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公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就把远在河北乡下的父亲接到了城里来住。
可父亲刚接孩子第二天,儿子就死活闹着不让姥爷送幼儿园了。我问孩子原因,他说因为小朋友笑话他,说他姥爷是一个缺胳膊的残疾人。
我瞬间气得一巴掌打向了儿子,儿子大哭。此时父亲脸色变得很难看,右臂晃着半截空荡荡的袖子,像一支利剑穿透了我的心,眼泪涌了出来……
01
我9岁那年的夏季,布谷鸟叫了,麦子黄了。作为孩子的我们,满心欢欣雀跃,因为可以放“麦收”假了。
但是父亲一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心里就开始紧张,因为麦子不及时回收,一场大雨可能会导致颗粒无收,交公粮、糊口都会成问题。
因为父亲兄弟4个,所以我家的田地分得很少,只有2亩,在没有多少其他收入的农民来说,也就意味着这粒粒粮食像黄金一样珍贵。
那时还没有收割机,只能人手一把镰刀,一把一把割麦子。
父亲用经验判断好麦子的成熟程度,选择一天的早晨,我记得凌晨4点钟,我和哥哥跟爸妈一起戴着草帽就开始上阵割麦了。
我当时年龄小,就给父母搭下手,把割好的小麦归拢到一起。11岁的哥哥跟父母割麦子,大片地的麦子在全家人齐心协力下,炎炎烈日下躬身一把一把割掉。
看到父母晒得黑红的脸庞上流出的涔涔汗水,累得直不起的腰身,我心里隐隐作痛,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学习,长大离开农村,带父母过上好日子。
经过两天起早贪黑的劳累之后,麦子终于割完了,最后用草绳捆了起来,以便往打麦场拉。
收麦子时我和哥哥顺着麦垄下草绳,大人将麦子抱在草绳上捆住,几天下来,手和胳膊被扎破、划破了无数次,全是麦芒刺和血道子,得到秋天褪了一层皮才能恢复原来模样。
地里一行行用草绳捆好的麦个子,父亲开始赶上毛驴车一车一车地往麦场拉麦子。
我坐在高高的麦垛顶上,看着赶车的父亲,他的背上浸出一大片汗水,像一副丰收的图画,却弥漫着苦涩的滋味。
父亲与叔叔、伯伯家合买了台远扬式脱粒机,不用摊麦子、翻麦子、扬场,省了许多工序。
可是打麦,仍是大人们最发愁的事情。机器一转,就要不停往里面填麦捆子,机器飞快运转不等人,人就要在各自的岗位上不停地填麦捆,运麦捆儿,叉麦秸,清理麦粒。
打麦全家人要合伙打,大人们各有分工,一大家子还要忙活好几天。
麦捆填不到机器里,机器空转会损坏,麦秸不及时推走堵住了出口就影响了机器运转,不及时清扫出麦粒就会和麦秸混在一起,七八个岗位每个人都不能有一分钟停止。
02
我的父亲一直在最危险、最累的岗位,往脱粒机里填麦捆,每天要连续劳作七八个小时。
就在最后一天,父亲累坏了,黄土飞扬,只见他的汗水直往眼睛里流。他在往快速旋转的机器里送麦捆时,右胳膊连同麦捆一块被绞了进去。
当时我就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只听见父亲一声惨叫,血淋淋的红色麦粒从机器里喷了出来,染红了麦场,染红了夕阳。我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大家见到父亲出事儿了,场面一片混乱。伯伯赶紧把机器关掉,这时父亲已经疼晕在脱粒机旁边,母亲疯狂地奔向父亲,抱着大哭。因为父亲的胳膊还卡在机器里,叔叔、伯伯急忙去镇上医院请来了医生。
等父亲被送到镇医院,再睁开眼时,右胳膊小臂已经手术截肢。
父亲守望者麦田,期待着收获,将生命奉献给了黄土,到头来却变成了残疾人。
父亲虽然因为残疾而变得有些失落,可他最惦记的还是麦子,那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年的梦想,那是一家人活命的粮食。
在叔叔、伯伯的帮助下,我家一共收了7袋小麦拉回了家。
父亲托着包扎着伤口的胳膊一脸愁容地问母亲:“孩子她娘,你估摸一下咱们要给国家交多少公粮,给咱爹他们交多少太粮?咱们还能剩下多少麦子?”
“你都受伤了,就别瞎操心了,好好休养吧,剩下的麦子应该够咱们全家吃一年的。”母亲说。
父亲眉头一皱,点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不再说话,其实他心里早有了数。
03
交公粮的日子到了,伯伯开拖拉机帮拉着麦子去了镇上粮站,我和妈妈也都去了。
收公粮的验收员带着红袖箍,有的叼着香烟,在粮食袋和人们中间穿梭,有的坐在磅秤旁拨拉着算盘,椅子边立着把特大油布太阳伞,神气活现。
交公粮的农民见到他们赶紧递烟,他们伸手从袋子抓起几粒麦子,放在嘴里咬一下,说“麦子不干,再晒一下”。
到下一个,一咬,说:“不净,过风车”。他就是这么权威。总算有一家,咬了后说:“合格,过磅,入库”,交粮人兴高采烈地抱着粮袋子走向仓库,像是中了大奖一样幸福。
粮站门前交粮的车子按照排队的次序,进一家,挪一下。天渐渐快黑了,交粮长龙还是那么长。天气太闷热,我又热又渴,这时有推着自行车卖冰棍的小贩叫卖着,我央求母亲给我买一根冰棍。
母亲拿出口袋用手绢包着的钱看了看,毛钱加起来只有3块,她有些不舍地给了我一毛钱。我兴高采烈地买了一根冰棍,那也是我记忆中最清凉、最甜的滋味,可那是母亲最痛苦的一天。
一天快结束时,终于轮到我家交公粮。验收员拿了一把麦子,看到有几颗红色麦粒,他眉头一皱,问到:“这红色麦子咋回事?”
母亲一听,激动得眼眶红了,身体有些发抖。伯伯急忙解释,那是孩子不小心把红色颜料撒上去了。
那红色的麦粒是父亲的鲜血沾染的,那是生命的粮食呀。在家里母亲已经把被血污染的大部分小麦都挑了出去,可是还不小心掺杂着一些,要不然能交公粮的小麦就更少了。
验收员脸一耷拉,让拉回家重新捡完再送来。母亲想到来回几十公里,就急忙求情,让通融通融。
“要不你就在这里找地方捡出来,国家不收有污染的麦子!”验收员冷漠地说。
母亲找了一块空地,找了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把麦子倒出来,一点一点地开始捡红色麦粒。天气闷热,豆大的汗粒从母亲的头上流下来,一个多小时总算全部捡完了。
捡出来的红色的麦子堆成了一个小山丘,格外刺眼,我以为母亲要把这些麦子扔掉,可母亲说:“要把红色麦子带回家清洗一下,自己家磨面吃,你爹鲜血染红的粮食尤为珍贵,怎么能随便扔掉!”
母亲把没有污染的金黄色小麦又拿给粮站验收员验收,顺利地过关了。那天,我家交了3袋公粮。
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听见知了的叫声,聒噪而又凄凉。
回家后,母亲又拉了1袋麦子给了爷爷家,这是父亲兄弟四个分家后立的规矩,每年要给老人交100斤太粮。
家里的麦子越来越少,父母脸上的愁容也越来越重,那个夏天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我们都喘不过气来。
母亲挑出1袋小麦作为明年的粮食种子,还剩最后2袋倒进了瓮里,一瓮没有填满。
母亲看着那仅剩的一瓮麦子,再看看父亲空荡荡的袖子,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