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三部曲之三]思念的协议

代替他仰望天空和太阳。

——题记

甲方:莫里斯.勒布朗

乙方:亚森.拉乌尔.罗平.当德莱齐

请明月、云彩和星星作证,请苍穹、地母和大海作证,请至高无上的神明,伟大的法兰西,请塞纳河上的尘埃一点,请敬爱的福楼拜先生做证,甲方:莫里斯.勒布朗,乙方:亚森.拉乌尔.罗平.当德莱齐,无论哪一方独自跑去解决这世界上最神秘莫测的难题,另一方都要肩负他的使命,以积极和勇敢的心态去面对高尚的灵魂,代替他仰望天空和太阳。

又及:请把此协议置于圣索非亚教堂月光吻得到的角落。

甲方签名:Maurice Leblanc

乙方签名:

07.15.1941


致我最最亲爱的亚森:

从你离开白色紫罗兰庄园那天算起,到今天,大概也是有些日子了。在此期间也一直想给你写封信,控诉你不辞而别这种永远不能被原谅的罪行。这是第二次了,亚森,并且性质远比第一次严重得多。真是怪事,老勒布朗居然会像个小姑娘似的喋喋不休地抱怨,伙计,可别怪我,我很快发现了你不在的坏处。要知道一个人打扫这座三百多平米的庄园绝对不是件易如反掌的小事,而它往往由你代劳。没办法,亚森,你把我惯坏了。

“想念我?那就把我找回来。”我知道,你能轻而易举读出我的心思,然后躲在鬼都找不到的地方放肆地把我嘲笑一通。随你便,我亲爱的伙计。只是我不会徒劳无功地找你,我在白色紫罗兰庄园那扇你最喜欢的大落地窗前欣赏楼下花畦里码成军团的羽扁豆,顺便等你回来。

但在这段时间里,请别让我无聊,那么追忆往事这种幼稚的行为在此刻就无伤大雅。

追忆的起点,应当是几年前我一本正经地警告你,我并不是我们两人中唯一应当退休的人。后来......


“莫里斯。”在那次我们结束了关于退休和时代的、极不合时宜的促膝长谈(也许说是争吵更合适?)之后,亚森精疲力尽地仰靠在柔软的天鹅绒枕头上,压低沙哑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暗算了——哦,别这样看我莫里斯,你知道亚森.罗平有多少仇家——你在感情上能够接受吗?”

我以为接下来可以进行一番关于轻松隐逸生活谈话的好心情全都哽在喉头。亚森,一张体贴入微的亚森要逼我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但我无论如何思想斗争都不能否认它存在的可能性,今早的枪响残忍地送给亚森的设想一记有力的印证。哦,千万别——

我是个在坟墓和天堂之间走过无数次的人,残破的辗转和颠沛流离,是我鲜血淋漓的大半辈子——一生飘零,至此为线,楚河汉界,孤独终老。而他又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折腾得比我先走。

但他又凭什么不能呢。

“亚森.罗平是不死的......”我困难地引用总监的话。

“这就是你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极力否认的观点。”他大笑起来,片刻后开始尖锐地抽气。这个早晨我们俩都备受心痛的折磨,可我多希望下腔静脉真正有问题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很大的可能……所以我不得不,不得不提前让你提前面对它,我亲爱的作家。从现在开始,学着去接受好吗,莫里斯——”

我放下那只一直握在我手中的、苍白的手,踱步到窗边,再踱步回来。每当我遇到那些我智商和情感接受不了的烦心事时我都喜欢这么干。上帝可以了解到那天我闷不吭声踱步到何等狂乱的地步。尽管之前我自诩理性地分析过,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亚森极有可能需要时刻被保护和照顾,但是我究竟能不能接受......这个和该死的正常人都接受不了的结果?

会不会我哪天推开门,就看见亚森......?或者早晨起床时我再也没办法把他唤醒?啊,天哪,别。我几乎忘了,我是个作家,我不能自已地动用过剩的想象力,莫里斯,快停下!

对于前一种情况,我无能为力;但对于后一种,我可以尽力避免。

“我的好伙计,睡吧,我把你累坏了。”我说。

亚森疲惫地笑笑,任凭我把他的被子拉到胸前,他试图装作和以前一样满不在乎。是的,满不在乎,我们的亚森永远是个轻描淡写的高手。他轻轻阖上眼帘,遮住黯淡下来的棕色眼睛。我静静看煤油灯火苗跃动映照着他的胸膛一起一伏,数着他的呼吸。而雪白枕巾上那两块氤氲的湿痕暗示了他并不像表面那样无所谓。

“亚森,我出去一会儿,拍封电报。”我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

“给谁?”他警惕地睁开双眼看着我,而在听到我的回答后他笑得像个孩子,得到糖果或是被允许在游乐场玩上一天的孩子。

“给我的女管家,”我说,“告诉她白色紫罗兰庄园的另一个永久性房客什么时候到。”


亚森,我有多欣慰那一天余下的时光里你脸上一直带着恬静的微笑,虽然我总认为“恬静”这个词永远和你不沾边。我守在你床边,夜晚也不例外。我清楚的记得我坐了一晚上,直到我的唇角挂上和你一模一样的笑意。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就更容易理解了。你可爱可敬的私人医生推门进来时,看见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正趴在他病人的身上,该是多么惊讶!你还记得他充满正义感的爆发吗?出于善意,他粗暴地吵醒了我,连带着吵醒了你(还有一半邻居,我敢说),你因为他滑稽的样子大笑起来,结果扯到了伤口。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真是糟透了,亚森。我打赌全巴黎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你一样吓到我(我说了,那个威胁我再不交稿就炸了亲王旅馆的编辑也不行),这喜欢真不好,你懂么?

当三周后我在布列塔尼车站看见你摇着礼帽向我致意时,我向你发誓,我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狂喜过。我们走进白色紫罗兰庄园的菜畦里,亲爱的小吉尔贝帮助我种好了各式各样的羽扁豆——你看,我对你的姓氏才没有什么见鬼的巨大成见。你俯下身来,抚摸着一束三色的亚森康乃馨出神。老伙计,你得承认,你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回味往事了。弗洛朗斯,马泽鲁,是你单片眼镜后坚毅的棕色眼睛镀上水光的原因么?

不可思议呀,我们竟然老了。

在你抵达之前,我把你的每一件行李都放在我认为适宜的地方,只想你入住的时候可以少花些力气(可你还是熬了一夜重新整理,别以为我没听到)。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度过这一生真正平静的时光。我现在还恍惚记得咖啡在滨海温润空气里萦萦而绕的苦香,壁炉冷却了红彤,松木悦耳地噼啪作响。你我坐在茶几的两端,中间有一盏火苗越动的煤油灯——那已逝去年代留给我们这些冥顽之徒的遗物,你瘦削的影子透映在微微卷曲的老旧墙纸上,老伙计,我向你坦白,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到过永恒。

你知道,自从你入住白色紫罗兰庄园那一日开始,你几乎已经没有可能重回巴黎了。所以第一天你显得沉默寡言,除了十点一刻你道了句晚安,整夜无话。而凌晨三点隔壁那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将我从睡乡里毫不拖泥带水地扯了出来,我推开门,你沉溺在黑暗和噩梦里汗如雨下。我不明了,是加尼玛尔奸诈的笑影亦或是追兵不经应允就扰了你清梦,多么悲哀的昨日重现!我走近握住你的手,替你重新盖好滑倒胸口的被子,等你紧皱的眉头舒展成平滑的白纸。亚森,你知道那一夜我在吗?或者之后的那一夜?再或者之后的之后那一夜?

我所庆幸的,后来你的身体在慢慢好转,但我始终没有忘记在每件衬衫、马甲、大衣的口袋里放一些凝血剂,就放在贴着心脏的口袋。就像之前每次你陪我去交稿时总要神经质地在腰间别一把勃朗宁一样。是的,当时我不懂,并那你从不杀人的信条对你加以嘲笑。抱歉让你担心了,老伙计......

而我不得不跟你重提旧事,亚森。你是第一个给我带来结结实实惊恐和绝望的人,尽管几十年的间隔或许会模糊了记忆,可当时你确实是让我吓得快死掉了——


“你喜欢歌剧吗,莫里斯?”

亲王旅馆那不足十平米狭小逼仄的卧室里,容下一个人就几近饱和,可亚森偏偏能在我大力带上门的前一秒钟挤进来,奉上天真无邪的笑容和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喜欢。”赶稿足够让我心力交瘁了,于是我头也懒得抬顺口敷衍了一句。

“那我眼下的案子你大概会感兴趣。”

我激动起来了,索性把堆了满桌面的书和手稿推到一边,做洗耳恭听状。像之前我描述过的那样,我从未参与过亚森接手的任何一个案子,我对他的记叙仅仅来自于事后他轻描淡写的只言片语。我和其他人一样只能仰视英雄凯旋而归的背影,而没有随英雄一同冒险的资格。但今天亚森的问话,怎么多了些邀请的意味?

“放轻松,莫里斯,你像个女扮男装的伯爵小姐一样神经兮兮。”亚森笑了起来,把一本写满数字的笔记本拍到我面前,“准确的说这不是我的案子,我只是为大侦探搭把手而已。”

“哪个大侦探?”

“当然是我们骄傲的大师。”

“福尔摩斯先生!”我失声叫了出来。

“是是是,逮了我那么久,这次还是要我帮忙吧。”亚森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标准的罗平式尾音上扬,“小事情,不过是个惯犯,在偷到手的宝石里搞了点名堂。以我国贼的雅号发誓,我亲爱的莫里斯呀,这手法真是拙劣得惊天地泣鬼神——难道大师的聪明才智也和他差不多了?”

“是法兰西本地的窃贼?不会是你教出来的吧,亚森?”我抿唇轻轻笑笑,学着亚森惯有的戏谑语气。

“让我暂且装作没有听懂您日渐进步的幽默感,作家。”亚森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道,“他愚钝的大脑内不会流动着法兰西的浪漫血液,只不过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罢了,我接着给你讲宝石。歇洛奇估摸着宝石本身就有问题,他放下摆了一辈子的高高在上的姿态请我把宝石偷出来。就凭着这一点,作家先生,你完全可以从十种不同的角度撰写十篇文章嘲讽福尔摩斯先生的失败,定然一夜畅销,卖遍整个法兰西,看他还如何骄傲——哦,如果不是偷宝石的过程里出了一点小意外——不,莫里斯,别这样看我。你知道的呀,亚森·罗平最讨厌美中不足啦!言归正传,歇洛奇今晚打算约他出来谈判,我也许会帮忙。如果你一定想知道他的名字,那么,他叫詹姆斯·莫里亚蒂。”

见鬼,这就是所谓名不经传的小人物?!

亚森满意地观察了一会儿我的反应,从他喜形于色的表情来看我的震惊一定达到了他想要的戏剧化效果。他接着说,“今晚,巴黎歌剧院的史诗之战,值得你不吝惜笔墨大写特写呢,对吧,作家?”

我没有答话,我在等亚森说出那句话。

“好啦好啦,莫里斯,我败给你啦!你是想说你也想参与?哦,看你那可怜的眼神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晚上去找贝舒和加尼玛尔,让他们带人来歌剧院吧。”正当我为能加入亚森的冒险而沾沾自喜时,亚森又转头补充了一句,“对了,里面危险,你别进去。”

“亚森......”所有欣喜一霎化成一潭秋水。

“不行。”他的声音严厉起来,以至于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有多少年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对于他,我从来没学会拒绝。

“......好的。”

“谢谢你提供的线索,勒布朗先生,我们这就派人赶过去。”

“请尽快,我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们能拖住多久。”

从巴黎警局走出来,天已经冰冷黑透,煤油灯兀自闪烁着一个大都市寂寞冷淡的夜。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沿着人行道漫步,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没有一定要干的事。去喝杯咖啡?哦,那温馨的小格调我可领会不来。去舞池跳舞,邂逅身材火辣的巴黎之花?算了吧,我可不想在被灌醉之后一不留神念叨起亚森的名字......对了,亚森,他怎么样了?

他让我置身事外,我还有什么理由担心呢?莫里斯,你真是,都快成个心思细腻的小姑娘了。我放任着种种荒诞不经的想法,恨不得能从太阳穴伸出两把铁钳,把那些念头全部夹回脑袋去。

——要不要去For You Bar买醉?

——亚森现在有没有危险?

——艾拉·费兹杰拉巡回演唱会巴黎站是什么时候?

——亚森现在有没有危险?

——上周编辑部新来的女实习生好像很不错。

——亚森现在有没有危险?

......

上帝啊,看在上帝的份上,停下来吧!

我心烦意乱地挥手叫了一辆街车,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而等我明白过来时,车已经停在面前了。

“呃......去巴黎歌剧院。”我说,接着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车夫扭过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不知道今天巴黎歌剧院有什么好戏可以看呢,先生?”

我不答话,努力忽视掉涌上心头的奇异的空虚。


我跳下马车,奔向那栋金碧辉煌的建筑。巴黎歌剧院留给世人的印象许是浪漫奢华和高贵典雅,厅堂中央悬挂的巨大水晶灯简直就是安琪儿翅尖最洁白最娇嫩的羽毛一片,而今夜它给我的感觉阴森和恐怖都不足以形容。大门前别提警车,鬼影都没有一个,显然加尼玛尔把我的警告当成了醉汉的谰语。自从我结识加尼玛尔探长,我就开始对福尔摩斯“苏格兰场的探长是世界上最蠢探长”的结论产生怀疑。

“我一下干掉了四个哪,歇洛奇。”亚森欢快的声音在静夜里总显得突兀了些。还好,他没事。

“那你可真是够快的。”我能想象此刻福尔摩斯先生挑眉的神态。

莫里斯,你还在等什么,等可怜的加尼玛尔探长像个惯于约会迟到的小妞儿一样带着那帮蠢货扭腰摆臀走进来吗?

我推开门。

“亚森......”

“莫里斯?!”

“砰!”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开始愤恨自己不合时宜的鲁莽。在我闯进来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手持左轮手枪指着舞台上的教授,另一只手提着那一堆要命的珠宝,身后半步距离紧跟着华生医生。莫里亚蒂教授坐在舞台正中央的交椅上毫不示弱地用枪指了回去。亚森踩在上校背上,两人明争暗斗地较着劲儿;年轻人海因希里被贝颂用小钢剑抵住喉咙。而在我开门的那一瞬间,上校在他可活动角度内悄悄转动枪口,幸而亚森及时发现踹开了他的手腕,枪打偏了。

“砰!”

又是一枪,不过是无力反抗的哀鸣罢了。因为我已经听到门口纷杂的脚步声,子弹上膛声,还有,警笛声。随后雷斯垂德的尖脸和加尼玛尔的圆脸就出现在我们面前,相映成趣。我打赌此时大师愿意把世界上所有表达赞美的词都送给他不屑一顾的苏格兰场。

“不算晚吧,福尔摩斯先生?”

“从来没那么及时过。”

“贝颂,实验第二环节,当心海因希里!”教授突兀地叫了出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在帷幕的破布里。

“活见鬼!”雷斯垂德低声咒骂了一句,给莫兰悻悻地上手铐,“承认吗,先生,你的枪已经打不准了。”

我突然感到脊背发凉,目光投向亚森,他双手撑地坐在舞台上,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和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我担心地在他身旁半跪了下来,而雷斯垂德浑然不觉地转过身看向我们,“亚森·罗平,我时常听说你的名字。”

“替我向加尼玛尔探长转告我无比荣幸。”他灿笑着回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参与接下来的游戏了,刚才和莫兰手下人搏斗时我受了点小伤,莫里斯会帮我处理好的。快去追他吧,快走,走呀。”

探长和福尔摩斯先生对视一眼,先后经过亚森,从帷幕后闪身走了。

“亚森......”

“抱歉打断了你天才大脑的沉思,可是能请你把我拉起来吗,我亲爱的莫里斯?”他的笑容好温暖,我却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扶起来。他一只手臂搭在我肩头,我们这样互相牵制着慢慢向出口移动。

“亚森,你......”

“探长说错了一件事。”该死,他怎么还是笑得满不在乎,“莫兰的枪并没有打空,他没打到目标——但是打到我了。”

走到一面华贵的镜子前,他无可避免地重重摔了下去,连带着我。

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我都不是一个坚强的人,甚至可以说优柔寡断。有一百种理由可以让我流下软弱的泪水,无数个夜里我醒来愧疚地谴责我的内心,然后继续自欺于绵软安好里温顺羞怯地活下去。但没有任何理由能让我像现在这样,有两汪清泉从我棕色的眸子里汇成一条小溪。对面有一面镜子,我只要抬头就可以轻而易举欣赏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但是我没有,我的目光定格在他唇角那抹讥诮的笑容。

“亚森,我对不起,对不起——”

“你没做错什么呀,莫里斯。”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空气都在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飞快逃离,“如果你不来,面对这种——这种局面,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亚森,别——”

“世事无常呀,莫里斯。”他的笑声一如既往地欢快,而声音颤颤悠悠地在风里被拉细拉长,像小提琴音调从A调突变到E调而喑哑,“你不必歉疚的,你知道,你抱起来的感觉——唔——很舒服吗?你——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还以为,你是个女扮男装的伯爵小姐——”

不要这样呀,拉乌尔。

不要这样毫无保留的坦诚,与你平日刻意塑造神秘感的性格背道而驰。

不要这样装出笑容来安慰我了呀,我害怕,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像告别一样。

我紧紧抓住亚森的黑色礼服,那上面有两个弹孔,水龙头一般慢慢放走他的生命,“我,当然,我都记得,拜托,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马上去医院。”

“不,现在就是说这个的时候呀,莫里斯。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摸起来像最柔软的奶酪,你的嘴唇,我猜呀,应该和布列塔尼的樱桃一样美味——哦,莫里斯,我猜你一定脸红了——这里灯光好暗,我看不清你呀......”

他奋力扯开华美又厚重的领带,空气灌进肺叶尖锐的叫嚣像无数小刺扎向耳膜,他还在喋喋不休地絮语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弱,但搭在我肩上的手保护性意味地紧了紧。

“你记不记得,你告诉过我,英国的那条法律,我问你,如果我因为违反了它而被挂在绞刑架上荡秋千——到时候,你可不要给我,取,类似于,亚森·绞刑架下卖小果馅饼和肉桂麦芬的·罗平,这之类的,绰号呀——你会觉得我肮脏吗?”

“不会,亚森,我是说,如果你指的是——”

“不,我的小莫里斯呀,我指的不是——还是不要提那个名字了吧。在这件事上,我要向你道歉,亚森·罗平犯了弥天大错,亚森·罗平请求原谅,亚森·罗平永不倒下——多么奇怪呀,这无法写进故事里。”

“亚森,我求求你,让我送你去医院吧——”

“亚森·罗平的一生具有至高无上的传奇色彩呀,都可以从几十个角度写出美妙的十四行诗了——那就把它写成诗吧,莫里斯。不,你别哭呀,我真的会心疼的。”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把我揽在怀里,我听见他越发急促的心跳在夜里像教堂庄严肃穆的晚钟。无可否认我日日夜夜渴望着这样的拥抱,但无论如何,不该是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

“这是我犯下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错误,莫里斯,我想让你知道——”他把颤抖的嘴唇贴到我耳边,轻轻吻了一下,为我的战栗而轻笑起来,“有的时候,亚森·罗平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我静静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一如多年前飘雪的深夜里我们坐在壁炉前听木柴在火舌的舔舐下噼啪作响。

一时间眼前却看见了那般足够灿烂的景象:穿透大玻璃窗的阳光和蜂蜜搅拌在一起,浓稠粘腻得能拉出丝来;被模糊了边缘的茵茵绒草上开满大片大片白色的紫罗兰;我站在厨房的落地窗前烤纸杯蛋糕,而那个人挂在我肩膀上,竖起一根手指要求晚餐加入布列塔尼的黄油白汁。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吗,莫里斯?”

“布列塔尼的黄油白汁——酒酿樱桃——不,亚森,别——”

“你记得可真清楚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都是你做的呀——这里好暗呀,真让人不舒服,我说,莫里斯,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是,是,亚森,雨好大——”

“我必须要抓紧告诉你,不,莫里斯,来不及了。你听我说,哪怕你惊讶,你愤怒,你恐惧,你无所适从,你因此又向我身上补了一枪,我也要说,我——”

“亚森?!”

“我——”

声音断掉了。

像沉睡的吹口琴者演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口琴从指尖悄然滑落。

也许,他只是太累了,或者想说得太多了,只有等到下一个阳光正好而岁月安稳的下午,他才会愿意坐在我的书房里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地慢慢说。

谁能知道亚森·罗平的心事。

便是我也不能。

我只知道我身边所有人最终都会毁于我的莽撞、我的愚蠢、我的懦弱无能。而我终将一无所有。

拉乌尔。

“亚森,对不起,你站起来好吗?”

世事无常呀,莫里斯。

“亚森,求求你让我送你去医院吧……”

把它们写进诗里呀,作家。

“亚森,我害怕,很害怕......”

亚森·罗平永不倒下。

“亚森,亚森......”

“亚森......”

我听不见我的声音。

依然滚烫而鲜艳的红色,从他胸口那朵被鲜血亲吻得斑驳不堪的山茶花上,缓缓滴了下来,像沉默着看着滑动的泪珠。

“......亚森......?”

“我在这里呀,莫里斯。”低语呢喃。

“亚森!!”

——水火同源。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傻子一样。


老伙计,我不得不承认,戏剧性往往是你惯用的艺术手法,且技艺精湛永不失手。但我现在都没有原谅你,对,没有,因为至今你也未曾告诉我你那天到底想对我说什么。“那是失血过多的胡话呀,我真希望自己没干什么蠢事吧,莫里斯?”你每次都是这样遮遮掩掩,可别想骗过我,亚森。你知不知道,在困境之中人们最承受不了的,不是自己死亡,而是看着家人,爱人或挚友的生命在你面前一点点流逝,而你毫无回天之力。

——写到这里时,有一只浅粉色的小鸟在窗台上蹦跶开了,就是你我过去都喜欢的那一只。我走过去,撒了一小把燕麦,端了一小杯水(用的是你过去喝葡萄酒的高脚杯,别见怪)。上天作证,你离开白色紫罗兰庄园之后,我绝对没有闷闷不乐,像你最不期望看到的那样。至少有它和我作伴呢,它每天这个时候来我们的宅子向我准时报道,你真的应该听听,它的歌声多么动人!

嗯,不对,现在不提鸟,只说你。年轻时的意外反倒没叫我学到点教训,而我终于想起来随身携带凝血剂也只是几年前的事情。我从未真正意识到我的随手之举有时竟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呦,这个天儿可真冷。”一个深秋的傍晚,当夕阳渐渐敛去余晖,亚森从白色紫罗兰庄园的餐厅走出来,打开门向外张望,不自觉地把绕在脖子上的灰色方格围巾围得更紧了一些。

“这在布列塔尼的秋天是很常见的呀,当德莱齐先生。”我温和地戏谑一笑,我越来越喜欢和亚森为了一些鸡毛蒜皮小事拌嘴了。

“冷空气也没有打扰你深沉的伟大的思想,我亲爱的天才作家。那么多年来你一贯的赞美都到哪儿去啦?”

“在你宣布退休而我开始为《法兰西回声报》撰文之后,我的赞美也跟着退休了。”我满意地欣赏着他无比精彩的表情,就像以往亚森看见我为他的智慧所折服时莫名感到欢快一样。

“狡猾的家伙。"

亚森嘟囔着,自自然然地把他修长的手塞到我手肘和身体的缝隙里来。而我也没像年少轻狂时那样急于躲开。我们谁都没想到经年之后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天,置流言于不顾,迎着傍晚五点欲坠的夕阳,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肩并肩的位置。 又不自觉地想起三十年前的好日子,如今除了把散步地点从塞纳河畔改换到布列塔尼海滨外,心境和友人皆如是。

这么快,我们都老了吗?竟一点都没察觉呢。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海岸线一路慢慢踱着步子,无话。我目送橘红,鲜红,暗红的夕阳像枚被咬了三分之一的金币巧克力在海平面上浮沉,把海水印染出一片金黄,蓝紫,靛青。波光是酒神的银盘子,把玉液琼浆衬托得华贵典雅;云彩是波塞冬的茶托,把天幕那块整洁的桌布装点得神秘莫测。远山是泼在大块油画布上肆意奔走的青褐色颜料,融在浅蓝和深紫的过渡段,近看山多是巍峨的,而远看,竟镀上一层清晖的面纱,瞬间妩媚起来。我转头看向我的老伙计,夕阳的余晖映在他侧颜从未被岁月磨平的棱角,一层金边顺从地描摹着他的轮廓,那是我不曾见过的谨肃表情,一如朝圣者见到救世主那般虔诚,纯净,庄严。

“美极了,是不是,莫里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此刻的亚森,抛开年龄不谈,就是个见到新鲜游戏的孩子。

“呃......”

“哦,得了吧,莫里斯小姐!放下你的矜持!”

“好吧,我承认。”我无可遮掩地露出了舒心一笑。

“如果我有你一半美妙的文笔,我一定要把它们全写下来才好,莫里斯......莫里斯?!”

听到叫喊后我惊讶地回头看我的伙伴,血色的山茶花,把他的白衬衫吻得斑驳不堪,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不受控制地跪在我的面前。

这是怎么,我连枪声都没有听到!

冯·赫德尔。

这个名字猛然划过脑海时浑身像通电一般战栗起来。消音气枪,看起来是个合理的解释。

哦不!

莫里斯,冷静下来,冷静,亚森还在呼吸,他的嘴唇之间还有白气喷涌。尽快采取措施啊,你这优柔寡断的懦夫!

我脱下大衣,裹住他,放平在冰冷的地面上。莫里斯,思考,像亚森那样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是的,没错,我带了凝血剂,贴着心脏的口袋。亚森说凝血剂在危急时刻可以十秒止血,我希望他精准的记忆从来都不会出差错,否则......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手在以我能察觉到的幅度颤抖,我机械般地在他的伤口填上浸过凝血剂的药棉,上帝,我在做什么?我竟然记不起来我到底做了什么?

当他终于像蝶翼颤动那样抬了抬眼皮,我彻底放松了下来。这样一折腾,我的肺内灌满了寒冷的空气,一边继续填药棉一边不住咳嗽。

“把大衣穿上!”他严厉的目光扫视过来,在他重新清醒之后。

我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万幸,他没事了。

我现在都无从查证你年轻时结交了多少仇家,我可敬的老朋友。你曾经问我,亚森·罗平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一个自由的人,勇敢的人,聪明的人,我所见过的最杰出的最好的人。你无法无天惯了,老伙计,“风之子”就是形容你这样的人。

没有人能杀死亚森·罗平,亚森·罗平永不倒下,你那天所谓的胡言乱语被我铭记为余生的信条,我信任你,信任你说到做到。

就像信任你有一天会重回白色紫罗兰庄园一样。

“莫里斯,我想你念一篇文章给我听。”

冬日落雪时分,阿克琉斯在窗外呜咽。亚森靠在客厅宽敞的沙发上向我提着要求,我从背光的角度打量他,单片眼镜仍然凌厉地反着光,半截烟蒂在修长的指尖明灭。

“我......”我定定地直视着他所有血色都逃离了的侧脸,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好的。”

“那篇,你新写的,男孩和风的故事。”他声音温和,语速极慢,用的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哦,那么清澈,那么明亮,那么欢快的眼睛,许多年来一直没有远离过我。我突然感到脊背发凉。

不好的预感,该死的,是要发生什么。

“亚森......”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乞求,“换一篇可以么?”

“莫里斯。”坚定的,缓慢的,温柔的。

我僵硬着灵魂被抽离的躯体挪到乱成托拉斯串的书桌前翻找那见鬼的稿子,上帝宽恕我,我多么情愿这辈子都没有碰过笔,这样我就不会涂抹出这罪恶的、荒诞不经的故事了。亚森看过了,亚森知道情节了,亚森为什么要让我念,亚森想到了,感受到了......?

“无处凋落。”这是那见鬼的,蠢透了的题目。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住着男孩和风。他们是要好的朋友,男孩在风中摇摆,他随风去流浪。终于有一天,他对动荡的生活感到疲倦,当他提出不愿漂泊之时,风欣然同意,事实上,风从来都不会拒绝。就在风停下的那一瞬间,风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是孩子的指尖,仍残留着风的温存。

“不再流动的奔腾的风会死去,而不再年轻的少年呆呆立在原地,突然发现年少时光不过一场亦真亦幻的骗局......”

一滴眼泪蹦跳着顺着脸颊滑下来(它究竟是怎样逃出我严防死守的自控的?),在我意识到之前。不过我毫不在乎,我背对着亚森,我巴不得像个老冒失鬼那样放开声音去哭。哦,不,比起我可敬的朋友,我的悲伤显得多不值一提啊!我在悲伤什么,我在担心什么,这该死的故事又算得上什么。我要怎么去解释,它只是篇纯文学作品,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别的用意呢?

我转过头,观察亚森的反应。

他轻阖了眼,手中的烟卷熄了火光,片片零落。而他的脸上,带着四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的恬然笑意,我多么希望,我是使这个笑容定格在他唇角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我突然悲哀地意识到,我再也不用向谁为这篇败笔解释什么了。

他走了。

直到如今,我仍为那个总是站在我身前半步的家伙又比我率先解决了一个谜题而懊恼不已。老伙计,你可真是,一切的难题你都游刃有余,就连这最后一次,都丝毫不留给我反超的机会。不过,我没有怪怨你呵——我宁愿吞下所有苦果,形单影寡的倒霉蛋是我。

你扔下一堆烂摊子给我,而我收拾得自得其乐,这不符合你一向的作风。归属德·米歇尔·柏蒙名下的房产,已按照你之前有意无意的交代,无偿赠送给吉尔贝,这个好心的小伙子谢了又谢,并决定每年春天都在花园里种满羽扁豆。

此外,告诉你这个令人欣慰的消息,我又一次不得不拾起这根要命的笔,留给世界最后一本小说。编辑像以往一样无理取闹,他取了个土气极了的名字,《亚森·罗平的巨大财富》,我告诉你,老伙计,我做过努力争取,亚森·罗平才不会在意什么财富,但编辑认为这样的名字更容易吸引眼球。我向你保证,这篇文章的质量比以往差得多得多得多,但是亚森,你能理解,对不对?

让我想一想,还有什么是该告诉你而没有吐露的......哦,对了,我绝对没有一个人闷闷不乐,每天清晨我都去亲王公园转一圈,买一份当日的《法兰西回声报》,我庆幸堂路易·佩雷纳的字样仍停留在每日版首。那感觉就像......就像你还在进行你的冒险一样。

每周六,我还代你去贝舒府上拜访一遭,他还是老脾气,老样子,只是出行较往日来说少了些,巴尔内特事务所也不常去了。路过弗洛朗斯小姐的长眠处,我会留一束玫瑰,以亚森·罗平的名义。

要说我当下最想做的事,就是赶快处理完我手头的事情,去和你会一面。你离开不过几个月,我却总认为已有了五年。应该的,曾经我离开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一日日过来了,公平起见,我来偿还我欠下的好时光。想想我们见面时会有多少话可谈!我已经开始迫不及待了。

我悲伤地发现,当你离去时,老伙计,最令人心情沉重的不是你去的那一瞬间,而是我,甚至更多的人,对与你重逢的徒劳渴望与期盼。

替我向梅尔奇夫人,弗洛朗斯小姐和老加尼玛尔问好,向弗洛朗斯小姐转告,我将你,托付给她。这样你们就可以如从前那般相爱了。相信弗洛朗斯小姐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好好的,等着我找到你的那一天。

至少,我发誓,在见到你之前,我会好好活下去。

拥抱你,你忠实的

Maurice Leblanc


巴黎,十一月,阴冷,雨。

一身西装笔挺的福楼拜先生走过法院门前长长的台阶,对着称黑伞在雨中等候的公证人轻轻点头致意。

“久等了,抱歉。”

公证人摇摇头,从黑漆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到福楼拜的手里:“福楼拜先生,这份协议,我的委托人请求我转交给您,请您务必代替他好好保管,因为法律文件依然有效。”

“好的,谢谢您,还需要有什么法律程序吗?”

“不必。”公证人再看向他的眼神几乎就是怜悯。

福楼拜道过谢,径自走到法院旁最近的邮筒。一张照片被眼眶湿润的他从档案袋里取出来,更多未涌出的泪水使那双看着照片的灰色眼睛泛起了盈盈水光。

他把照片放回档案袋,草草在封面上写了收件地址——巴黎市,亲王旅馆,201室,莫里斯·勒布朗收。

“至少你现在可以亲自与他谈谈协议的问题了,我可怜的莫里斯。”

福楼拜心想着,支起伞,最后背影淹没在雨帘里。

他们不曾存在。

他们不曾离去。

他们在巴黎日升月落的瞬间。

他们在永恒的一九零八年。

图片发自简书App

*巴黎歌剧院梗和无处凋落梗均来自雨夜地狱《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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