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头发一丝不苟，眉眼坚定，面目严肃，穿着浅灰色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在我开门时正收起一枚金色怀表。
他的装扮让我想起上世纪的电影，似乎配上一个圆礼帽和手杖就能直接开拍。这想法虽然可笑，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甚至还有些紧张——他看上去不是一个随和的人，一个既陌生又不随和的人足够引发我的紧张。
“你好。”他微微点头，再张口时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字眼，同时显得有点局促。这下我的紧张全飞走了，因为他竟然也有点紧张。
于是我松口气，微笑道：“十点一刻，您很准时，请进吧。”
“不好意思，在向你解释完整件事情之前，我很难说清自己的来历。”
“您不是‘青年太空计划’的联络人吗？辅导员已经告诉我了。”我从冰箱取出两罐可乐，先前的兴奋和期待一起复苏，“我们系申请的同学超过一半，没想到我能得到这次机会，真是太意外了——说实话，我身体素质不怎么好，体育测试总挣扎在及格线上。我猜，是我的心理素质符合要求吧？”
他怔了一下，拿起可乐又放下，整个人端坐在沙发上，衣服仍旧保持平整。“事实上，是你的身体……我们甄选的依据主要来源于血样分析。”
我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反正这些都不要紧。“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我在他回答之前又问，“真的有近距离类地行星？有外星生命？想到能去另一个世界，我一整晚都没睡着！”
他嘴巴张着，似乎在寻找措辞。这种反应让我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不免有些尴尬，打算尽量保持安静。
“事实上，”他郑重地看着我，吐露道，“我本人就来自于你口中的另一个世界。”
我以为是玩笑，但他怎么看也不像爱开玩笑的人。下个瞬间我猛吸一口气，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
“您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手中的可乐差点打翻。
2
“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是人类没错。”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请原谅我的语速，古汉语对我来说有些难度。”
古汉语？我说的是普通话啊。我略一思索，以蓬勃的想象力找到了答案。
“我明白了！记得有一种猜想，说地球上的人类来自于外太空。难道您来自于我们的母星？你们的语言已经得到了进化？”我忍不住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这礼拜特地看了许多科幻片，本以为外星生命都是长了触手的虫子，没想到竟然同是人类！人类历史就要改写了，而我就是见证人，这太神奇了！”
他又擦了擦额头，即使上面没有出汗。我自觉失礼，尴尬一笑，重新坐回沙发上。
“我这次来，不是要改写历史，而是改变未来。”他郑重地看着我，“我们世界的未来正遭受严重的威胁，为了解决这个威胁，我特意来找你。”
难道我是电影中拯救世界的男主？跟我焦头烂额的现实生活相比，这想法太刺激太热血了，好像一束光从头顶打下来，全世界的焦点都凝聚在我身上，给我一个披风我就能上天。
“经过分析和筛选，我们选择了全球一万三千适龄的年轻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灯光瞬间熄灭，我又坐回家里的沙发上，果然电影里都是骗人的。
“请不要误会，你对我们的未来相当重要。”他停了一会，“这次我来，就是将前因后果解释给你听的。”
3
“在我们的世界，社会压力逐步增加，死亡率上升，出生率下降，人口老龄化严重。走在街上，年轻人死气沉沉，全身透着一股疲惫，仿佛装在年轻身体里的都是麻木僵硬的老人，眼睛里也没有神采。”
“这我明白。”我说，“我还有三个月毕业，原本打算一毕业就搬出去住，可是房子找到了，工作还没找到，急得不行。我姐也是，她怕被公司辞退，不想结婚生子，就想拼命攒钱，被我爸妈说的都快抑郁了，整个人瘦了好多。我表哥呢，因为表嫂怀孕，想换一间大房子，又不想地段太偏，但是市区的房价多贵啊，表哥没日没夜的加班应酬，跟领导喝酒喝进了急诊室——啊，对不起，我这人就是话太多，您继续。”
“你说的不错，我们的情况更加剧烈。年轻人压力大，不想生孩子。政府出台了各项措施，无论是开放生育、鼓励代孕还是舆论导向，都没能改变这一趋势。”
“哼，这算什么措施，有诚意的话就提高福利，比如控制房价减少压力，教育资源重新分配，设置父母双方带薪产假、生育奖励补贴等等，解决后顾之忧才能达到效果。”成为被选中的人，我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当然要发表一些个人见解。
他点点头，对我的意见不置可否，继续道：“同时，科技医疗取得了重大突破。你知道，人体细胞内有一种影响衰忘的死亡蛋白，科学家通过控制这一蛋白，超越了长期以来的局限——我们可以获得永生。”
“什么？”我大吃一惊，母星人就是厉害，不仅能星际穿越到达地球，还能实现人类几千年的夙愿。
“是的，准确地说，是生命体征不再衰老、退化，相应地也没有老年疾病。比如我，现在已经一百二十七岁了，不出意外的话，能一直这样活下去。”
4
坐在我对面的，不仅来自外太空，还是一个长生不老之人！我强忍住冲过去摸他一下的冲动，喝了口可乐压压惊。
“但是这项技术刚一实现，就遭到了学术界的强烈抵制。”
“为什么？现成的唐僧肉都不吃？”
“你想想，公民的寿命被无限延长，自然死亡会逐渐消失，即使生育率再低，老龄化的趋势也会好转。但是人口只增不减，资源就会紧缺，为了抢夺资源，就会爆发战争。”
我大概想了一下，问：“可你们还是没忍住？”
“并非如此。谁也抵挡不住科技的进步，这项技术的门槛越来越低，好几个实验室都有了成功案例。规范约束的政策紧跟着出台，想要获得永生的人，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核。”
我忽然反应过来，“这一松口，还不是变相为有钱有势的人服务？”
“你说的不错。”他叹了一口气，充满忧虑，“统治阶级和精英阶层很快垄断了这项权益，激发了普通民众的极大不满。抗议游行在世界各地暴发，愈演愈烈，引发了持久的内战。对于没有技术的小国，更是在国际上不断造势，结合恐怖势力，挑起了新的世界大战。”
“世界大战？”我竟然不厚道地笑出声，“电影都不敢这么拍啊。”看到他悲愤的目光，我及时捂住嘴。
“因为战争，人口骤减。永生技术既是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也是有效的良药，成为全体公民均可享受的医疗服务，保证了人类的延续。在我们的历史上，这是一段短暂的平稳时期，矛盾瓦解，秩序被重新建立。”
“可是时间长了，人口一多，悲剧还会重演啊。”
他点点头，“在我们的世界，死亡只能靠犯罪、自杀和意外事故。为了保证人口，控制生育刻不容缓。”
5
我又一次想笑，“你们的出发点是鼓励生育，结局却是控制生育，真有意思。想必要生育后代的家庭，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核？”
“不错。出生和死亡都掌握在政府手里，人口控制处应运而生，包含两大机构，一个时刻监控报备死亡人数，另一个管理生育的审核和批准，以此达到人口的平衡。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种非自然的权力会埋下隐患，可能引发新的矛盾。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重新找回死亡蛋白，让民众回归正常的生老病死。”
我等着他继续说，他却看着我，直到看得我心里发毛。
“你们身上已经没有死亡蛋白了？”
“的确如此。”
“我想，从我们身上提取死亡蛋白，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吧？”
“你很聪明。”他把手帕折叠好，放回口袋，“我们身体内的死亡蛋白已经被主动干预而淘汰了，因为战争的暴发，实验室里保存的样本也被恐怖分子炸毁。我们查阅了资料，只有回到战争爆发前，甚至技术突破前，才能重新获得死亡蛋白。”
“诶，好像有什么不对……”
“科技进步往往是战争暴发带来的极少数好处之一。世界大战末期，科学又一次突飞猛进，这次突破的是时间的界限。我们能够回到过去，但不能改变过去。”
“所以说……”
“进门的时候我说过，在向你解释了整件事情之后，才好说明我的来历。”他伸出右手，郑重地说，“我来自于人口控制处，生于二十七世纪的地球。第一次穿越回来，有些紧张，还请见谅。”
我已经无法思考，握住他的右手，内心一片震惊。
完
文/与月
不走心的图/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