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会与他分开。
幻想里,他若选择写诗画作,我可以为他铺纸研墨,他若选择赴京赶考,我可以盼他考取功名,他若选择冲锋陷阵,我可以待他凯旋归来。
我与他相识三十年,我也爱了他三十年。
第一眼见他时我只有六岁,我是士大夫幺女,他是丞相长子,他从小受尽的家人的宠溺,自然是外人争相讨好的对象。
他与我相差三岁,相貌俊朗,却剑眉紧锁,那时他仅仅九岁,却已深得帝王喜爱,一言一语皆是风度翩翩,我那时并不明白什么是爱,只知道自己的眼里心里都是他,只有他。
幸得父亲与丞相颇有往来,听闻是很看重我父亲的学问,于是我便借此机会随父亲出入丞相府邸,只要见他一眼我便心满意足。
他满腹经纶,说什么都头头是道,我经常躲在树后听他对着他妹妹讲书,我不敢上前,怕打搅了他们,而永远失去了站在树后的机会。
于是,即使是违背了母亲的意愿,我也要为了他而熟读四书五经,我倾尽所有只为能成为配得上他的女子,我盼望着有一天我能和他谈天说地,谈天下谈红尘。
可惜这一天从未到来过。
“傅哥哥,我亲手做得桂花糕,尝尝可好?”我双手捧着盒子递到他面前,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心中希望他能接过,即便不吃也请接过。
“不用了,我不喜欢。”
“对不起,哥哥,你喜欢什么,我……”我慌乱的不知所措,心中虽然已经料想过,或许他是觉得我做得卖相不好,又或是他不常吃桂花糕,无论怎样他的一句不喜欢,让我两个月的努力化为乌有。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那好,打扰你了。”我想说些什么但却未说出口,或许,是他不喜欢我?也对,他是堂堂丞相之子,而我只是士大夫的幺女 他又怎会看上我?
我仓惶地离开了那间屋子,不希望他看见我的尴尬与不安。仔细想想,即便他看到了又怎样,他会在意吗?我想应该不会。他如此高傲,想必这世上也不会有他温柔相向的女子,起码现在是如此,我稍稍松了口气,我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对他的爱意,我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面对现实。
转眼,我已到了及笈之年。十六岁的我已不再是当年稚嫩的女子,我换上吉服,盘上乌丝,黛柳眉抹朱红。心中喜悦溢于言表,今日他会赴宴,我定让他见到最美的自己。
宾客陆续以至,往日厌恶的阿谀奉承的话现下也不是那么不如耳,时不时朝大厅看看,寻找着他的身影,很快,他便到了。
可是,除了他,还有她。
“九九,祝贺。”他依旧寡言少语,神色严谨。
“谢谢哥哥,这位是……?”我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希望听到她不是他心上之人,只是朋友罢了。
“她是沈太傅之女沈钰,这是李九九,李大夫幺女。钰儿是我妻,皇上已下旨将她许配于我,下个月我们便要成亲了,希望你能来。”他望着她,眸中的温柔是我从未见过的。
妻子?呵,何止是心上人,原来都已经是一家人了啊。
“初次见面,叫你九九可好?”她声音婉若莺鹂,温柔似水,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之范。两人并肩而立,郎才女貌,完美的让人找不出一丝瑕疵,而我却像是多余的人一般。
我涨红了脸,半晌才扯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随姐姐开心,九九无所谓。那……那九九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你们真般配。”
后来为了摆脱这囧镜,我只得寻得一个借口躲回房中。
十年了,我爱了他十年,就婉若弹指一挥间,我为了他拒绝了多少提亲之人,盼望着有一天迎娶我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我知道他不爱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心仪之人,没想到日子过得那么快,转眼间,他便要为人夫了。
从房间出来,看着后院的梅花,嗅着它们的气味,接受着微风拂面,眼里的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流。
“你爱我。”
背后传来了熟悉不过的声音,是他,那个我爱却得不到的男人。
我转过头,他依旧是眉头紧锁。面对着我,他永远都是严谨一丝不苟。为什么他就不能有片刻的温柔呢,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
“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从小我就知道。”他顿了顿,“可你应该知道我们不可能……”
“我也知道,我也从小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你眼里从来就没有过我,都是我自作多情,以为只要努力你就能看见我!”泪水如黄豆般顺着脸庞落入脚下泥中,我已经变得歇斯底里,我恨这样的我。
“你别这样,九九,你知道的,我是当朝丞相的长子,我的婚姻并不是我可以……”
“我知道,我只是士大夫的孩子,你高高在上,我配不上你,”我嗤笑一声,“可即便我不是,即便我和那沈钰一样,你也不会对我有那种感觉。命里注定我做不成你的妻子。”
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内心更是难受,盼望着他说不是,但又怎么可能呢。
“你不用安慰我了,你现在已经有了家室,和我站在这被人看见不好,你走吧!”我打断了他的话,背过身,泪水依旧在流,但心早已千疮百孔,疼到没有知觉。
“你值得更好的。”
我能听到他的叹气声,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大,透过衣服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就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决堤。
春日的阳光终究是化了冬日的白雪,我躺在软榻上,细算他成亲也三年有余,沈钰现如今怀有八月身孕,长子也已满了周岁,一家人齐乐融融,好不开心。
而我及笄那年替了二姐入了这似海皇宫,没有出席他的喜礼。自踏入宫闱的那一刻,我的心就死了,也注定了会有一辈子的的争锋相对,勾心斗角,这些种种迟早有一天都会变成我的日常习惯。但与我而言,我以为我越费心争宠,我能想他的时间也就越少。
可我错了,每当我手里多了一条人命,每当我独自蜷缩的床头,想着这些年的琐事。我都会想起他的脸,我会想如果他知道了会如何?他会怎么看待我?他会不会厌恶这样的我?会不会对我失望?如果我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什么后妃,我活的会不会比现在轻松自在?
第二个十年,我活在了思念和危险之中,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比别人更狠更毒辣。
内心是恨的, 我也想,既然做不成他的妻子,那我做谁的都无所谓,即使成为了皇帝的女人,我也要让他看到我,所以我一步一步拼命地往上爬,不顾一切的往上爬,我不在乎什么良心什么道德,我只想做的比别人好,只想得到他的注意。
二十三岁,我背着淑昭仪的头衔过着日复一日的日子,我已经不记得家中后院的梅花香,也不记得十几年前的那赤诚之心,更不记得当年那稚嫩的女子是何模样。我只知夺宠,只知权利与荣耀,三十五岁我踏着别人的尸骨爬到了中宫之位,受尽世人爱戴,母仪天下。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让人听了心软。
“敬儿真乖,快,去你娘那。”
“见过皇后娘娘。”
“你们两个就不必多礼了。”
“谢娘娘。”
我看着他和她脸上洋溢的幸福,二十年了,他从来没有纳过妾,他的一辈子就只会有她沈钰一个女人,想着他和别的女人共享天伦,藏在衣袖下的手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手心,却抵不过内心的痛苦。
“你和皇后娘娘很久没见了,我带敬儿去花园走走,过会你来找我们吧。”沈钰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你变了不少。”
“二十年都过去了,人老了,能不变吗。”
“不,对于我而言,你永远都是那个跟在后面的妹妹。你变得不是外表而是内心,你……变得陌生了。”
“好一个永远都是妹妹,怎么,没了我不适应了?”
“都二十年了,你……还在恨我。”
“当然恨,我现在这副模样都是你害的,你竟然还指责我变了,你没这个资格。”
“九九……你这又是何苦,进了皇宫你就再也出不去了。”
“直呼皇后名汇怕是不敬吧,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你去找她吧。”
“是臣无礼了,皇后娘娘。二十年过去了,你十年前没有听我解释,我想十年后你也不会听的。”
内心晃过一丝诧异,想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其实说什么都晚了。我是皇后,他是臣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你走吧……”
“臣告退。”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第三个十年,我忘记他了,再也不会因为他而魂牵梦萦,我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再是人妾而是人妻。
我没了他又能怎样,我照样享受着令世人惊羡的荣誉与富贵,你与沈钰得对我行跪拜之礼,丞相一脉永远都得向士大夫一脉俯首称臣。你们依旧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也知道,我的人生早爱上你之时便注定要被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