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居的思密达男同学

文&图/另维


济州岛一日暴走


事情发生在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为期一周的夏季假期倒数第二天。

我一觉睡过十二点,惺忪着睡眼下床找水喝,快到厨房的时候,一个正在切菜的人疑惑地转过了头,四目相对,电光火石,我愣在原地,一秒变化石。

我身着吊带睡裙,酥胸半露双眼浮肿,目瞪口呆地看着厨房里的陌生男生,他轻握菜刀,身上的围裙勾出了一道肌理分明的流畅弧线。面无表情与我对视五秒,男生转回头去,没有情绪地说:“你能回房间加件衣服吗,初次见面,我受惊了。”

我火速回房给田边华子发邮件。

“你已经走了,不是说是下周五吗?”

她回得很快。

“是这周五,我知道你那天有教会活动,怕你纠结,就索性撒了小谎,你不会生气吧?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自把新室友介绍给你,不过没关系,你们有充足的时间彼此熟悉。他叫Hoon-Sung Choi,大二,韩国来的,我已经打听调查研究过了,是个好人。祝你们相处愉快。另,我已安全抵达非洲,一切安好,只是上网不太方便。”

在美国,大学宿舍不仅时常没有足够床位,价格更是昂贵堪比京沪黄金楼盘,因此,学校鼓励十八岁以上的学生结集起来租住校外公寓。我和田边华子合租一套两居室已经一年,上个月,她为期一年的援非志愿者审批合格。她承诺会提前找好新房客,她一走就搬来,继续与我分摊房租网络和水电。

是正午,房间里静静的,门外传来微弱而清脆的切菜声,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回想方才的一幕,对当初不过问华子找室友产生了深深的悔恨。

纵使在美国很常见,让妈妈发现我的室友有且只有异性,还是不太好交代的。


01.

半小时后。

我梳妆完毕穿戴整齐,再次朝厨房走去。好歹是不出意外即将朝夕相处一年的室友,友好相待有利无害。

“Hoon-Sung Choi,你好,欢迎你入住H302,我叫程点初,你的室友,我今年——”

我站在厨房边面带微笑滔滔不绝,话到一半却被忽然打断,Choi转过脸,他个字很高,单眼皮却是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下,他动动嘴唇,说话了。

“水槽里的碗是你的?”

我点头,他接着说,“能洗一下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再度笑开来,“好,”我说,走进厨房处理起积压了三天的碗筷盘勺。

我真是全世界最友好的室友。我一边感叹一边把最后一只盘放回碗柜,Choi正背对我搅拌着他的红彤彤的豆腐汤,“好香哦!”,我夸赞,并在他回头之后绽放出灿烂友善的微笑。

“灶台上的油渍是你弄的?”

“应该⋯⋯是吧,哈哈。”

我话音未落,他已递上一块抹布,依旧没有表情:“擦干净。”

“我——”我深呼吸,把脏话咽回肚子,重新展开笑容,点头道,“嗯。”

我要做个好人。

Choi让开后,灶台在我的擦拭下,一点一点的白亮如新起来。四个电磁灶,豆腐汤在右上角白雾漫漫地翻滚着,我不知碰到了哪里,滚烫造成的尖锐疼痛瞬间传入神经元,我丢下抹布收回手,“啊!”地惊叫出声。

Choi身手矫健、狂奔而来的时候,我心一颤,正要说“我还好没怎么烫到”,话未张口,他已经越过我,俯下脑袋,温柔关切地搅起他的豆腐汤。

开放式厨房连着客厅,亮堂堂的,我站在一边,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

半晌,Choi终于依依不舍地收回他黏在豆腐汤上的视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OK绷,面无表情地递了上来。

“受伤了的话,贴一下吧。”他说。

我终于也收起表情,看了他一眼,转身回房。

暑假以这样一个室友的到来惨淡收场,夏季学期开始后,我每天都无精打采,Choi的厨房洁癖严重扰乱了我的生活。曾经水槽里待洗碗筷堆积如山的壮景荡然无存了,无论我在写作业、洗澡,还是刚刚买菜到家累得气喘吁吁,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把我催进厨房,盯着我把一切清洗完毕。

“我有时候是真的手头有事,几个碗一口锅而已,不能忙完了再洗吗?”

“厨房是公共设施,应该时刻保持清洁。”

“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这难道不是你份内的事吗?”

我已经没有与他交谈的欲望了。

每天待在自己房间里,不是必要绝不去客厅厨房。我极力避免与他正面接触,以免气火攻身。Hoon-Sung Choi,一张不错的脸,一副不错的身材与着装品味,并不能遮盖他欠揍的惹人讨厌的内心。


02.

位于美国西海岸的华盛顿大学,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学生活动室,除了巨大的健身房、橄榄球棒球网球篮球场,你还可以在这里看到各种千奇百怪闻所未闻的球类、非球类运动场。周五下午,我射完箭,收好弓矢大汗淋漓地走出射箭室,忽然看见Hoon-Sung Choi和几个男生走出游泳馆里,迎面朝我走来。

我停步,纠结了一下,还是停步,朝他露出笑容,说:“嗨,Hoon-Sung Choi。”

他却笔直地、连嘴角都一下不动地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见他身边有人说了一句话,是韩语,我不懂内容,但我知道那是戏谑、嘲讽的语气。

Choi的回答,则是我在韩剧里听过无数次的,用以表示厌烦的,一句“闭嘴,你无聊透了。”

活动室里冷气很低,身着运动衣的、肤色各异的人来来往往,我有点忍无可忍了,转过身,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Hoon-Sung Choi,你等一下。”

一干男生纷纷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身。

我走上前,恶狠狠地直视住Choi。

“我看在你是室友的份上,友好地对待你,可是你呢?你除了曲解别人的好意,不讲礼貌,狂妄自大还会什么?华子找你这样的室友给我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的时候,Choi已经愣住了,大约是被我的气势慑到了,他过了好半晌才张开口,“我——”

我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什么我,下次没带钥匙自己翻窗户,别找我帮你开门,我现在看到你就讨厌。”

入住H302第二天,Choi外出购食材忘记带钥匙,是我接到电话后,特地从图书馆回家为他开的门。

当然,他不仁我不义,没有下一次了。我出完恶气,转身踏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一群棒子的视线。

回公寓后,我依然心情很好,为自己炒了醋溜白菜和胡萝卜肉丝,一顿晚餐吃得欢心雀跃。

Choi开门进屋时,我正好吃完最后一筷胡萝卜,起身把碗盘拿进厨房水槽,经过他身边也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他也面无表情,侧肩走过进屋换衣服,再回客厅时,我已经准备进卧室做功课了。我开门,正要迈步,被他“喂!”地叫了住。

他站在客厅里,我回头后,他把放在腹部的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又拿出来转而抱胸,好一会儿才抬着下巴开了口。

“你今天让我在朋友们面前丢脸,不道歉吗?”

蛮横的语气让我除了脏话什么也不想说。

我收住张口的冲动,像看傻瓜一样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回房,留下一声关门而致的巨响。

心理学导论的作业,充满了对诡异的生物学术语的理解与记忆,看着遍书都是的Trichotillomania、Capgras Syndrome和Claustrophobia,我肠胃抽搐虚汗直冒,在厕所蹲了十五分钟,发现自己竟真的拉了肚子,于是连忙出门找药店。

千万不能生病,在美国,随便住两天院,开销就能买辆二手小轿车了。

我挑好肠胃药片买单的时候,看到泻药正在清仓一折销售,顿时大喜,美滋滋地上前拿了两小包。“打折不买,更待何时”是我的座右铭,无论什么东西,在最低价时买下存好,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到家时,Choi已经在做饭了,他把韩国辣酱混着切碎的洋葱、生姜和蒜瓣炒热,倒入凉水,煮热,再添以牡蛎、虾仁、鱼豆腐、蟹棒等海鲜搅拌,等汤煮沸,清理漂浮物后,又放入白菜(先菜绑后菜叶)、胡萝卜块、豆腐继续煮,在出锅后打上一个生鸡蛋,搅匀,正宗韩式海鲜辣汤就这样好了。

我关门换鞋准备进卧室的时候,Choi似乎刚刚放完肉类,案板上摆着切好的青菜,他坐在客厅里看Kindle,听到玄关传来动静,他头也不抬,说“你晚饭吃完没有洗碗。”

“哦。”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忍着胃痛出门买药,一进家门就被他找茬,新账旧账加身体不适,我完全没有理他和给好脸色的心情。

他却倏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韩语发音的原因,他说话时会抬下巴,看起来虎视眈眈,好像随时都会冲上来动手打人。

“饭后洗碗难道不是每个人该做的吗?到底是谁不懂礼貌?身为女人,你这样成何体统!”

他声音足足高了八度,今天在游泳馆又发现他非常健壮,我思考了一下,放弃了起正面冲突的念头。

我抬了抬手里的塑料袋,说,“我放了东西就来洗。”

再进厨房时,我的口袋里有一包泻药。

Choi已经回了卧室,偌大的、连为一体的厨房、餐厅和客厅只有我一人,灶台上的海鲜辣汤里,色彩斑斓的各式海鲜和蔬菜正欢快地翻滚着,我摸出泻药包,撕出小口,再次确定了四下无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倾斜药包。

窗外的天已经暗了,公寓里静得落针可闻,灶台灯很是晃眼,粉末在纸袋里滑动的声音刺入耳膜,我连忙收回手。还好,为时不晚,并没有粉末掉出。

我打开灶台左上角、属于我的储物柜,把药包塞进一袋袋八角、胡椒、红枣和莲子中间。甩掉了这怖人的烫手山芋,好半天我都还在瑟瑟发抖。

强制自己镇定后,我老老实实洗完碗盘,回到房间,继续写起作业。


济州岛一日暴走

03.

翌日是奇怪的一天。

难得周六,Hoon-Sung Choi起早和伙伴晨跑,去健身房,然后回家切菜切肉摆入小碟,烹饪各式韩国料理至正午的日子,我却直到下午一点,都不见他踏出卧室一步。

正疑惑不止,来回踱步于客厅之中,犹豫要不要敲门探究竟时,一阵急促、粗鲁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我刚开了小门缝,四五个亚裔男生已经不客气地夺门而入。

“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理我,他们大步越过我,利落地踢开Hoon-Sung

Choi的房门,冲了进去。

是了,他们就是昨天在游泳馆是,Choi身边的那帮男生。难怪有些面熟。

我的心跳缓下来,准备回房却怎么也挪不开步,悄悄扒在了Choi的门边。

被一众男生包围着,Hoon-Sung

Choi躺在床上,看起来很是虚弱和痛苦。

他们叽叽喳喳说着韩语,似乎是在安慰Choi和讨论他的病情,我什么也听不懂,和Choi的关系又那么差,被发现了一定很难堪。一番思索,我决定即刻回自己卧房,写作业。

反正有那么多人在,他一定死不了。

卧室门被那四五个男生恶狠狠地推开时,我十足被吓到了。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写着愤怒、鄙夷和“我想打架”。被数十只这样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又气短又莫名其妙,问道,“怎么啦?”

“Hoon-Sung现在肠炎到无法动弹,都是你的原因吧。”有人轻蔑地说。

“什么?他肠炎?”我惊得不由站了起来,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朝Choi的房间转了去。

刚迈两步便被拦了住,几个男生的嘴角要么挂着嘲讽,要么写满厌恶。

“装得真像啊,程点初小姐,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会以为你很关心Hoon-Sung呢。”

“可惜⋯⋯”不由我张口,另一个人立刻接话,“我们已经知道真相了。”

“对不起,你们在说英语吗?”站在他们中间,我听得云里雾里。

“Hoon-Sung今天没有来健身,我们直到一小时前才打通他电话,他病了,很难受,我们赶过来,医学院的Jeong说是肠炎,肯定是吃坏了导致的。我们想煮粥给他喝,因为不知道他的食材在哪,只好四处翻,这一点是我们冒犯了,我们道歉。”被叫做的Ho的直视着我,目光忽然一紧,“我们不小心在你的储物柜里找到了⋯⋯找到了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

他摊开手,露出一包开了封的泻药。

“日期什么的都很新呢,你是专门为了毒害Hoon-Sung,才买不久的吧。昨天见到你,以为你只是性格烂,没想到连做人也这么低劣。”

“我——”我连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们都不知道,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我没有放。”

似乎,狡辩激怒了这些男生,一个人上前抓住了我胳膊,其他人不仅不阻止,反而愤慨地说:“我们现在就把这女人交给学校,曝光她的劣行!”

“万一学校不管,就去找大使馆!”

一言一语间,我已经被连拖带拉进客厅,整套公寓一团混乱,Ho打开门,我知道就要被拖出去了。

我想反驳,虽然确实动过坏心思,但Choi的病绝不是我所害,可现在人赃俱获,我确实百口莫辩。

并且,Choi讨厌我,他完全可以这些人一起咬定我故意下药使他肠炎。然后,身败名裂还是被开除,我不敢想象我的下场。

“我相信她!”

公寓那头传来一声虚弱而利落的男声。

众人停了动作,一齐看向卧室里,还卧床不起着的Choi。

他艰难地把头侧朝我们,继续说,“你们别闹了,我相信我现在这样子与她无关。”

他脸色煞白,嘴唇干裂,我看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单眼皮下大大的眼睛依旧没有表情,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Ho甩开钳制我的手,一串韩语连珠炮一样蹦了出来,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却在Choi接话后陷入了沉默,我正为不知状况着急不已时,Choi说了一句英语。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休息了,回头找你们。”

然后,四五个男生在每人看了我一眼之后转头就走,公寓也因此迅速恢复了寂静。

西雅图六月中旬的周末下午两点,空气微凉,光线很好。H栋302公寓里沉寂得有些诡异。

从Choi的朋友呼啸离去后,我站在客厅能够将他卧房一览无余的尴尬位置,略带羞涩地说,“谢谢”。

“不用。”Choi把目光转向我,干巴巴地答。

我像是忽然被夹了尾巴,惊得退了一步,回过神后,我连忙留下一句“呀,他们给你的粥还没煮上呢”便灰溜溜地开路,躲避他可能会问出的“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那么忽然的一下的、不优雅不好看的失态。

厨房里,大米已经煮熟,我翻出砂锅,倒入凉水和三勺台湾鱼粉,把熟饭放入加热后的水中,瘦肉切丝,拌少量生粉、盐,泡醋和料酒去腥,再将松花蛋碾碎,一起倒入稀饭中,盖上砂锅盖。

我在粥稠至插筷不倒时打入蛋花,搅匀,盛出稀饭,拌上肉松和葱末,心满意足地闻了闻香,将一碗正宗台式皮蛋瘦肉粥端进Choi的房间。

Choi醒着,目送着我停步然后蹲在他床边,他依旧始终面无表情,我蹲稳后,看了他一眼,舀出一勺粥,大口吃了起来。

“你⋯⋯特地进来吃粥给我看?”

许是因为病了,他的语气出奇的软,眼神也不如平时锐利、讨厌。

“我在证明这粥没毒。”我答完,又认真吃了一口。

我以为这是幻觉。

我看到Choi笑了,咧开嘴唇露出牙齿,还笑出了两个酒窝。他的鼻梁微高,笑起来的轮廓出奇的好看。因为离得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纹路。

我看着他,忘记咀嚼嘴里尚未嚼完的粥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担心喷饭又不知说什么,只好作罢。

他张口了。

“我相信你的,从一开始。”他说。

我什么巧言妙语也想不出,只好匆匆舀一勺粥,一边朝他塞去一边说,“喝粥吧。”

房间里的百叶窗闭合着,光线因此有些暗,Choi缩了缩脑袋,说,“你能重新盛一碗给我吗?这碗你碰过了。”

我强忍住翻腕把粥盖在他脸上的冲动,一言不发地起身出门。

方才的气氛真是恍若隔世啊。不对,是从未存在过。

我完成一门功课作业,离开卧室觅食时,已经是下午八点了,我从烤面包机里拿出面包片,涂好花生酱准备回房时,Choi的房门开了,他走出来,他穿一身质地柔软的睡衣,也来到厨房拿面包片和花生酱。我们像没看到彼此一样低头做自己的事。

我想抬头说声“嗨,好些了吗”,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这么常见的情景,“嗨”了反而很奇怪。

我又倒了一杯牛奶,端上面包朝卧室走去。

我是在把面包盘放上胳膊肘,以便腾出一只手开门时不小心碰到Choi的手背的。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我身后,伸手替我拧开了房门把手。

他个子很高,肩膀也宽,手从背后伸过来,有强大的压迫感。

他的手背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细腻。

“谢谢。”背对着他,我说,然后挪步进屋,把牛奶面包放在了书桌上。

Choi没有回话也没有走,直到我准备关门时才有些急躁地开了口。

“那个,”他说,“如果之前有冒犯你的地方,我道歉。我中学是在男校念的,毕业后的两年兵役也全是男人,我、我不知道怎么跟女生相处,什么时候用什么表情说什么话⋯⋯我都不知道。”

“噢,”我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的话太过单调,于是继续说,“没关系,慢慢来。”

一句“那我写作业去了”一句“嗯”,他离开我关门之后很久,我还是很想咬自己的舌头。

又厚又重的彩页课本摊开在桌面上,我一会儿伏案一会儿喝牛奶,什么“没关系,慢慢来”,又暧昧又愚蠢,我明明能把话说得聪明一些的,比如⋯⋯

长夜漫漫,作业极多,我竟然全部浪费在了,反复设想一出不可能重现的场景上。


04.

那一波三折的一天后,有些事情开始变得很奇怪。

我放学回家,总不自觉低头看鞋架上是Choi的拖鞋还是其他鞋,在卧室里听到开锁声,也会莫名其妙走出门,以倒水喝或者找食物掩饰一番,然后若无其事地说一声“嗨”。

他回一声“嗨”,换鞋,回房。还是没什么过多的表情。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想起他那句带了小紧张的“我不知道怎么和女生相处”,会突然觉得手里的自来水比平时好喝。

这一段时光非常短暂。

一周后,我便在路过校内停车场时,看到一个模样精巧的女生坐在Choi的副驾驶上,Choi时而握握手柄,时而碰碰方向盘,谈吐自如,落落大方。笑容也始终没有从他们中任何一人脸上退去。

我有一种受骗了的感觉。

独自回家,挂上QQ,与碰巧在线的高中同学卞经纶聊天,才渐渐驱走胸腔里正无限放大的,像是心脏被砸了个洞,不疼但是灌满了凉风的感觉。

大二后半段起,当初选择国内大学的同学纷纷参加了短期出国交流项目,卞经纶即将搬来并短暂停留在华盛顿大学,他因此托我找附近的房子。他参与了“美国西海岸四校游学计划”,加州俄勒冈华盛顿州,一路北上,在四所大学里分别进行为期三周的游学。

我答应下来,又闲聊了一会儿,说完注意事项和恭喜,Choi还是没有回来。天已经快黑了,我暗暗冷哼了一声,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

Choi回家的动静出奇得大。

彼时,天已经全黑,他扛了两袋紫米在肩上,刚放进厨房,又连忙出了门去。

他看起来春风满面气色极佳,不一会儿又扛进两袋紫米,然后继续转身出门。

“明天还要上课,你不回来早点写完作业睡觉,去买了五袋米?”看着厨房地板上的一排米袋,我说,“你心情很好哦。”

“是呀。”他一边兴致勃勃的把米塞进储物柜,一边回答。

不说我也知道。

他却若无其事,完工后直起腰,拍拍双手,继续道,“你要不要也吃紫米夜宵?这可是韩国料理专用米,在美国很难买的。”

脑海里闪过驾驶座里他开怀的柔和的笑,相较之下,他现在在我面前的表情,顶多可以理解为精神不错。

“不用了谢谢,我今晚作业多。”我转身回房。


05.

找房子进行得十分不顺。且不论大学周围的房子一向又贵又稀有,这是学期正中,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在住宿上做变动,腾出空房子供人住三周。卞经纶安慰我说他理解,我实在过意不去,问他愿不愿意到我家将就三周。

解决了心头患,我离开卧室,去厨房觅食。

已是下午七点,周日,厨房案板上放着刚做好的紫菜包饭,Choi不在,我听见洗手间里有潺潺水声,想必水声一停他就会出来。

这些用海苔铺上刚出锅的,拌了芝麻油的热腾腾的紫米,里面有着芝麻叶、新香、火腿、黑色萝卜干和沙丁鱼沫,Choi用竹卷把它们卷成桶状,再切成厚度适中的小块,放在那里,实在令人食欲大开。

我本来就饿,犹豫一下又挣扎两下,还是抵不住色香味的共同侵袭,确定了四下无人,飞速拿起一小块,丢入口中。

芝麻叶的喷香和紫米的松软口感迅速在舌尖散开,我刚咀嚼两下,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好吃吗?”是Choi。

“啊?呃,我⋯⋯”偷吃被抓了现行,无疑是合租公寓最恶劣行为之一,我张口结舌,“对不起,我只是——”

“没事,”Choi却不以为然,拿起两块紫菜包饭,一块放进自己嘴里,一块递给我,说“你不是也给我煮过粥。”

“哦。”我想起他坚定的“我相信你”和意味不明的解释,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白炽灯把厨房点得很亮,我和Choi一前一后站在里面,四周是难堪的沉默。

半晌,Choi挪动脚步,一边捻起紫菜包饭在盘子上摆出漂亮的形状,一边率先开口:“你看最近的新闻了吗?47街那家超市前不久有喷了农药的蔬菜上架,很多顾客都吃坏了肚子,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啊?”我莫名其妙,随后想起Choi的肠炎。

“据说是外国菜农所为,已经被抓住并驱逐出境了,太便宜这些不把生命当回事的人了——对了,你也在那家店买菜的,你怎么没事?”

“太正常了,我早有抗体。”我骄傲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事,我进屋了。”

话音未落我便大步离开,一切都怪怪的,Choi虽然始终没有抬头,却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我摸摸胸口,心跳丝毫没有缓下的迹象,我果然还是吃不消。

嗯,孤男寡女待在厨房里说些有的没的,怪吓人的。

卧室里,我几次入座都浑身难受,索性站起来踱步,可没踱两步便被敲门声吓了一跳。

看到Choi从我打开的小缝里递上一盘紫菜包饭,我顿时眼前一亮,放弃“推辞一下”的中华传统,说完“谢谢”便忙不迭接盘子。

递完了盘子,Choi依旧站在我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个,你这几天怪怪的。”他说。

“有吗?”我反问,忽然想到什么,说,“哦对,我有高中同学要来借住一下,三周左右,跟你说一下。”

“哦,好,”Choi答,又补上一句“那你吃完了记得洗盘子”,转身走了。

长夜漫漫,我盯着心理学导论第697页看了十分钟,还是放弃了杀进Choi房间,把紫菜包饭拍在他脸上,怒吼“你他妈外面有女人就别在老娘面前献殷勤”的冲动。

那可是或许会让我未来吃不上Choi式紫菜包饭的危险之举。


06.

卞经纶拖着箱子被我带进家门的中午,Choi正好出卧室倒水,看到我们,他止步,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表情。

“男生?”他说。

卞经纶看到一身睡衣的Choi,也是一脸疑惑。

“哦,这是Hoon-Sung Choi,跟你情况差不多,我室友去非洲做志愿者了,他来暂住一下。”三个人在客厅面面相觑,我用中文解释。

“你好。”卞经纶说。

“你好。”Choi微鞠了一躬。

可以开关门的衣柜是一个小空间,卞经纶提出睡在里面,我们一番布置,忙到很晚,又聊了些高中时期的趣事,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半夜竟响起火警。

住宅大都是木造的缘故,美国公寓每间房的天花板上都嵌有火警铃,一旦感应到烟雾就会放声大作,尖锐而持久。爱煎煎炒炒的,刚来美不久的,不懂拿捏的亚裔人会经常唤醒火警。

其他住户已经怨声载道地跑下了楼,我和卞经纶走出房间,则看到客厅已门窗大开,Choi手持锅铲腰系围裙,一脸歉意地点起头哈起腰,说:“真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做饭,总是不小心触碰火警,对不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明明已经可以去演韩国版《中华小当家》了。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卞经纶已经微笑朝Choi走了去,口中念叨着“没关系我来帮你”。

热情地回答“那我帮你打下手”之前,Choi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很快明白了那一眼的意义,它译作“这只是个开始”。

翌日下午,卞经纶刚启动洗衣机,Choi就抱着一桶脏衣出了房门。

“我每次都是周日这个时间洗衣服的⋯⋯”他呆呆看着转不停的洗衣机,受伤的说。

我“你什么时候有固定洗衣时间了?!”的反驳尚未出口,卞经纶已经愧疚地道起了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这就——”

“不用不用,你都洗上了,我等等就是。”友善地鞠了一躬,Choi又抱着他的装衣桶回去了。

凌晨一点,洗衣机轰隆隆地刺破寂静,我和卞经纶爬起来,看在Choi正站在客厅里,缩着手臂,用纯真的怯懦的眼神无辜地看着我们:“我下午看书看忘了,衣服明天要穿,只好现在洗⋯⋯”

“你不怕吵醒了邻居人家上来找麻烦吗?!”才吼叫到一半,敲门声出现了,混杂着几句脏话,持续变大,Choi一溜烟躲回房间,我只好拉着卞经纶去开门挨骂、道歉和关洗衣机。

周一的课我上得无精打采,回到公寓附近却忽然来了精神,包括卞经纶和Choi的所有住户都站在楼下,一看就知是火警刚刚响过。

物业管理员认出我,劈头问道:“你们家最近三天怎么了?不是触动火警就是半夜洗衣,我已经接到不少投诉了。”

我正不知如何接话时,身边的邻居开口了,“你也住这里吗?我以前没见过你。”

她看着卞经纶。

物业似乎顿时明白了三分,语气立刻严厉起来:“H302有不在合约名单上的人入住吗?我必须严厉地警告你们,这是违——”

“他只是来做客的,不是住户。”我连忙摆手解释。

“对对,而且我今天就走的,对吧?Choi。”卞经纶也打圆场,他扭头去看Choi,可Choi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句“你就这样搬走,是打算去睡桥下吗?”,一句“我去找学校,学生走投无路,相信他们还是会帮忙安排的,这两天很感谢,我安定下来就联系你”,卞经纶便不等我道歉和挽留,匆匆走了。Choi大约躲在房间里,我闯进去,嫌恶地对准他无辜的眼神。

“恭喜啊,人已经被赶走了,你满意了?”

Choi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他站起来俯视我,比我更加理直气壮:“我是这里的合法住户,你随便带人进来使用我花钱租用的设施,凭什么?”

“既然这样你一开始怎么不说清楚!”我不是没有事先通知,Choi当时没有异议,却在客人面前找茬使诈地赶人,实在是太过分。

我抓起背包,开始换鞋。

“你去哪?”追到客厅里,哑口无言了半晌的Choi远远问。

“图书馆,在那儿看不见你这种人。”我甩上公寓门。


07.

状态欠佳,我的自习效率极其低下,Choi问我发短信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才发现已是深夜十二点,必须尽快回家了。

如果不是特定假日,美国的夜晚十分漆黑安静、人烟寥寥和危机四伏。学校没有大门,人畜随意出入,因此,保全处只好启动Safety Van和Safety Walk,校园范围内,前者是车接送学生,后者是人陪学生走。

我电话预约了图书馆门口的Safety

Van,我知道万一不幸碰上预约多,就必须遵守先来后到,站在约定位置等。

无论春夏秋冬,一入夜,西雅图就凉得刺骨,我在门外来回踱步了十五分钟,还是不见Safety Van的踪影。

十五分钟足够我走回家了。面朝万籁俱静的回家的路,我默默抱怨。

我在夜路上走。

四周静得可怕,路灯边,哥特式建筑的投影一路蜿蜒,十分鬼魅。我抱紧胳膊穿过一条又一条街衢时,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再一看地面,果然多了两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我加快步伐拐了一道弯,影子还在。

我想起四月里,那一双在南加大附近被枪杀中国留学生情侣,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哆哆嗦嗦摸出手机按完号码,藏进袖子里,放在嘴边,“有人跟踪我⋯⋯”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Choi模糊的声音,“别慌,继续走,不要加速也不要减速,保证手机畅通,我GPS你,马上就到。”

我从不知道他说起话来声音可以这么掷地有声。

可我已经无法思考了,脑海眼前只剩一个“逃”字,我奔跑起来,不到三秒便被黑影追上,在距我极近的地方说“Hey lady, may I borrow your cellphone?”(女士你好,我可以借用下你的电话吗?)

“I don't have one.”(我没有)我意欲绕开他们继续走,手腕却被抓了住,热烫的温度随即传来。

我惊得连呼吸都忘了,刚要呐喊,身体却被猛然一推,摔进了路边石拱门里的死角。

“Call 911!”(报警!)Choi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大,原来方才抓我、推我的人是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他。

他正被两个黑人少年夹着,对方嘴里骂着脏话,虎视眈眈。

我颤抖着拨电话,那边已传来打架声,我看到Choi一圈打在一人头部,又一脚踢倒了他,与此同时,另一人背手掏出一件反着光的东西。是枪!我正要大声提醒他,膛声与枪响已经相继响起,一切都太迟了。

Choi居然忽然弯腰躲过了枪子,从低处贴近持枪者,一边肘击对方一边钳住其右手,下移枪眼,毫不迟疑地朝地上开了一枪。

夜深极了,路灯也暗,黑色的血从地上的身体里向我流了过来,Choi扭转对方手腕,转眼又是一枪响起。

Choi松手,黑人少年应声倒地。

长夜迅速恢复寂静,我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缩坐在死角里不住发抖。

Choi的身影被路灯光勾勒得有些细,他走到不远处,弯腰捡起一团白色物件,拍了拍,然后走过来,把它套在了我身上。

是一件外套。

他拉起我,正要开口,响着警笛的车停在了我们面前。

两个警员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尸体,一人说“Nicely

done!”(干得漂亮),一人接话“That's probably a Korean guy.”(那边八成是个韩国男孩),走了过来。

确定我们没有受伤后,他们表达了一下对失职的内疚,赞了赞我们的勇敢,叮嘱“快回家睡觉免得明早迟到,明天抽时间去找他们补个笔录”并递上一张名片,便转身去拍现场了。一场枪杀就这样草草了事。

回家的路还有一半。

路灯一截一截点亮漆黑的街衢,四周还是那么静,我裹着Choi的外套,与他并肩走路。

“你还真敢就这样跑来,枪都不怕。”我心有余悸。

Choi却十分平静,长我一截的影子覆盖住我的,他答,“放心,我高中毕业后武装守了两年我国边境,比他们懂搏击和枪。”

“难怪新加坡和台湾同学常抱怨说,如果他们的强制服兵役能像韩国的一样炼人,就不出国念书逃兵役了。”我说。

“呵呵。”

Choi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结束了我们好不容易开启的对话。

这个人到底是没有长进还是不爱与我说话啊。


船靠岸了,是济州岛

08.

到家一小时半了,Choi房间的灯还亮着。或许是受到惊吓,却碍于颜面收敛着,我坐立不安起来,熬了热牛奶,敲两下他的房门,拧开把手。

Choi正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摄像头灯亮着。

看到我,他吃了一惊,随即侧身挡了挡桌上的笔记本,可惜的是,我早已看到了屏幕上的图像。

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副驾驶上面容娇好的女生。

“打扰了,这是牛奶。”我笑了一下,用唇语说完这句话,放下牛奶关门离开。

我趴在书桌上,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限时作业题发呆。

他不是第一次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出我心里的他做不出的事。我正自嘲着,忽然身后一声巨响,我转头,见Choi居然站在我房间里,手里捏着一沓纸。

“你居然就这样闯进女生卧室?”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意识不想你看到我在和她说话,”他走近我,越说越快,“那个女生⋯⋯上次的紫米,H-mart(韩国超市)只偶尔有货,还限购一袋,只有抽中幸运卡的顾客被允许买上限五袋,那个女生抽中了。所以我找到她,用请她吃饭交换幸运卡。一切原本已经结束,她却发邮件问我‘那难道不应该只是个开始吗?’,我真不懂,一切难道除了交换紫米还有其他吗!刚刚你进来时,我正在向她解释⋯⋯”

“总之,这是邮件往来的全部内容,请务必过目!”他将那沓纸放在我桌上,退步,鞠了一躬,大步走了出去。

“等一下,”我追到客厅,在他房门口叫住他,“你知道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说什么吗?”

他转身,迷惑地摇摇头。

“我教你,”我上前去,直视Choi的眼睛,教授道,“跟我念一遍:这位同学,你愿意和我在一起,让我每天为你做饭,帮你洗碗,呵护你保护你,任你欺压捶打吗?”

Choi看着我,呆呆的,长久不说话。

“复述啊,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我催促。

半晌,他终于开口,一字一顿。

“我愿意⋯⋯”

“你找打!”我抡起拳头,可他早已先一步逃回房间,锁了房门,任我敲打威胁不打开。

我于是也回房锁门,无论他在半晌之后,温柔地生气地还是急躁地敲,都视若罔闻。


09.

我以为我会彻夜难眠,天亮睁眼后,才发现自己睡得特别好。

卧室的陈设和窗外的天空都没有任何改变,昨晚的一切都像梦一样。

果然是全新的一天。

我下床,洗漱,准备好一切上学用具,拧开卧室门,却发现自己被挡了路。

房门口被放了一张小桌子,桌面上有一盘摆放精致,造型美观的紫菜包饭。我立刻双眼发亮,双手开工,狼吞虎咽起来。

Choi从厨房里探出身子,一边解围裙一边面部肌肉不自然地对我笑,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要⋯⋯一起去学校吗?”

我看到他的耳根越来越红了。

“好呀。”我说,并为自己不想借机嘲笑他的善良举动暗自惊奇。

果然是全新的一天。


10.

一个月后。

“程点初,你干嘛一下课就赶死一样的往家跑!?”

“必须的!我要去拯救我准备醋溜的大白菜,迟一点它们就会被我家那个厨房守护神抹上韩式辣酱泡进盆子里,然后变成一团红彤彤湿嗒嗒味道古怪的辣白菜!”

话音未落,女生的身影已经化作一颗小点,消失在了通往H302的路上。

西雅图的立秋还是一如既往的凉。


-END-



篇后语:刚上大学时候写的小说,《首尔一夜》发出来之后好些人说起这一篇,我都忘记了。忽然想起这一篇当年在杂志上也是最受欢迎的,一直get不到为什么,只记得当时租住在take quarters off回台湾的同学的公寓里,这一篇是final压力大顺手写在微积分草稿纸上的构思,考完后两天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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