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被控制了,冥冥之中。每个构成自我的部分,都变为锁链的一环,把他束缚在原地,无法挣脱。这感受存在已久,只是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发。事情起于,他一觉醒来,心血来潮地想做次短途旅行,风风火火赶到火车站,却发现自己的票订错了时间。
这天是工作日,八点多,还很早。挫败感驱使他钻进一家咖啡店,什么都没有点,只是坐着。他在发呆,十指交叉,目光游离不定,座位挨着大门。不一会儿,一股古龙水味儿飘入他的鼻腔,紧接着是更刺鼻的女士香水,他回过神,才发现两个上班族进了咖啡店。何以判断是上班族呢?好吧,可能是他的臆断。可看这一男一女富有商务气的打扮,应该八九不离十。大清早,店里客人很少,除去刚刚那两位,还有三个吵闹的中学生,一对正在吃同一份沙拉的情侣。只有他是一个人,桌子上空空如也,面色凝重。
就像个loser。这念头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望着那几个中学生,看他们交头接耳,用各自的手机打着同一盘游戏,不禁回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活得很简单,至少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假期。而从大学起,他的生活就充满了危机感。半年认清现实,半年的迷茫期,随后是长达一年的折磨,直到现在这个暑假。他清楚自己还有两年要面对,这段时间关键之极,不能花在自怨自艾上。
孤独裹挟着他,就像充斥整个房间的咖啡味儿一样。苦涩,使人头脑清醒。孤独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寂寞才令人畏惧。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变得无话可说,愈发沉默,大学确实改变了他。在失语中,他只得将话语诉诸文字,写作成了救命稻草。他还记得高中的最后半年,一星期没听课,只为了写篇小说。他忘不了那些眼神,铭心刻骨。数学老师悲哀地盯着他,认为这孩子无药可救。周围人读了他的手稿,目光里有欣赏,更多的,是觉得他荒唐。当然,最难忘的还是过程,桌面铺满活页纸,运笔如飞,指尖发热。以及,写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刻。这么看来,人生真是个悖论。他此刻的痛苦,与他此刻的慰藉,皆来自于同一样东西。写作是他的天堂,又是他的地狱。
店员不友善地向这边瞥了一眼,他心领神会,站起身走出大门。已经够没礼貌的了,确实应该识趣点儿。他站在咖啡店外,不知应该去哪里,今天的计划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几步,他还是决定原路返回,去河对岸走走,火车站就在那里。
走过复古的步行街,穿过铁桥,不出几百米就到了目的地。站在河边,他下意识地回望身后的西式建筑群。如果无视远处那几座高耸的大楼,无视它们招摇的玻璃色光泽,这里就真的像欧洲小镇一样。他想起《判决》的开头,格奥尔格凝望窗外的小河和桥梁,也许那景象就和自己现在看到的差不多?当然,他没去过布拉格,只是在书里读到过。由此,他又想起卡夫卡,那个用一只大甲虫改变世界的男人。他曾看过卡夫卡的照片,总觉得这位大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据说卡夫卡终其一生都在抗争,却没能摆脱控制,卡夫卡的父亲是个太强势的人。他联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地阻拦他。可这该死的被控制感,该死的束缚,到底来自何处呢?
他沿着河,往站前广场的方向走,左手轻轻摩挲口袋里的身份证。他当然可以退掉票,重新订一张。或者明天再来,按已经预定好的时间,踏上旅程。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他的心情糟糕透顶。他不是责备自己粗心,只是觉得有无形的东西在阻拦他。如果他是个潇洒的人,一定要今日事今日毕,那订张票走就好了,真没什么大不了。年轻人,就应该如此。可面对这个小插曲,他彷徨了,退缩到那家咖啡馆里。正是因为这种退缩,他现在不能原谅自己。
眼前,一个胖墩墩的老人,牵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从他身边走过。那狗儿压低了身子,耸起肩膀,拼命向前窜。老人挺起肚腩往后仰,下巴上的肉颤巍巍的,用力约束着它前进。他想,如果自己有把刀,也许就能替这条狗割断绳子。可他明白,即使没有了绳索的束缚,那条狗也不会扬长而去,奔向自由。而是会摇着尾巴,驯良地趴在老人脚边,寸步不离。之前的反抗,不过是控制之下的纸皮老虎。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条狗。
不知从何时起,故乡的概念就模糊了。刚开始他回家,是因为想家。后来他回家,只是为了暂时逃脱出来。可渐渐地,和大学一样,家似乎也成了一座牢笼。他无处遁逃。他痛恨陈词滥调,痛恨失语,有好多话想说。他也害怕舒适,害怕一成不变,在这个令人焦虑的年代,不变就意味着沉沦。他希望用读书缓解这感觉,读得真不少,可越读就越觉得自己无知,好像永远无法企及真正的伟大。因此,他羞于向别人承认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作家,水平确实差得太远。他试图用写作者的同理心,理解每一个人,不带有色眼镜,却没有人能倒过来理解他。所以,他想,自己也许不会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就像过去的人生经历一样,他只是个过客,生来是就要见证些什么。
既然如此,就大大方方订票吧,少些纠结。他想着,打开订票软件,选好时间,还特意确认了下日期。坐票已经售罄,只能买站票,别无选择。可在确认订单的那个瞬间,他再度犹豫了。倏地抬头,望向火车站银色的尖顶,太阳光刚好直射在上面,一下子,晃到了眼睛。他赶紧低头,眨眨眼,视野里留下个紫色斑点,那是灼伤的痕迹。他望向哪里,那紫斑就出现在哪里,估计要好一会儿才能消除。
如果这种束缚,完全因我而起,那这样的旅行有什么意义?即使转换场地,人也不能逃离自己。我这样做,不是浪费时间吗?他扪心自问,渴望找到一个答案。右手边,驶过一条白色的游船,它划破平静的水面,掀起一股股小波浪。
生命本来就没意义啊。生活就是浪费生命,何不浪费的精彩些?
游船渐行渐远,听从心里的声音,他终于按下确定键。顺着一个小时前的路线走,排队,过安检,站在同一部取票机前,取出车票。走出售票厅,退掉订错的那张,他立刻去进站口排队,火车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开了。
他一心想去北京,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