的钢筋牢笼。钢铁废都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战火燃烧尽它所有的生命力,只有昏黄天空与灰败钢铁还延续昔日记忆。
城市中的街道依然四通八达,可是再也没有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疮痍,破败塔楼,残垣断壁,还有能见度不足十米的深浓雾色。
安迷修穿过了污浊的雾,狭窄阴暗的巷道,脚步停在铁锈横生的老旧建筑前。
01
这里曾经是城市中心地带,建筑糅合古典的艺术美与现代科技感,因为战争而废弃,表面上还完好无缺,暗地里却早就长满荆棘。
肮脏不洁的雾气里,正中间钢铁建成的庞然大物在暗色天幕的笼罩下更显出一种阴森灰败,扭曲如怪物。
建筑物大门的锁早已朽坏,不能打开,安迷修一剑劈开它走了进去,头顶上雕刻着“生物研究所”的匾额字迹被酸雨腐蚀,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欲坠。
安迷修一路往里走,穿过研究所用以伪装的实验室,通道里接触不良好的灯时亮时暗,所幸还有双剑微弱的光照明。
走到最里面门牌上写着“禁止入内”的房间,安迷修停下了脚步。
他举起凝晶,对准大门。
02
布满暗红铁锈的大门轰然倒下,地面上积聚已久的厚厚灰尘扬起弥漫到昏暗的房间里,头顶的白炽灯发出的光显然不足以让安迷修看清里面的情况。
他强忍着灰尘带来的不适感往里看,在浓郁到深不见底的暗色里,漫天的尘埃中,他却捕捉到了一双深紫色的眼睛。
那里面有寒霜、有星海,有久未见到世人的距离感,还有明明灭灭磷火似的闪动的光。
突如其来的不安涌上心头,如鱼群一样充满、密集又躁动,剑光编织成网洒满整个房间,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点燃了废铁,安迷修隔着浑浊的空气与暗色与那双眼睛对望,大气不敢出。黑暗的角落悄悄亮起红光,不过很快就暗下去了,飞扬的沙土也在漫长的对视中渐渐归于沉寂。
整个房间又平静下来,安迷修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有着深色头发的年轻男性,坐在正中间的钢铁床上,手脚全部被细细的铁链绑缚着,铁链一直延伸到墙的后面。
他也在看着他,不,用“看”似乎不太恰当,因为当安迷修再次定睛去看,他从那个人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焦距,之前磷火一样的光好像梦一样消失了,现在的他似乎只是把眼睛睁着面对安迷修罢了。
他张了张嘴,好像要说话。
安迷修的危机感上升到顶点,他浑身都紧绷起来了,握住双剑的手背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金黄与蓝色剑光游走在狭小空间。
03
安迷修是来执行秘密任务的,这是研究所的计划,也有可能是背后的军事委员会推波助澜。不过无论事实是怎样,被派来执行这个任务的人是他,只有这一点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安迷修不明白,也许只是一个偶然的选择,也有可能是有人想要对他下手,这次的任务就是契机,没有人相信安迷修能活着回去,他自己都不信。
这是巴别塔的A类第7号计划,A类象征它不可想象的超高难度与重要性,保密级别则是3S的最高级。这个被命名为“渎神”的计划,唯一的目标就是杀死这个被囚于极恶放逐之地的人,而它唯一的执行者只有安迷修。
出发前安迷修曾经看过档案,关于这位囚徒。其实不看也无所谓,因为他实在人尽皆知,没有再去了解他生平履历的必要了。
救世主、神选者、人形野兽、战争机器……无数的名号加诸于身,他是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中的最强大战力,带领帝国走向胜利的兵器,开启新世界的钥匙,他疯狂危险,并且不可控制。
这些是人们所知的,可是在那份档案中,却都是些不为人知的记录。
04
……在大约二十年前,军事委员会通过了一项名为“巴别塔”的计划……很快巴别塔研究所就在钢铁都城里建立起来了……说是巴别塔计划,可是我们都知道,它还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就是“造神”计划……
我们秘密寻访民间,试图找到适合的人选……我们最终找到了50个孩子,都是孤儿……
第一次改造在孩子们10岁的时候开始了……我们的一号实验,名为“通天塔”,我们希望以此赋予人神的精神与力量……简单的说,就是完全剥夺作为人的一切……然后真正造出“神”……
……“通天塔”失败了,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但是他没有达到完美……我们研究所暗地里叫他“初代残次品”,我不知道他自己清不清楚……
失控了……完全失控了……这个孩子……我们没想到会造出这种怪物来!他是起初的、无始无终的恶……是真正的“无源之恶”!
……“通天塔”正式宣告失败了……不过我们很快又有了新的实验方案……
……第二号计划,我们叫它“空中楼阁”……这一次我们吸收了教训,只尝试赋予普通人以神的力量,而保留他们人的本性……同时,我们在改造中加入了一点东西,为了防止初代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也为了更好地控制改造者……
……这一次的50个孩子有大半存活了,甚至有些达到了完美的程度……研究所长激动地拉住我大喊大叫,把我的衣服扯得一团糟……这一批改造者,我们称之为“次世代造物”,其中最完美的那个……我们叫他“笼中鸟”……是的,再怎么强大,也不过是笼子里的一只小鸟罢了……
05
终结了整个战争年代的人形兵器,这样的称谓令人敬佩的同时也令人畏惧。
当战争终于结束之后,人们不出所料回过头来对付这位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战争利器。
他被囚入战争遗留下来的极恶放逐之地。
他被抹杀掉了一切存在痕迹。
而今,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不只是一个人而已……更多人、也许是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因为他们害怕有他们不能控制的强大力量存在着,威胁着他们的生活,即使那种力量是他们自己强加给他的。
毫无疑问,安迷修就是那位最完美的次世代造物,而他的暗杀对象,则是“初代残次品”、研究所的噩梦、战争机器、被永远放逐的囚徒,他名为——
“我叫雷狮。”
06
在他张开嘴到发出声音的极短时间,安迷修已经迅速接近了他,轻盈的剑光缠绕上绑缚他手脚的锁链,发出咔咔的躁动声响,白炽灯的光昏暗得令人不安。
可是自称雷狮的年轻人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笑容中恶意多得要溢出来。残破与俯拾皆是的锈铁碎渣微微反射出一点灯光或是电光,投影到雷狮脸上,他的笑在这种氛围中显得有点儿诡异。
第一道金色接近了他,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无数道……金与蓝交织成天空与大海,把雷狮完全裹了进去,安迷修已经看不清他了,除了纹丝不动的细细锁链,他已经消失在绚烂的光影中。
这么容易就能得手了吗?
他为什么不反抗?
安迷修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他提起双剑后退了几步,死死盯住那团光。
那些光很奇怪,它们变得……不再像是光了。安迷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变化,他只看见那些属于他的明亮的金黄色与湖蓝色渐渐融合到一起,温暖的金色越来越黯淡,有不可名状的黑洞自中心延伸、悄然吞噬剑光,到最后再也没有明亮锐利的金与蓝,取而代之的是无形黑洞、无边暗色。
金色消退了,光一点点向里收缩,就如光源已燃烧干净,不留痕迹。
窄小的实验室又恢复了之前的昏暗,刚刚神迹一样的梦境一瞬间就破碎了,显露出落魄的原貌。雷狮就坐在那里,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丝毫未变,他失去焦距的深紫色眼睛迎上安迷修充满讶异的目光。
“次世代,你呢?”
安迷修收紧握住双剑的手。
究竟……该不该回答呢?
07
“你知道我是谁?”
安迷修听到自己充满戒备的声音,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即使是“空中楼阁”的完美实验体,他也不敢说他比“通天塔”的残次实验体更强,因为与“空中楼阁”较为温和的实验相比,“通天塔”的实验改造实在是超乎人体极限,雷狮活下来都是个奇迹,更不要说他还是终结整个战争年代的“人形兵器”。
一个人要强到什么地步才能被称为“兵器”?是不是完全剥夺了属于人的意志呢?又或者说其实他早就不是人了……经过了巴别塔实验的改造,他还能算得上“人”吗?安迷修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知道。”雷狮摇了摇头,抬起一只看起来完好无损的手,牵动那只手上拴着的锁链,钢铁与铁锈摩擦的刺耳声音在寂静房间里显得突兀又狂躁。
“但是我知道,你是次代的实验体,这一点我能感觉到。”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不断晃动的锁链,“他们是怎么称呼你们的,「次世代造物」?”
“是的,「次世代造物」。”安迷修谨慎地措辞,紧绷的肌肉不敢放松,“我们这一代的实验体,都被叫作「次世代造物」。”
“你叫什么?”雷狮稍微有点好奇,他牵扯着锁链,上面的铁刺划破手腕,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滴在铁床板上,然后那些血液又像有了生命似的倒流回那个伤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动愈合,很快就看不出来了。
安迷修看到这样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他从来不知道巴别塔初代改造实验,即“通天塔”的具体内容,但是通过刚刚的一点试探让他隐约窥见一点端倪——不可伤害,无法战胜,他们创造出了真正的“神”。
08
“次世代,你的名字是什么?”雷狮百无聊赖地摆弄那根生满铁锈的链子,眼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安迷修猜测他视力不好,因为刚刚那么久的打斗——也许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打斗,雷狮自始至终盯着同一个地方,眼珠不会随着安迷修的动作转动,那里面只有凝固的一望无际的深紫色。
“安迷修。”他小声开口,声音恰好能盖过铁链细微的摩擦声,“我的名字是安迷修。”
“安迷修……”雷狮缓慢地重复着,他看起来已经神游天外,机械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任何可以被察觉的情绪。
“你是「笼中鸟」。”他最后像记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似的补了一句。
安迷修的瞳孔一瞬间紧缩了,这是研究所内部的称呼,他不明白为什么雷狮会知道,内部秘密被泄露与自己屈辱的代号被他人知晓的愤怒感充斥他的大脑,双剑不受控制地在身前交叉、然后劈出一金一蓝两道剑光。
剑光还没有到达雷狮就变淡消失了,安迷修还想继续动手,可是他也意识到了这是徒劳的,他不明白巴别塔初代改造实验到底干了些什么,能把一个好好的人变成这种怪物。
“哦,你刚刚是想要伤害我吗?”雷狮含笑的声音紧接着吸引他的注意力,“这是不可能的。”
“我是不会被伤害的。”
“你是什么意思?”安迷修后退了几步,他不敢与雷狮距离太近,他本能地想要远离危险。
“就是这个意思,字面意思。”雷狮带着笑朝他看过去,可是安迷修总觉得雷狮其实没有看他,因为他的眼神空茫一片,不知道聚焦在什么地方。
“你是在变化的,现在的你,与上一刻的你、下一刻的你,都是不同的,也许只是微小的差别,可差别还是存在了。”雷狮大概觉得安迷修没懂,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但是我不是,对我来说没有「上一刻」或者「下一刻」这样的概念,我永远在「此刻」。”
“只存在此刻……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安迷修一头雾水。
“总而言之,你们是变化的,而我是静止的。”雷狮的眼睛依然没有焦距,可是神情却如居高临下,漠然俯视礼崩乐坏、沧海横流,如隔在云端,大地上尽是疮痍焦土、蜉蝣尔尔。
“所以你永远也不可能伤害到我,因为我就静止在「完好无损的此刻」。”
他的声音里有独裁者最恶毒的诅咒。
不可伤害,不可控制,静止在此刻,一种无法想象的存在,那是……
09
“神。”
安迷修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把自己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雷狮的表情不是很意外,反而有种恨意,旋绕层层暗流、不见天日的漩涡。
“神……他们好像是这么叫我的。”安迷修猜想这句话里的“他们”大概是研究所里的人。
“本来就是这样啊,「通天塔」的改造,就是要把我变成神。”银白色的电光转眼盘踞了狭小的房间,暴戾的雷电尖锐刺眼,“然后把我当成战争机器,去帮他们赢得可笑的胜利。”
地上奔雷走电,安迷修在同一个瞬间举起双剑抵挡失去控制的狂雷。剑与电擦肩而过,冲击力过于强大,他被迫后退到门边。安迷修还保持那个防御的姿势,他抓住第二波攻击来到前的极短时间差大声喊道:“可是他们失败了!”
“不仅仅是「通天塔」,他们甚至不能控制自己造出来的「神」!你成为战争利器难道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吗?”
半空中疾速袭来的闪电停滞了几毫秒,然后更加迅猛地狠狠扫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埃。攻击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雷狮的表情被尘土掩盖着看不清。
“不是的。”
银白色明亮的电光穿透尘霾,直射在安迷修的剑上,然后双剑反射出千万道更加强烈的光,把昏暗的小房间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安迷修这时才勉强看清雷狮的表情,不是普通的不甘与抱怨,那是远远比这深刻得多的情绪,充满不安定与肆意流淌的恶,让安迷修没由来的心惊。
雷狮又扯起了自己手腕上的细铁链,微弱的电光穿过锈铁间细小的缝隙,击打着脆弱的连接处。铁链的年代实在是太久远了,内部足以抵抗“神”的力量也因为失去来源而耗尽,它几乎不堪一击,很快就熔断了,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来。
雷狮耐心地等待着四肢的铁链全部断裂,微不可闻的“咔咔”声在寂静无比的房间里却震耳欲聋,安迷修没想到这些铁链徒有其表到这个程度。完了,我要死了。第一个出现在脑中的念头居然是这个。
他不可抑制地颤抖,握住剑柄的手心冒出冷汗,黏糊糊的,可是他没时间再去在意这些,他的生命现在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他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就有死的觉悟,可是他没有想到死来得那么快、那么急,甚至还没有对雷狮造成一点伤害——但是那真的可能吗?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从安迷修心里升腾起来,这么说,去杀死一个根本不可能杀死的人,这么漫长的旅途,这么艰难的寻找,从一开始就是没有意义的?
他决定抓住最后一点渺茫的机会,凝晶与流焱熊熊燃烧的光熄灭了,在灰烬中酝酿着新生。
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跟前响起了,由远而近,不急不缓,铁链断茬拖曳到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他在漫天尘土中隐约窥见了一个人影,是雷狮走过来了。
安迷修想要启动自己身上的自毁装置,这是个微型核爆触发器,一旦启动估计整座废都都会瞬间湮灭了,可是安迷修的任务只是杀死雷狮而已,别的事情似乎也不太重要。他的手刚刚碰到触发按钮,还没有按下,忽然无法动弹。
他赶紧往自己的手臂看去,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蛇似的银白色电光缠绕上了,一阵麻痹感,大脑无法控制手臂,神经系统已经暂时失效。
那个人影在他面前站定了,安迷修仰起头,恰好与雷狮失去焦距的双眼对视,透过美丽的深紫色,清晰地看见了他眼里的黑暗。
钢筋铁锁、人性与道德,这些东西对他束缚极小极弱,他眼中倒映出一个比人世间更加光辉灿烂的世界。
那必然是安迷修所从未眼见过的一切。
“我不想杀你。”
10
“我不想杀你。”
安迷修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他都做好准备被暴躁的狂雷绞杀,没想到在无边寂静的黑暗里等了那么久,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不想……杀他?为什么,明明自己都动了杀心吧,明明杀死自己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吧?
“为什么?”他不自觉地问出口。
“没有为什么,今天心情好。”雷狮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半截铁链粗暴地划过安迷修的衣袖,扯出一长道裂口,“我好久没看到过活人了,留你一命,要不然一个人还真的有点无聊。”
“但是我是来杀你的。”安迷修心疼地抓住自己破掉的袖子,他着重强调了“杀你”这两个字,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醒雷狮这个事实,他现在脑子乱得不得了。
“我知道啊。”雷狮的语气不甚在意,他甚至还冲着安迷修微笑了一下,露出尖尖的犬齿,“就凭你?想杀我还是再过一百年吧。”
安迷修语塞了一下,他刚想反驳,张开嘴又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好了。他只能避开雷狮挑衅的神情,弯下腰去把自己的两把剑捡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雷狮生不出敌意,也没有任何出于自己的意愿想要杀死他。如果不是研究所的计划,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认识雷狮这样一个人了,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当雷狮说不想杀他的时候,要说不庆幸是不可能的,但是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放过了他?难道只是同为巴别塔实验牺牲品的同病相怜?
此时他与雷狮相安无事地站在这里,毫无疑问是背叛研究所了。研究所,安迷修每次想起这个词身体就不能自已地颤抖,是抑制不住的恨意,他没有一刻不想要逃离那个地狱。
但是安迷修被改造过的身体里有无法抗拒的力量,那是研究所为了更好地控制实验体而研发的技术,这使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机械执行命令,沦为研究所的爪牙,不能有丝毫反抗,因为那种东西会瞬间剥夺他所倚靠的力量与身为人的意志。这样可怜、可悲的他,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吧,简直就像是……
“笼中鸟。”
是雷狮的声音。
是的,简直就和他在研究所的代号一样,是“笼中鸟”,笼子里的小鸟……
“安迷修!”安迷修回过神来是雷狮在喊他,他下意识低头,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血,自己居然在无意识间捏碎了一条铁链。
“你在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应。”雷狮的语气抱怨似的。
“抱歉……我走神了。”
“那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雷狮抱着自己的双臂,“先说好,如果你要走,我可以给你点东西交差。”
“比如什么带血的铁链啊,衣服上的破……”
“我不走!”安迷修大声打断了他,“我……我会留下来。”
雷狮看上去有点惊讶:“这么好的事都不要,你是傻的吗?”
安迷修也愣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喊出了那句话,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也没有通过自己的意志。可是刚刚那一个刹那,雷狮让他走,他第一反应是不行,他不想再回到噩梦般的研究所了,作为“笼中鸟”的生活让他快要崩溃发疯,他曾经也尝试救出自己的同伴,可是最后才发现凭他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微不足道。每一只笼中鸟都有无形的笼,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有机会展开双翼,只残余鲜红血色侵染的污秽羽毛。但是安迷修也没有想过寻死,因为死了就等同于终结,等同于一个已定的结局,不再有任何悬念的一锤定音,只要活着就还有无限可能,就算这种可能性藏在这位被放逐的囚徒身上。
“……我想要留下来。”
“那好吧。”雷狮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做个伴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身为囚徒,一个人独享着一座城,已经过去太久了,即使孤独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偶尔也会期待一种不同的生活。
可怜的、可悲的笼中鸟。
离开了鸟笼,就再也活不下去的囚徒。
11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安迷修问了个一直想问却不太敢问的问题。
“眼睛吗?”雷狮左手覆在自己的双眼上,另一只手精准地扭开把手,打开门像是要往外走,安迷修赶紧收好自己的剑,跟在他身后。外面斑驳的墙壁上有隐约青苔,生着暗红铁锈的钢筋从剥落一半的混凝土中探出一点端倪,灯泡昏暗,灯光断断续续。
“看不见了。”雷狮已经走到研究所外面,面朝城市废墟,他头顶上是雕刻“生物研究所”的金属牌,半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你没有听说过吗?我是「初代残次品」,也就是「通天塔」的失败实验品。”他靠在门上转过身,用没有焦距的紫色眼睛打量安迷修,“这就是我的缺陷了,虽然改造成功了,可是我的身体却出了点问题。”
“可是你……”
“我不是说了吗?改造成功了。”雷狮强调着,“我不用看也知道你在那里,因为改造成功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确实接近了「神」。”
“不用看也知道……”安迷修细细咀嚼着这些词句,当时的他还不明白这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深意。
“是的。”雷狮站直了又继续向外走,他踩过了污水横流的街道,把遍地都是的废铁踩得嘎吱作响,“改造实验只是给我带来这一点缺陷而已,说实话也算不上什么,只可惜他们太贪心。想要完美的罢了。”
安迷修觉得雷狮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恨意,仿佛只是作为局外人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冷漠得可怕,他想到也许这种冷漠已经经过无数个深夜里不甘的怒吼与嘶嚎,或者也许只是雷狮本人并不在意罢了。
“但是那样……你不会觉得很痛苦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虽然能感觉到,可是再也看不到了啊……你见到过大漠里的长河落日吗?见到过远方的大湖烟波浩渺吗?你有没有见过朔夜的星辉、春夏之交晴空里的白云波浪,午后的打靶场,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到你额头上……”
他不停顿地把自己喜爱的一切都一股脑儿倒出来,费力地想着如何才能把它们描述得更加美好。他完全沉浸在了鲜活美好的回忆中,那是被研究所带走之前的回忆。是比后面的十几年要好一万倍的回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被遗忘的放逐之地,身边能听见他说话的只有一个被所有人忌惮着的囚徒。
雷狮一直在他前面走,雪白的头巾带子在身后摇摆着,他始终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安迷修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
于是他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明明可以挣脱那些锁链啊,为什么之前都不那么做?”
这一次雷狮终于转过了身:“挣脱了然后呢?”
“然后逃走啊……应该很容易吧?”安迷修不太确定。
“……”雷狮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能去别的地方,我还想活久点。”
“你会死吗?”安迷修开玩笑似的问了句。
“会啊。”
“你刚刚不是说你静止在「此刻」吗,为什么还会死?”安迷修又被自己绕晕了。
“……反正说了你也不懂。”雷狮又自顾自地继续走,不管安迷修说什么他都不再回答了。
安迷修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把那些锁链弄断?”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虽然那些东西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是“被它们束缚”这个事实就足以令人愤怒了。那么之前为什么没有这么干?大概是因为不知道挣脱了之后还能做什么吧,作为人形兵器的那几年,过多的光环被加到了他身上,就连被放逐的待遇也如此不同,冷静下来的同时,雷狮逐渐明白的是,就算不被锁链束缚着,也必然被其他无形的东西束缚着,自由是每个人都向往的,可是得到自由实在是太难了,久而久之甚至他都不明白自由究竟是什么。
所以连挣脱这一点锁链的兴趣也没有了。
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最大的惊喜、漫长无意义等待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大概就是发现了那双藏在漫天尘埃后的碧绿色眼睛。
“我想是被你打扰了美梦不太高兴吧,所以顺手就弄断了。”
12
安迷修被堵得说不出话,他一沉默下来,这座城市就更加静得可怕。一路上走来,没看到任何活物,人类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也在慢慢淡化,也许再过几年就会什么也看不出了。
雷狮走的全是些小路,相比起铁锈横生,被蔓生植物与青苔爬满的高楼大厦,城市一角的小巷里破败景象反而不是那么明显,这里本来就是古朴的小楼,经过时间的沉淀更加具有春秋代序的沧桑美感。
“为什么要在这里走?”安迷修终于忍无可忍打破了沉寂,因为雷狮似乎是漫无目的的,他们行走的路线没有任何章法,完全是想怎么来怎么来。
“没让你跟着我。”
“……”安迷修加快脚步走到雷狮前面挡着他,“我都决定留下来陪着你了,你能不能信任我一点啊!”
雷狮用空泛的眼睛注视他,然后伸出手把他推开了:“又不是我逼你留的。”
雷狮说着正要错开他继续走,安迷修想也没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雷狮毫无所感,迈出步子的动作没有一点改变,直到安迷修把他的手臂往后拉了一个足以令人不适的弧度,他才后知后觉地把头转了过来,漂亮的脸上是不胜其烦的表情。
“我只想随便看看罢了,在那里面待太久都要发霉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放开你的手!”
安迷修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被火烧了似的把雷狮的手臂放开了。
“你要不要吃东西?”他尝试缓解气氛。
“啊?”雷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不需要啊。”
“因为「改造」?”安迷修想了一下,“可是虽然我也被改造过,基本的营养元素还是要摄入的。”说着他在口袋里掏了几下,掂出一管小小的药剂注射管,里面流动的液体泛着纯净的蓝。
雷狮露出嫌恶的表情:“你就吃这个?”
“你要不要试试?”
“都说了我不需要。”雷狮从他手里抽走那管药剂,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显然那不是用肉眼能完成的,虽然安迷修不知道他所谓的“不用看也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原理,但可以确认的是雷狮的能力跟他肯定不是一个位面的。
他是“通天塔”的造物,最接近神的存在。安迷修提醒自己,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没有威胁,可他终究是那个为了杀戮而诞生的战争利器,是研究所都避之不及的噩梦。
千万不能大意。
雷狮研究完了那管营养液,伸手把它丢还给安迷修:“这东西看起来真恶心。”
安迷修手忙脚乱地接住,埋怨地看他一眼:“能用就行了,你可别给我搞坏了。”
“搞坏了就坏了,关我什么事?”
安迷修觉得实在没法跟他沟通了,拔出橡胶塞,注射管细细的尖端在不见天日的深浓雾色里闪烁着微弱的光,然后他卷起已经被划破的袖口,将注射管直接往下扎入小臂。晶莹的蓝色液体缓慢下降,最后全部都流入他的身体里。
安迷修随手扔掉了那个空管子,他发现雷狮一直在盯着他注射营养药剂,于是露出了一个无措的笑容,询问道:“你想不想吃一点东西呢……我是说,像普通人吃的东西那样?”
雷狮沉默地凝视他快要笑僵的脸,过了许久才出声:“为什么呢?我不需要的。”
“就当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吧?”安迷修又拉起他的手臂,想要翻进那些小巷旁古朴的小楼里去,“毕竟……我也好久没有过那样的生活了。”他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
雷狮没有回答也没有反抗,他好像不明白那种神色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任由安迷修把他拉到一幢带着小花园的古旧小楼前,墙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裂纹悄悄爬上墙角。
安迷修试着扭开门锁,发现锁已经完全朽坏了,他只好抽出双剑在门上划拉了两下,那扇木门经受不住,很快就应声倒地。安迷修往里面看去,由于大门倒下,里面沉积已久的灰尘飘扬得满屋都是,没有足够穿透的光,所以什么也无法看清。
在他旁边一直沉默的雷狮走了上来,他伸出手,银白色雷电击穿黑暗,把黑暗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安迷修感激地对他笑笑,然后先走了进去,他用手捂住口鼻,在里面四下张望着。
明明已经废弃了不知道多久,可是房屋里却连蜘蛛网都没有,除了这一点很异常之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雷狮远远地跟在后面,他在这种灰尘弥漫的地方似乎也不会受到影响,空茫的紫色眼睛里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嘲弄。
安迷修强忍着灰尘带来的不适感打开一个又一个腐朽的橱柜,开启柜门后里面的尘埃又铺散出来,他眼里不自觉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勉强往里面看了几眼,然后失望地把柜门又关回去。又没有啊,找不到一点还能吃的东西了,蔬菜瓜果都已腐烂得不成样子,肉类呈现出絮状的纹理,他小心翼翼地掰下来一点,拿到眼前细细检查。
“好像是被强辐射照过了一样。”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确实。”雷狮的脸埋没在了绚烂的光影中,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光源就是他本身。他逆光、俯视,身上的一处处棱角从未被磨平。
“原来你是不知道的,在战争的最后,敌方往这座城市投放了强度足以致死千百倍的核辐射。”他语气里带着点嘲讽,不知是在嘲讽安迷修的无知,还是敌人的困兽之斗。
安迷修被那过于强烈的电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抹去了流下的泪水。他不知道这些泪是被光刺激的产物还是来源于心脏肌肉痉挛似的阵痛,他只能呆呆地与雷狮没有焦距的双眼相视。
“辐射?”
“是的,强辐射。”雷狮冷笑着回答,“你知道吗?人因为辐射而死去的时候,身体内部的组织会慢慢絮化,然后人就像注满水的泥巴那样一点点分崩离析,最后变成一摊肉酱。”
安迷修无法回答。
“我亲眼看见过的。”雷狮又继续说,“人命比野草还不如,不管是什么,人也好爬虫也好,全部都脆弱得没有一点抵抗能力,这个地方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活物了。”
“其实到现在这里都还有残余的放射性物质,可是有些生命力强的植物已经开始生长了。”他指了指外面的爬山虎,“普通人大概也不能在这里存活,除了你我这样的怪物。”
怪物……也许真的是怪物吧,本来就是啊,经过巴别塔那种背德的人体实验与改造,活下来的怎么还能叫作“人”呢?安迷修觉得有些悲哀,他从来没觉得异于常人是什么好事,过多的力量只给他带来更多的痛苦,他只想做个平凡的普通人罢了。
“抱歉……”他歉意地说道,“我本来想让你也尝尝我以前喜欢的东西,可是现在却好像没法实现了。”
“我也不需要。”雷狮回答。
“不是的。”安迷修摇着头,“你一定会喜欢……没有人会不喜欢的。”
“我不是人。”雷狮断然否认,“我是被创造出来的「神」。”
安迷修愣住了,他露出近乎悲伤的神情:“你恨吗?我是说,改造了你的研究所。”
“巴别塔?”
“是啊……巴别塔。”安迷修低下头,脸庞埋藏进深深黑暗,“「被创造出来的神」,还有「次世代造物」,这些称谓听起来光鲜,可是只有我们自己才明白我们究竟有多痛苦。”
“被迫执行自己并不想执行的任务,不能摆脱他们的控制……还有你,他们叫你「初代残次品」、「战争利器」,连你都自称「被创造出来的神」,而我则是「次世代造物」,也是「笼中鸟」……你看,我们连被称为「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声音中渐渐染上无法抑制的悲伤愤恨:“我们是人啊!”
雷狮默然地看着他,深紫色的眼里焦距无处可寻,倒映出的是安迷修的影子,他在黑暗中低头呐喊着“我是人”,实在耀眼极了。
“那你呢……你真的觉得你是「神」吗?”
雷狮没有回答,闪烁的电光暗下去了,他把自己笼罩在黑暗里。
“既然恨,毁掉就好了。”
“不行啊……”安迷修的声音压抑着痛苦,“用他们赋予我的力量来对抗他们,我的底细他们早就一清二楚……所以这是不明智的。”
他更深地低下头去:“况且……那是他们给我的力量,如果我倒戈一击,那么这是过河拆桥,这是不道义的。”
“窃国者侯。”雷狮的回应冷得可怕,“自由与道义永远只能二选其一。”
安迷修的神色藏在黑暗中,他咬紧牙关,倔强得不肯回答。
“你对道德要求太高,受困于人德性的束缚,所以你才是「笼中鸟」。”
“回去吧。”安迷修轻声说道,就像是没听见雷狮的暗讽。
雷狮怜悯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跟我一起回去吧。”
“一起”,多么美好的词,可是在这破败钢铁、被遗忘的城市、永远放逐的疮痍土地上,这样短暂的“美好”又有多少容身之地呢?
13
安迷修看到雷狮又站在那扇窗户的前面。
那是研究所北面的一扇小窗户,正对杂草丛生的花园,花园对面是斑驳的大教堂。曾经这里有白鸽衔着橄榄枝飞过,现在只有时不时的阳光穿透雾气尘霾。教堂的尖顶与钟塔插进昏黄的层云,暗金的大门被岁月冲刷出沟壑。
雷狮很喜欢站在那个地方,眼光透过肮脏模糊的玻璃,看外面荒芜的花园、败坏的教堂,还有无时无刻不烟云笼罩的城市。
安迷修很担心他。
他留在这里大约有三个月了,研究所一直没有尝试联系他,他身体里的控制装置也始终无所作为。第一次见面以后,雷狮再也没有表现出想要伤害他的举动,他们有时候会在城市里随便走走,会聊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有时也会争执,尽管如此,生活平静得不可思议。
雷狮也是,他一开始还时常显露出恶意来,在安迷修面前炫耀似的展露神性,也爱与他斗嘴,除了眼睛看不见,没有任何不对的。
可是最近他越来越安静了,在那扇小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始终痴迷一般地看着外面,却又对安迷修“出去走走吧”的邀请置若罔闻。一开始,他还是有一些回应的,比如转过头来笑着嘲讽两句,或是说些令安迷修生气的话,可是这种回应的频率也在渐渐下降,安迷修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是很担心他,可是为什么担心,安迷修又说不上来。
春秋代序,冬日不甚强烈的阳光被春日取代,可是仿佛连季节都遗忘了这座城市,它依旧破败不堪、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儿万物春回的生气。
他沉默地站在雷狮身后,看他后脑勺垂下的两条白色带子一动不动,好像跟雷狮一样——永远静止在那个“此刻”了。
“雷狮……”他轻声喊道,希望雷狮能给他一点回应。
雷狮没有半点动静,他的目光凝固在了远方淡色的山丘,睫毛轻轻颤动着,深紫的眼珠连动都懒得动。他真的听见了吗?安迷修不确定。
“雷狮。”他抬高了一点儿声音,可是雷狮还是那样,背对他,面朝玻璃窗外的景色。
那种担忧与不安再次席卷了心头,安迷修几乎是用最大的声音喊出了“雷狮”两个字。
“怎么了?”雷狮总算有了点反应,他把转椅转过来,没有焦距的双眼正对着安迷修。
“你到底怎么了?”安迷修快步走上前去,他停在雷狮面前,俯下身与他平视。
“我很好啊。”雷狮微笑着。
“可是最近的你……雷狮,告诉我,为什么最近你总是不回应我的话呢?一直坐在这里,在这里看那永远不变的教堂和草坪,我怎么喊你你也不回答,甚至都不怎么说话了……”安迷修徒劳地列举着一条条的不对劲之处,“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啊?”
“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厌倦你了吧。”雷狮忽略了安迷修语气中显而易见的担忧,“快把你那闲的没事的怀疑都收起来吧,你最近是不是太无聊了?”
“需要我帮你找点事情做吗?”雷狮边说着边站起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推开安迷修。
他还没有碰到安迷修就被对方抓住了手腕,安迷修站在原地,好像丝毫没有被他的话影响:“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呢?”
他握住雷狮的手腕,把头深深埋在窗户投下的阴影中,语气让雷狮觉得他随时有可能哭出来。
“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啊……”
外面的天空要变色了,黑压压的云层让人看了喘不过气来,银白闪电分岔如树枝从天而降,轰隆隆的雷声随之而来。
雷狮的手腕被紧紧握着,他尝试抽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一道闪电在窗边炸开,雷电狂暴肆虐,很快天地间就全是无边暗色,第一滴雨滴落下了,砸在爬山虎的叶片上,发出“啪嗒”的清脆声响,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世界被全然模糊的雨幕笼罩了,昏黄天空与坍圮的高楼都在雨中隐去了身影。
安迷修还在看着他,虽然雷狮看不见,可他能感觉到,那双美丽的碧绿色眼睛里正充满担忧与祈求,一想到这样的担忧与祈求是因他而产生的,雷狮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他看不见模糊的窗,看不见远处的教堂与山峦,也看不见安迷修的脸,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一切,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雷狮不太明白怎么描述,也许就像是天生知道如何咀嚼进食,他自然而然地知道那里有教堂、有山峦,还有此时的安迷修正在看着他。
雷狮又笑了,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我真的没事,我不是说了吗?我静止在「完好无损的此刻」。”
安迷修却不相信,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了一样,无法忍耐,很难受,让他想喊叫哭号,他紧紧握住雷狮的手腕,身体不住地颤抖。
心里有某种东西喷薄而出……
难受得。
雷狮尝试抽出自己的手腕。
快要。
雷声在天空里炸开。
死掉了。
他猛然把雷狮的手腕往自己身后拽去,然后毫无预兆地放开,雷狮毫无防备,被惯性牵扯着向他靠近。安迷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短短一瞬间被延长到无限,他费力地捕捉雷狮脸上每一丝细微表情,然后在对方快要撞到自己身上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由于惯性,安迷修顺势后退两步,然后站定,保持那个紧紧拥抱的姿势,他试探着把下巴搁在雷狮并不宽厚的肩上。
雷狮没有任何反抗。
安迷修心里的那种东西一下子炸开了。
14
雷声轰然,暴雨肆虐。
昏黄天空电闪雷鸣,久违的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残败的废铁与焦土。
房间内部光线极暗,因此安迷修看得很清楚,外面透进来的光下,闪着些许微光的水滴自屋檐上滴落。“啪嗒”,它冲撞到窗台,溅起一点点水花。远处的深青山峦、近一点的古老教堂,荒芜的花园,还有暗色天空、断壁残垣,一切景象在玻璃窗外都渐渐融合,在铺天盖地的雨中被洗刷出原本的颜色。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背部的皮肤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与冰冷的地面相贴,寒意从脊梁骨升腾起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明明一开始只是最普通的拥抱,可是雷狮忽然把他压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征兆。他背对窗户,脸庞埋没在光里面,神情怎么也看不真切。
太暗了……真的太暗了,安迷修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暗,在这种暗里,他甚至很难看清雷狮的脸,反而他身后的玻璃窗成为唯一的光源,窗外有模糊不清的远山与教堂,雨幕笼罩了一切。
雷狮长长的刘海垂下来,他低头俯视安迷修,深紫的眼睛里包含无尽黑暗,黑暗中又生出繁星,可是空洞茫然、没有焦距。
他双手撑在安迷修头的两侧,垂下来的头发甚至要碰到他的脸庞,轻轻扫过去了一点,就像柔软的杨柳枝。他睁大眼睛与安迷修对视,要把自己完全刻进对方眼中碧绿色的天空,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尽管对于他来说,那碧绿色只有一闪而过的印象,可是雷狮就是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怎样一种美丽的碧绿色,如天色深青、碧波荡漾,如漫江碧透、十万里的绿海潮汐起替,蕴含着万物春回、生机焕发。
他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双美丽的碧绿色眼睛,于漫长的沉睡醒来之后的第一眼,在漫天尘土与无边暗色里,研究所紧闭的大门第一次打开,门口手持双剑的年轻人,眼里闪动永有永无的苍翠碧色。
那是他对这个有色彩的世界的最后印象,一闪而过、永恒不灭的碧绿色。
所以他才没有杀他,看在那碧绿色的份上。
“雷狮?”安迷修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他们实在靠得太近,外面大雨瓢泼,冷寂萧瑟,室内也是如此,安迷修能感觉到雷狮身上潮湿寒冷的气息,还混杂着一种烟草的苦涩。太暗了,连这种气氛,都变得有些陌生,不知名的、失控的情绪在暗中蔓延开来。
一闪而过的雷电将漆黑天幕分割成两半,雷声狂暴如轰隆隆山川倒坍,冰河逆流。
安迷修被神的力量压制得无法动弹,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通天塔”究竟造出了怎样的怪物,是凭他的力量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雷狮也许从未展露出神的那一面来,对他来说是研究所的屈辱烙印,是最强也是最弱。毫无疑问,他恨自己的那一面。
雷狮结束了对视,他低下头,深色发丝垂落,有些伸进安迷修的衣领里,在里面轻微拂动,刺刺的,有种隐晦的挑衅。
还没等安迷修说出点什么,雷狮就伸出舌头在他侧脸裸露的皮肤舔了一小下,柔软的舌尖擦过冰冷的皮肤,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
“笼中鸟。”
他声音里有最恶毒的诅咒。
“我是「笼」。”
15
窗外的闪电与雷狮的低语在安迷修脑海中一同炸开,他本来就被雷狮的力量笼罩,无法动弹——实际上就算没有,他此时也无法做出任何有效回应。
雷狮的舌尖顺着他的侧脸来到他扣子紧扣的领口,安迷修能感觉到那尖尖的犬齿在自己脆弱的喉咙口试探地虚刺,然后改为亲吻。脖子上传来被侵犯的危险感,只要雷狮再用一点力气,他就会断气了,可是他知道雷狮不会的,他还不屑于费这么大周折来杀死他。所以这个野兽似的惊心动魄的吻此时也像种调情,在寒冷潮湿的空气里无端生出一把燃烧的活火。
“「笼」?”他忍着脖颈处传来的阵阵疼痛感问道。
“怎么?”雷狮的声音有点儿含混不清。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你是「笼」?”
雷狮嗤笑了一声,抬起埋在他颈侧的头,迎上安迷修有些愤怒的视线。
“巴别塔,那个研究所所开发最好的技术,也不过用我的力量来束缚你们。”他偏着头笑了笑,笑容中含着股奇异的纯真与放荡,“所以我是「笼」,你是「笼中鸟」。”
“为什么之前都不告诉我!”
“没有必要啊。”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安迷修的侧脸,“可是现在我想告诉你了。”
安迷修愤怒且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深紫色如一望无际的星海,明明灭灭的星光后有无限黑暗,那已经不能用普通的黑暗来形容了,那种感觉简直称得上——
“邪恶。”
他的音调极美,语气却极冷,眼里涌起浓重如寒星般的碧绿色。
“邪恶。”雷狮重复了一遍,“我喜欢这个词。”
他不再欣赏似的抚摸安迷修的面颊,而是改为去解开他扣的紧紧的衣服扣子,从最上一个开始,他的手指甲盖平整光洁,动作却不太灵活,解扣子的速度实在有些慢,这对于不能动的安迷修来说简直是种煎熬。
“「笼中鸟」,来破开你的「笼」吧。”他一遍解扣子还在一边调笑,“就像把巴别塔踏平一样。”
他笑的样子让人想起瓶子里的魔鬼,许诺第一个放他出来的人三个愿望。这位研究所造出来的神明根本没有一点与神类似的悲悯,雷狮更像来自地狱的魔鬼,而这个魔鬼现在正在解他的扣子,正在引诱他堕落。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安迷修的世界里时间变得极漫长,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雷狮翻飞的手指,像在看什么罪大恶极的东西。
雷狮终于把最后一颗扣子解开了。
他轻声笑起来,窗外有狂雷炸响,轻微雨声滴答,远处山峦平野与天相连。
一切压制在安迷修身上的力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雷狮用手悄悄一带,安迷修那层薄薄的衬衫就敞开了,胸口的皮肤裸露出来。
“来吧,亵渎神明!”
16
雷狮彻底放弃用来自神的力量禁锢安迷修,他低头俯视,视线空茫,却笑得如胜券在握。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个人上下位置完全颠倒,安迷修发疯似的用膝盖抵住雷狮的腿,双手握住他的手腕举到头顶,他胸口的衣服已经敞开了,常年在研究所里不见天日的皮肤泛着苍白。雷狮被迫保持着那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地上真冷,他头一个想法居然是这个。
空气里那种潮湿与苦涩的烟草味越发浓烈了,不知道是真的存在还仅仅是错觉。安迷修逼着雷狮与自己对视,可是雷狮却偏偏避过他的视线,凑过去咬他裸露的锁骨,力道不是很大,但是犬齿尖利的触感却让安迷修瑟缩了一下。很快他就听见雷狮很轻地笑了一下,略带狠劲儿的噬咬变成舔舐,一路向下。
安迷修身体完全僵住,他死死咬住牙关,就像张满的弓弦,绷紧到极致。雷狮也意识到了他的难堪,可是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濡湿的舌尖以一种极其挑衅的方式擦过安迷修的身体,每过一寸,安迷修就条件反射性地颤抖。
窗外雷声炸响,白色电光陡然劈裂虚空,阴暗的房间里一瞬间亮如白昼。
屋檐雨水滴落,声音清脆。
再过一秒。
弓弦绷断。
安迷修清楚地知道这位神明在引诱自己,他在引诱自己堕落,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预料自己会做出些什么来。
他的意识与身体好像分离一般,意识在一遍遍提醒自己不可以被引诱犯错,可是肉体却屏蔽一切,他的身体俯下头去亲吻雷狮,而意识犹如灵魂一般在旁边游离,像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
他看见自己红透的耳根,还有雷狮嘴角得意的笑。然后雷狮转过头来,他没有焦距的深紫眼珠望断虚空,恰好与安迷修自以为的那个意识相对视,他看见黑暗中的影子,那个影子渐渐模糊消失,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惧。
安迷修再次睁开眼睛,刚才意识与肉体分隔的不真实感梦一样消失了,他与雷狮靠得极近,彼此的吐息都清晰可闻。肉体上所有实感都重归于他,他身体深处燃烧着灼烫火焰,脑子里也被火烧得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伸出一只手探向雷狮的耳侧。雷狮没有躲开,反而在他的手触到自己皮肤与发丝之后把自己的手覆盖了上去,轻轻捏着安迷修的腕骨。
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安迷修感到心惊,指尖的一团火焰都融不开的坚冰,难道也是改造实验的后遗症吗?
雷狮没管他这片刻的分神,腾出两只手来胡乱地扒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铁索一直没有取下,半截断茬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安迷修简直能看清暗红色的铁锈的纹路。铁索之间摩擦的细小噪音同雨水滴落之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破旧的房间极暗也极静,这些小声音都被放大亿万倍,刺得耳膜生疼。
电闪雷鸣交替而行的短短几次晦明变化,他们全身上下的衣物被甩得到处都是,安迷修的白色衬衫沾上了点污水,变得脏兮兮的,可是深陷于神明的刻意引诱,没给他太多时间思考别的。
他的皮肤与雷狮真正紧密相贴了,火种一般的热与坚冰似的凉,二者几乎无法影响彼此,火是永不熄灭的火,而冰是难以融化的冰。雷狮一直处于弱势地位,但是他一直在笑,得逞的、得意的,还有为所欲为的,安迷修恨恨地盯着他的笑容,身体下的动作陡然变得更加猛烈,带着股无处发泄的野性。
雷狮被他撞得头晕眼花,眼角涌出生理性的泪水,宝石似的闪闪发光,然后顺着他的脸庞下滑,最后却看不清了。安迷修紧紧把他抵在地面上,发狠地加快自己的动作,雷狮嘴角发出了些断断续续的喘息,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充满压抑着的欲念。
那种喘息就在安迷修耳畔响起,起初就是轻微的一点点,然后衍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海啸,最后甚至有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摇摇欲坠,危险极了。
他像紧绷的弦,而雷狮就是那把肆无忌惮的弓,他的弓每触碰到他的弦,就引起一阵颤动,似乎要刺穿心脏。为了缓解那种心脏紧迫的不适,他只能更加不顾一切地冲撞,退出到穴口,然后一鼓作气地进入到最深处。雷狮在他这样快要失控的动作下神情居然也没有多少不适,他甚至很少动作,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痛。他弯着深紫色的眼睛,满脸笑容地仰头,像是在百无聊赖地看昏暗的天花板,也像在用余光凝视安迷修,眼神如同狩猎的猛兽。
弓越加的狂暴肆虐,表面上默无声息,可是内里却充满无限生命的野性与张力。弦还是紧紧绷住,受到长弓压迫而发狂似的振动。安迷修的意识渐渐模糊,随着肉体摩擦的悸动感渐渐淡去,心神也对外界丧失了感知,他沉入自己的天空里。风被切割成千丝万缕的形态,他从自己的天空逐渐沉入雷狮的深海。
冰冷咸涩的海水灌入肺泡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深海底的雷狮。四肢没有绑上锁链,也没有得到神的力量,那个雷狮背对着他,像火一样烧尽了。
17
窗外似乎怎么下也下不停的雷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场,屋檐上的水滴悬在檐角,要落不落的样子,让人干着急。
黑色的层云无影无踪,可是天色还是暗的,也许是已经到了黄昏,太阳西斜,微不可见的一点光把老教堂的尖顶拉得很长。
安迷修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嗅到的就是那潮湿寒冷,苦涩的烟草味儿,他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套在身上,虽然衣角有些被污水弄脏了,可还算完整。他撑着身体坐起来,雷狮躺在他身边,衣服也穿戴整齐,好像他们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之前的那一幕都是梦。可是不是,空气里弥漫着淡漠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安迷修的身体上被雷狮的锁链断茬划出错布的血痕,这一切都在提醒他那一幕是真的。
雷狮还紧闭双眼,让他那种尖锐的侵略性削弱几分。安迷修呆呆地凝视他额头上的金色星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的衣服穿对了吗?”雷狮闭着眼睛问道。
“什么……”安迷修没有回过神,“是你帮我穿的?”
“哪有闲心做那个……是我用了点小法术。”
“小法术?”安迷修没听说过这个词,他实在有些尴尬。
“元力、神力、或者普通的小法术,随便你怎么叫它。”雷狮的眼皮懒懒地睁不开,“所以到底穿好了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不就好了?”安迷修顾左右而言他。
雷狮听到这话,很费劲似的抬了抬眼皮。
“不行啊,看不见。”
“不是不用看也知道吗?”安迷修想起从前雷狮说的话。
“以前是的,可是现在不是了。”雷狮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可是安迷修却猛然站起来。
“为什么……”他左手扶住身后的桌面,“你不是永远静止在「完好无损的此刻」吗?不应该……什么也不会变的吗?”
“静止不是永恒。”雷狮很冷静地回答,“虽然是这么种说法,可是实际上却复杂多了,我不是永生的,我只是静止的。”
他就保持着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姿势说着话:“而且,巴别塔那样一个恶心的研究所,怎么会毫无理由把我称为「初代残次品」呢?”
“那不是因为你……”安迷修的“看不见”这三个字还没有出口,就被雷狮断然打断。
“你还真的信啊?如果只是视力变差,他们怎么可能把我当成废弃品?”他的话嘲讽极了,安迷修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实际上的问题,就是力量的流失。”雷狮毫不在意地说出这个研究所忌讳莫深的秘密,“有些太弱的人刚刚接受改造就死了,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可是我也有一些问题,最开始只是视力变差了,后来连听觉也渐渐变弱,其他感觉也是,全部都在离开我。如果只是这样还没什么,凭着从神明那里得到的力量,我还能知道这一切……可是这种力量也流失了,很快,就在你留下来之后。”
他的嘴角向上翘起一个自嘲的弧度:“他们真傻,人怎么能完全得到神的力量呢?”
因为凡事必有代价。
雷狮用手势阻止了安迷修卡在喉咙口的话:“很快我就是真正的残废品了,其实这个研究所才是我的生命之源,离开它我就什么也不是。”
“「笼中鸟」。”雷狮轻声说出了这个词。
安迷修以为是在喊他,赶紧低下头去听。
可是不是,雷狮喊的不是他。
“「笼中鸟」……离开牢笼,就活不下去的鸟儿……”他的声音变低了,几乎耳不可闻,“我才是「笼中鸟」……”
“「笼中鸟」……”雷狮又喊了一遍,这次却在喊安迷修。
“破除牢笼吧。”
18
“你是……什么意思。”安迷修发现久违的金色与蓝色双剑又出现在手上,他甚至没顾得上去握住剑柄,雷狮的话他没有听懂……不是,也许只是假装没有听懂罢了。
毕竟那话的意思如此明确,安迷修是“笼中鸟”,雷狮是“笼”,他请他破除牢笼,隐含的无非就是那个意思。
“杀了我吧。”那就是雷狮没有说出来的东西。
“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雷狮还作着补充,他眼睛始终紧闭着,不反射任何光,也没有光透得进去。
毕竟已经无法看到光了啊,他还能感觉到,可是永远也看不到了。视力终结于安迷修破门而入的那一刻,终结于那凝固的深碧色。
他从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笼已经破开了。
“你的任务不就是这样吗?”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冰冷双剑插入胸腔,甚至开始怀疑安迷修是不是听到了。
“你没有太多时间,趁着我还很虚弱。”
温热的液体砸到他的面庞上,顺着脸颊下流,他疑惑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无比苦涩,是泪水。
“哭了吗?”
安迷修一句话也不肯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说出这种话啊!”他大声质问着,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如果第一次……第一次见面就让我杀了你就好了啊!”
雷狮也愣住了,他躺在地上,曲起左手把脸上的泪水都抹干净。
“……为什么?”
“你不懂吗?”安迷修的声音接近疯狂,他好像随时都要捧腹大笑。
“如果第一次就杀了你……我也不会爱你了啊……”
“那是什么?”雷狮冰封的脸没有表情,“我不懂。”
“那你为什么要……”安迷修难以启齿似的,“为什么要跟我……做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雷狮沉思着,忽然恍然大悟,“这样我就会变虚弱了,你才能顺利把我杀死啊。”
“我以为……”安迷修后退了两步,外面的夕阳透过不甚干净的玻璃窗投到他脸上。他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部甩出脑子一样,他重新提起冷热流,金色与浅蓝互相缠绕,交错成网。
雷狮仰着头,神情褪去那些挑衅与恶意,湖水涟漪不起,倒真的像位被创造出来的神。
还有最后的一点感觉,悬顶之剑已高高垂挂,很快就能审判恶神,斩断邪魔。
临死前的阿基米德喊着“别动我的圆”。
绞刑架上的玛丽波琳要求用剑杀死自己。
安迷修对他付出他承担不起的东西。
反观他自己,因为困囿于那个“完好无损的现在”而止步不前,也无法后退。
“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安迷修突然问。
他点点头代表可以。
“看不见的时候,会不会痛苦?”
又是这个问题。
上一次安迷修问出这个问题,雷狮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感觉,也许有点儿像他贸然闯入关押雷狮的研究所,最难堪的东西被完完全全暴露在别人眼皮底下,他恨得想要杀了他。
可是他需要有人来终结自己,所以忍住没有下手。
这次还是这个问题,可是角色仿佛互换,这一次掌有生杀大权的是安迷修。
看不见到底痛不痛苦?很难形容,世界昏暗太久,光就弥足珍贵。他还能感觉到光,但是再也看不见光了。
他沉默着,没有给出答案。
“不回答吗?”
安迷修的叹息接近悲悯,悬顶的双剑随重力下坠。
双剑有梦一般的光,金色与蓝色,在空中居然交汇出某种碧色。
短暂的梦境被尖利剑尖斩断,它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与肉体摩擦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响,瞬间滚烫的鲜血四溅,有一点甚至流进雷狮的口腔,他尝了尝,没什么味道。
可是肉体上没有任何痛苦,原来感官被剥夺到这个程度了吗?他疑惑地想,可是突如其来压倒在他身上的重量却把他拉回现实。
“我还是……杀不了你……”安迷修伏倒在雷狮身上,沾满鲜血的发丝在雷狮脸上留下道道痕迹。
“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他嘴唇贴近了雷狮的耳朵,用气音回答。
“我爱你啊……”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可是那道深紫色却阴魂不散,他从未那么清晰地记起雷狮的一切,从初见的深紫色,他充满胁迫的喘息,还有躺在地上安静赴死的样子。
血液在一点点流尽,血液中带走了生机,他眼神开始涣散,四肢失去知觉。原来什么感觉也没有是这样的,真痛苦……
他的肉体与灵魂开始从未有过的分离,那些轻盈的纯洁的东西会上升到天国,而凡世躯体如此沉重,连带着肮脏污秽的一起沉入地底。
他见到了无比纯净的光,是幻觉吧?毕竟这片荒芜的放逐之地永远没有光,光是最美好、最纯洁的金色,它没有杂质没有瑕疵,其中还夹杂一点点深紫色……
深紫色……安迷修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伏跪在雷狮身上,那两柄金色与蓝色的悬顶之剑贯穿他与雷狮的胸膛。
光是雷狮的身体里面发出来的,他一直憎恨这种力量,被迫从神那里得到,没有人问他是否愿意了,可是在这种时候,他却用上了这种一直以来憎恨的力量。
安迷修说得很对,用从研究所那里得到的力量来对付研究所,这种行为不仅丧失道义,也绝不理智。
光散尽了,安迷修的双剑也消失在虚空,与雷狮千疮百孔的身体相比,他除了衣衫破损,身体却完好无缺。
雷狮虚弱地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睁着眼睛看向黑黝黝的天花板。
安迷修知道他看不见。
他的眼泪又流下来,砸到雷狮鼻尖上。
“「笼中鸟」,自由了啊。”
雷狮低声笑起来,身体微微颤动,却又咳出一口血来。
安迷修强忍着痛哭的欲望:“看不见……痛苦吗?”
他低下头:“真的……不爱我吗?”
雷狮没有焦距的空洞眼神在虚空中精准地对上安迷修,他想抬起手,却发现没有力气了,他只好笑了笑,却又牵动脸上的创口,一阵撕裂般的疼。
“安迷修。”
他很少喊他的名字。
夕阳西下,白昼已经过去,黑夜还未到来。他凝视安迷修的眼睛,由于焦距缺失,像是在穿透他看外面的天空。
“我看到了繁星。”
19
巴别塔A类第7号文件
“渎神”计划
「已完成」
执行者已叛逃
是否发出通缉令?
20
安迷修时常梦见无数年前的放逐之地。
钢筋、废土、还有终结了整个战争年代的人形兵器。
雷狮被迫承受失明的痛苦,而他散漫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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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人都低头拾捡麦穗之时,我确信我看到了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