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不是我想象的生活。”我时常对文贤这样絮叨,我的絮叨像严冬早晨半空中的雾气,笼罩在文贤的心头。
我想去南方小城,在湿热的空气中感受艰难的呼吸。只当晚风吹过,才能把清凉入肺。天空有着眼泪的清湛,我会望着天空,拼凑等待治愈哀伤的碎片,拼凑出海与天空色的刚毅,至少那是我在当下琐碎生活中无法蜕变出的坚韧,包括我认知下的爱情。
“我很难想象这些繁杂而凌乱的事组成我冗长的一生。” 我沮丧地丢弃未脱水的衣服,这种沮丧在文贤默默捡起衣物行为的刺激之下衍生出不可遏制的烦躁与愤怒,因愤怒而麻木的手夺过文贤手中的衣物。我无法直视文贤眼中因我而日渐浓郁的无奈,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我指腹下文贤的眼睛睁大,眼皮逐渐向上收缩,一如他被我日渐扭曲的内心。
我深刻的清醒:我执拗的追逐已经剥夺这个男人最平淡的快乐。
文贤的母亲再次找到我,她用带猫眼大戒指的食指控诉文贤岁月蹉跎的罪魁祸首,也即我。戒指折射出祖母绿色的光。文贤的母亲再次陷入疯狂,面部扭曲,手舞足蹈,嘴里只重复单句:“我的儿,你可怎么办?”我与文贤母亲的初次见面极为尴尬,不过,那是我习以为常的不适。文贤的母亲是一位眼光独具、生活别致的女人,她不爱文学,却将生活经营得如诗如画,她会向人群反射出实木桌椅哑光暗红色光芒,一个与我全然相反的人。
我们在一家中西合并的餐厅见面。
“听文贤说,莫漠是一位有思想有追求的女孩子。”
我在人群中习惯沉默以忽略自我的存在感,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去处是静得近乎荒芜的内心世界。大大小小的宴席上我惯常以微笑回应他人骤然投来的目光,从不会接住他人目光的我只会跌跌撞撞与他人的的目光相撞,只听得我的目光从半空中跌落,摔进服务员刚端进的热汤里。文贤及他的母亲固然无法理解我千回百转的心理活动。文贤的母亲上下嘴唇启动,我的耳周响起火车穿梭隧道的轰隆声,之后一道白光,被文贤母亲摔出的筷子硬生生向我袭来,她是没有理由纵容一个交际障碍的人的无端沉默,更罔论将其纳入未来儿媳妇的待选名单。她忍无可忍的大吼:“你是哑巴了?就是给你安排好工作,你也无法胜任!”
文贤的母亲为我安排了工作,极不情愿。
回来的路上文贤紧握我的手安慰:“相处久了,她就会发现你是一个别致的女子。”我望向丝毫不受影响的文贤,百思不得其解:“文贤,你不会明白,媳妇与婆婆是无法调和的天敌,与你我无关,这是人类进化遗留的悬而未决的问题。”文贤暗笑:“人类太多,未来太远,只争朝夕。”
“漠,你选婚姻,我选你。”
(二)
文贤最后的一句话令我胸口一紧,文贤并不是我理想的结婚对象,我的丈夫必然是在南方,在天桥、公交车站牌、地铁下……他的灵魂必然是风中的一缕飘烟,一身漂泊气息。而文贤与这些无关,文贤动听的话语与深情的表情却不符合我认知下爱情的定义。
我以为第二次的不愉快会像沉入深水的石子,平静的不着痕迹,不为人知,至少不为文贤所知。文贤已站在单位门口,深邃的眼神足以容进窗外的风云变幻。走向自己的母亲,轻拍母亲颤抖的肩膀,语气中有我感知到的无奈:“妈妈,我只能这样做,而且,会一直这样做。”我看见文贤的眼光落在远方,探寻出路无果后颓然垂了下来。
我看着文贤把情绪稍缓的文夫人送走,心底一片茫然,说不清的心绪在心底缠绕,如深水下搅动的海藻。直到文贤再次到来,我仍旧斜倚在单位门前的悬铃木。一阵风吹来,心底愈加清晰的答案竟比冷风还凌厉。我慈悲的看向前方的人,一如被自己长期慈悲的自命清高的个性。
“文贤,我无法走进漫长的毫无尽头的婚姻,繁杂而索味,像食之无味的鸡肋。”文贤母亲讥笑的话语我常在富太太那儿听到,文贤与我注定像两条平行线,无关爱情。我能看到前方文贤无需揣测便清晰了然的未来,结婚生子四个字涵盖我之谓繁琐他却神往的婚姻生活。
“好,不结婚。”文贤的声音落地,无限宽容。我的心底泛起的不是男人对女人无限纵容衍生的动容,而是朝夕相处却无法探索对方灵魂深处的悲凉感。
离开之后,那个潜伏在潜意识的想法竟浮出水面,以意识的形式令我惊慌失措,这悲凉感是来自对生活的妥协磨灭了文贤为我改变的必要性。
“文贤,我要走了,去南方。”我轻启口。
(三)
我转身的极为迅速,以至于我回忆不起最后那次见面文贤的表情。欣欣向荣的向往繁荣在一路南下的火车上,火车上情侣的关怀声、萍水相逢的客套声、疲倦后的鼾声,声声入耳,窗外的景色在四季与白昼间交替,眼前灯火反复明灭。文字尚未记录几行,我便被睡意弥漫。醒来后,已到达延城。
我拿出地图,寻一个繁闹的地方,租房住下,被市井的熙熙攘攘湮灭是我一度的希望。
早起,我穿戴好一切,来到工作的地方,瑞诚传媒公司。一路挤公交而来,终于没有再迟到。创意总监鹰隼般的眼却没放过我,表情没有因为我良好的表现缓和。一声闷哼在他喉咙间打转许久才停息。
“莫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走进办公室,面前的实木桌椅发出幽幽的光,创意总监林顿将前两天我交上的文案扔到实木桌上。
“华而不实,没有考虑到客户的需求,”他扶额沉声说:“如果你一味的追逐你的音乐,从而忽视你的衣食父母——工作,那么你将成为一个彻底的零余者。”
“谢谢!”
“哼,只此一次机会,再这样我会果断把你开除。”
郁达夫与叶普盖尼奥尼金都曾在塑造一系列零余者的形象,伤情调以主人公孤寂自卑的心理展开。我走出办公室坐回办公桌旁,揣测我与零余者之间的相似度。发愣之余,被人左右拉扯。
“哎,莫漠,你发现没,总监对你有好感?”
“你迟到了很多次,而且业务又差,怎么没开除你呢?”
“公司可不是慈善机构,商人可是最擅长榨取剩余价值的。”
……
她们的议论声终于被总监凌厉的眼神驱散。而关于零余者与总监是否爱上我成为我深度思考的问题。
在我倾情与音乐并聊以自慰在物质生活无立足境的孤寂之感,且因之对世俗的鄙夷产生的狷介与桀 骜。总监林顿却发现了我的秘密,从他踏上天桥,与他身后鹅黄色的落日余晖融为一体,目光如炬看着我与奥贝及周遭的人群,他刻意与人群保持一段距离,似乎身后的余晖能将他带走似的。而唯一与音乐相连的是他周身不明就里的忧伤。他远站在天桥的红砖尽头,将焦点聚焦在我身上,我一阵冷颤,才幡然醒悟,近来我的业务是多么的糟糕。
奥贝与其他流浪歌手背上吉他离去,我依旧保持着抱膝的动作,林顿的鞋子终于闯进我的视线,一如预期。他看着天桥下的车流,转瞬间,他转过身,一把将我的吉他摔下台阶,也只是一瞬间,他的咆哮声在上方响起。
“你笨蛋吗?分不清生活的主次吗?”
这两次的正面冲突并不能推出林顿对我有好感,他的失控与愤怒掺杂着对过往的沉痛回忆。这些我并不清晰。唯一能判断的是爱上一个边缘人的表现是无限的纵容,如文贤的温柔相待。
思念如潮,湮灭潜存在意识中无法理解的问题,是对文贤的想念将我拉出问题的漩涡,或者一味回忆的我早已丧失了思考能力。
(四)
那是我来到延城的一个月后,到书店买书经过五号天桥,我见他手持吉他,唱着民谣歌曲。声音低沉中带着粗糙,比沧桑更为直观的感觉。人们说,这就他无法走红的原因。他似乎满不介意,眼底依旧是远方,欢喜忧愁在自我的音乐世界。我曲坐在他身旁的位置,待人群疏散,终于找出力量说出我想说的话。
“我从北方来到南方,一直在找你。”我想找一个具有漂泊气息的男友。
他不理我,收拾好一切,欲离开。
“你符合我对爱情的一切幻想。”
他木然转身,离去。
从其他流浪歌手处得知,他叫奥贝。我与他说话,他漠然无视。直到我将多年写的词交给他,他才认真打量我。这已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了。
未到五号天桥,音乐如期响起。走上去,见他神色专注,眼里装满远方的天空。原来,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远方。我蹲在他旁边,待人群散去,我将今天的“成果”递给他。
“来了!”他不待我回答,研究我的词。
“你的词越来越有味道。”他并不看我,只是随意谱曲。“我唱给你听。”
“小莫,我像不像在思念远方姑娘?”他努力的想使我认清自我,“这就是你的词,这就是你。”他带上吉他离开,徒留被他言语震惊的我。
是的,你骗不过旁观者,亦没骗过当局者的自己。
每当起床后,我望着朝霞满天,黎明带着明媚的光,我心底的梦在甜蜜的陨落,弥漫流星划过天空的欣喜。想念竟如此庸俗,闭上眼不是空谷和弦上流动的音乐,而是文贤的轮廓,连边缘都如此清晰。
(五)
我说,我想回北方。
奥贝听过这话,弹吉他的手只停过一秒。
“你的词,在北方。”
将辞呈递往人事处。路过总监办公室,是应该说一声感谢。走进去时,林顿正听着他收藏的CD。
我说,我要回北方了。
“去吧,别像我一样。”
他的一句话证实了水坊茶间的传说,当年远走他乡对音乐的追逐,使他失去了父亲,还有心爱的女友。是了,若非沉痛的经过,怎有哀伤的眼神呢?
街道的空旷使北方的冬天更加寒冷,寒风并未穿透我沉甸的睡眠。周身的冰凉愈加明显,我已无法使唤麻木的双腿,双肩被人摇晃。才意识到我又随便捡一个地方睡下,支撑麻木的双腿谢来人。“不客气,漠。”是文贤!转过脸看到单位门前的醒目大字,这就是我随便捡的地儿!
文贤被朋友拉过,那人时不时的看我,之后,文贤向他拜手。那人似不甘心,又重复问一遍。
“人家可是等了很久,你不去就太不礼貌了!”
那人并未打算放过他,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嘴里嘟囔,你答应过我。
从他们闪烁的言辞中,我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拉文贤相亲呢。我是否要说些什么加以解释、证明。 而一番话在喉咙间反复打转,能说出来的只有一句。
“文贤,我好饿!”
我想,拯救我爱情的不是我已然明白了如何在现实生活中生存,而是面对文贤尚未泯灭的一丝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