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院血透室有一对老夫妇，重庆人，奶奶在血透室透析多年，爷爷寸步不离地守候——清癯瘦削的老人，个子不高，常常着一件黑色夹克，发已斑白，估计已经年过八旬。

母亲的床位好几次和奶奶排在一起。爷爷由此受妈妈托付，几次出到家属等候区帮忙唤我：

“姑娘，你妈妈喊你哩。”浓郁的四川乡音，脸上的皱纹一道道伸展开去。

“唔，好。”我常常手忙脚乱地收好桌上的书，慌慌张张地起身，匆匆穿过两道玻璃门——他常常站在第一道门边，为我往里拉着门把，漏出一条门缝。

曾诧异为何四五十个床位的血透室，偏偏只允许爷爷一人全程守在患者床边。后来问他，解释说奶奶神志不清，有时会伸手拔掉手臂上的针头，所以需要他全程在一旁看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奶奶的手，满脸安详的温柔。

我在那一刻差点泫然泪下。

曾试着和奶奶说话，她不着边际含糊地回应，爷爷在一旁讪讪地解释：“她听不懂，神经不清楚了。”

所以你爱着的她，也许并不知道你爱她，对不对。

我垂下眼睑，突然说不清的难过，想起初中时写过的一篇小说《我知道我爱她》，那时还沉浸在各种青春偶像剧、无限少女心的我，故作深沉地写：“她不知道我爱她，可是，我知道我爱她呀。”

早些天的热门电影《翻滚吧肿瘤君》，白百合饰演的女主熊顿说：“一定要好好的，精彩的，继续活下去，要记住，爱和被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可惜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曾写过无数关于爱情的散文、随笔甚至小说，有的罗曼蒂克，有的风花雪月，有的热情洋溢，有的内敛深沉，却通通都不是我的爱情。有时会想，长这么大，竟然从来没有认真地用力地专心致志地爱过什么人，真丢脸啊。

G曾对此表示不可思议，我说，你可知，好感、喜欢和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爱是疼痛是责任是生死相许，是一起经历欢笑泪水和疼痛，而不是随口挂在嘴边的一句轻飘飘的“我爱你”。

卡夫卡说：“如果说，你是我最心爱的人，那么，这也许不是真正的爱情，爱情就是，我觉得你是把刀子，我用它搅动我的心。”

最向往的爱情，是想起你就无比心疼，只想拼尽全力保护你世界的外围，不忍你淋一丝风雨受一丝伤害，纵使给不了你全世界，但我的全世界，却毫不心疼地慷慨解囊。

于我而言，这并非是自虐式的犯贱，而是汤显祖在《牡丹亭》里所记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为你，我难得情深。

简禎也说过：“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所以，倘若要给“深情”做注，我想我会写下“福祸与共，生死相依”八个字。

所以，五院的那个八旬老人，默默地守在神志不清的老妻床边，沉默地出演一出深情哑剧，台词只有尚未说出口的一句，我爱你至此。

哪怕你老了，皮肤不再光洁，双眸不再清澈，脸上皱纹覆盖；哪怕你神志不清了，记性差了，不记得我是谁我爱你我陪着你了；哪怕你病了，每周来三次医院，每次四个多小时，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哪怕这世界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人群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哪怕那么多的哪怕全都一齐涌来，我还在你身边，在你抬眼就可以望见的位置，我爱你至此。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愈发敬佩老一辈的爱情。并非不屑年轻一代的爱情，毕竟爱情在各个年龄段，势必呈现出不同的模样。年轻就大多山盟海誓宝贝甜心，老了则更多相濡以沫老伴老头。

少来夫妻老来伴。

我在学堂近十五年，各种原因，未曾趟过“校园恋情”这塘黏糊糊的蜜水，身边太多分分合合，在我看来，却很少能真正称为“爱情”，也许更多的是少男少女背靠背短暂的取暖，轻飘飘的没有深度。相比宿舍楼下常常大张旗鼓上演的喧闹浮躁的蜡烛心形告白，我更敬佩一对白首老人过马路时，紧紧相扣经脉突兀的双手所表现出来的沉默。

生活终究要沉入柴米油盐，几米说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有有效期限“，玫瑰再芬芳娇艳，也要凋零，终究无法永远保全爱情，而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亲情，是漫漫岁月过去，你终于沉淀为我生命里，最亲最亲，当这世界轰然坍塌时，我也奋不顾身想要在废墟中找寻、或者被你找寻的人。

我渴望有一天，能在向晚的黄昏里，熬一锅皮蛋瘦肉粥，与你相对，与你共老，静静地看着年轻的儿孙们，在这浩大的世界，继续寻找自己所爱的人。

余秀华在《人到中年》里说：“能够思念的人越来越少，我渐渐原谅了人世的凉薄。如果回到过去，我确定会把爱过的人再爱一遍，把疼痛过得再疼一遍。”

我希望一二十年后，当我也迈入中年，也能做出这样的反思；那时我身边的人，时光倒流，也不后悔我与他的那场相遇。

纵然沈复在爱妻亡故后，于《浮生六记》沉痛昭告天下：“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我却想说，情笃不情笃，非人为可控，没有情笃，何来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生死与共，又何来病榻旁的不离不弃，无言守候？

至臻爱情应是力透纸背的情笃。择一城而居，遇一人白头。得人如此，夫复何求？

卡夫卡似乎比我更偏激：“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可供我们谈情说爱，因此我希望有一座坟墓，又深又窄，在那里我们紧紧地搂抱着，难解难分，我的脸藏在你怀里，你的脸藏在我怀里，没有人会再看到我们。”

不不不，这世间如此美好，愿与君共欣赏；这世间如此残酷，也愿与君共进退，何必躲到坟墓里，逃避这一切！而爱情最好的生长土壤，不就是一起经历世界繁华落尽我在你身后么。

“散场。

但觉气息流喘，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悲哀，正如不知为什么去爱，爱谁，爱那人什么。“

——林夕

爱就是方向。

（原文首发于个人微信公众号：【Shine的沙漏】，ID：shuaiyingsh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