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燃走了一个晚上的路,抵达梅花岭的时候,太阳刚刚从山顶探出头。
好在这时候正是深秋,山里的雾气浓得跟塞在树林里的棉花一样。阳光像一根根发亮的针一样插入深林,透过棉花一样的雾,落到马燃的脸上时,已经不再炽热,温度就如一个温柔的人将带着体温的嘴唇放在了他的脸上。
上次他离开梅花岭的时候,梅花客栈的老板娘就这样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你这样的人,做这种赶牛的活儿,真是可惜了!”老板娘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这个老板娘做什么事情都是轻轻的,走路也是,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如鬼魅一般。
老板娘说的“牛”,并不是牛,而是人的肉身。别人都将那些已经行将就木的肉身叫做僵尸。而他所做的事情,被被人称为赶尸。
但是这个老板娘似乎很忌讳说这些东西,所以将那些僵尸称作为牛。
不得不说,老板娘说得有些道理。
马燃带着那些肉身在夜间穿梭行走的时候,确实有种赶牛的感觉。那些肉身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在他身后。小时候放牛,牛也是一言不发,仿佛是有大智慧而沉默寡言。人在一言不发的时候,也给他这种大智慧的感觉。
偶尔,牛会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哞”的长啸。那些肉身也是这样,会在不经意间发出一声“呜”的长叹。仿佛那些已经不再活着的肉身也会有心事郁结,太久没有说出来,便化作了一声长叹。
他很理解牛和肉身,但是肉身的长叹容易引起麻烦。尤其是经过有人居住的村落时。
肉身一叫,村里的狗便吠声一片。也不知道那些狗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兴奋。
狗叫得欢,狗的主人就容易被吵醒。
一旦被人看到他在“赶牛”,看见的人就会大骂晦气。
所以他只在夜里行路。
但这不是他在夜里行路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还是那些已经没有气息的肉身见不得阳光。见了阳光就会腐烂得很快,皮肤就像是被烧伤了一样。皮肤若是坏了,肉身到了目的地,肉身的亲人们大多不会认账。
人都是靠皮囊彼此相识的,皮囊若是坏了,人与人直接的关系便模糊了。
因此,抵达梅花岭的时候,阳光一出来,他就有些慌。这种慌张跟上次梅花客栈的老板娘亲他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他急忙从背篓里拿出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撑开来。伞骨佝偻如老人的腰,又如山间忽然长出来的一朵毒蘑菇。
但是这无济于事。跟在他后面的有三具肉身,一把伞遮挡不了这么多肉身。
要不是昨晚遇到一点事情,耽误了些时辰,也不至于抵达梅花岭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些。
他将插在腰间的鞭子抽了出来,在空中扬起,抽了一个空响。
啪——
抽鞭的声音响彻山谷。
三具僵硬的肉身顿时抖擞精神,蹦得如同受了惊吓的蚂蚱。
他的师父往往将鞭子抽到肉身的屁股上。
师父说,屁股上的肉是死肉,虽然疼,但不伤身。
师父还说,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生气时打他的胳膊,打他的脸,常常将他打得流出鼻血。他的母亲在旁便心疼地说,你要打,就打他的屁股!屁股上的肉是死肉!打疼了,但不会打坏!
可能那些肉身在活着的时候屁股上都没少挨打,师父一抽屁股,肉身就蹦得更用力。
师父教他的东西,他大多记在心里。唯独抽鞭子的时候,他不忍心将鞭子真正落在那些肉身上。
他小时候赶牛也是这样,在鞭子扬起的时候急速收回,让鞭子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一吓牛,牛照样会跑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前头响起。
“急什么呢?闻到饭香了?”接着,那个女人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马燃抬头一看,原来是梅花客栈的老板娘正笑得花枝乱颤。
老板娘穿着一身黑底红花的旗袍。原本有些老气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一点儿也不显老气。她站在一个高高的石头上,仿佛是石头里长出来的一棵梅花树。
他闹不清到底是因为这里叫梅花岭老板娘才穿成这样,还是因为老板娘穿成这样这里才叫梅花岭的。
在他来这里之前,这里就叫梅花岭了,就有梅花客栈了,老板娘就穿着黑底红花的旗袍。
上次离开梅花岭之后,马燃听到附近的人说,好几百年前,这里就叫梅花岭,就有梅花客栈,就有个喜爱穿黑底红花旗袍的老板娘。
难道这个老板娘也是没有了气息的肉身不成?马燃心里存疑。
但是上次老板娘将她的嘴唇碰到他的脸时,他明明感觉到了一点点温度,虽不热烈,却有温存。
不过他的师父曾经警告过他,不能以温度来衡量一个肉身是不是有气息。聪明的肉身会先在口里含着热茶,再将嘴唇碰到生人的身上,或者怀里捂着一个暖手的炭炉,再用双手去抚摸生人。
师父说,在披星戴月驱赶肉身穿梭山林的路上,有各种各样的诱惑。有的是生人的诱惑,有的是死人的诱惑。师父曾有一个师兄,被一个死人以热茶和暖手炭炉的方式欺骗,后来染上尸气,吃了正常的食物就会上吐下泻,只能吃腌制的酸菜,供过神的肉,以及松花皮蛋。师兄不知悔改,仍然沉沦其中,最后一命呜呼。后来师父找到了那家客栈,驱赶着师兄的肉身回到了故乡,入土为安。
师父说,他每次驱赶肉身的时候,也会在那家客栈逗留,想要找出害死他师兄的罪魁祸首。他打听到师兄喜欢的那个女人名叫青葙子,但是客栈的掌柜说青葙子在他师兄病故之后离开了这里。师父至今没有找到青葙子的下落。
马燃问师父,莫不是青葙子对师伯是真心的,惭愧离去了吧?
师父摇头道,有些肉身是为了夺取生人的气息,从而让自己可以回归到阳光下来。我猜想她已经成了一个有气息的肉身,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了。
马燃不信,说道,人人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她可以夺取师伯的气息,可是回到以前生活过的地方,那些以前认识她的人怎么会不怀疑?
师父说,徒儿,你想得太浅了。死过多少回,只有自己清楚,别人怎么知道?
马燃还没听懂,师父接着说,不过她迟早还要出来吸人气息的。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
因为师父的这番话,马燃留了一个心。
这次回到梅花客栈,他打算找出这个老板娘或许已经藏好的热茶和暖手炭炉。
“饭不着急吃,有热茶的话,给我喝一杯。”马燃一不小心,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老板娘表情一僵,随即缓了过来,笑道:“热茶没有,隔夜茶要喝的话,还有一壶。我给你温一温。”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一路来,风冷得跟刮刀子一样。你要是有个暖手的炭炉,借我用一用。”既然说了,就说到底吧。马燃干脆都说了出来。
老板娘斜眼看了看他,略作思忖,眉毛一挑,说道:“炉子倒是有,但还没有闷炭。你若是需要,我待会儿烧些木柴,闷些木炭。”
“那就辛苦老板娘了!”马燃两句话都没有探到底,顿时失了底气。
“吃的就是这碗饭,辛苦什么?太阳就要出来了,赶快进店里吧。”老板娘爽朗一笑,说道。
在老板娘的引领下,马燃将三具肉身赶进了客栈。
老板娘指了指门后,说道:“门后铺了新稻草。”
马燃便将三具肉身赶到了门后。
像他这种人住店,肉身是不能跟他一起住客房的,也不能像牲口一样牵进猪圈或者牛棚里。
肉身都只能藏在客栈的大门后面。既避阳光,又能通风。
但是山林里潮湿,地气重。肉身的脚容易烂,鞋容易破。地上铺了稻草的话,多多少少有点儿隔潮的效果。
马燃在别的客栈落住的时候,自己会找一些隔潮的干草铺在地上。找不到干草,就找几块青砖。找不到青砖,就垫几块石头。不过垫石头是下下策。虽然肉身是没有了气息的肉身,不能言语,不会抗拒,但是他感觉石头会硌得慌,就像是自己踩在上面一样。
马燃看着肉身脚下的稻草,心里一暖。
稻草果然是新的,稻杆和稻穗上面还有一些即将消失的绿色。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外公家住,外公总喜欢在垫被下面铺厚厚一层松软的带些绿色的稻草。他一坐上去,便陷入其中。
“谢谢你,老板娘。”马燃感激道。
老板娘开心地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走了一夜的路,肯定累坏了,我弄点吃的喝的来,你吃完喝完早点去楼上睡觉。”
老板娘转身往后厨去了。
马燃拍了拍第二个肉身的袖子,说道:“辛苦你了。”
第二个肉身的眼皮眨了一下。
老板娘端着一个碗出来了,碗上面还倒扣了一个碗。
“知道你要来,饭菜都放在锅里热着。”老板娘将碗递给马燃。
马燃接了碗,慌忙走到柜台边,将倒扣的碗翻了过来。香气扑鼻。里面是白米饭和东坡肉。
老板娘却还是走到了门后,在三具一动不动的肉身前蹲了下去。
马燃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一面用筷子将饭往嘴里扒,一面用眼睛的余光往老板娘那里瞟。
他担心老板娘发现其中的秘密。
只听得几声清脆的铃声响之后,老板娘回到柜台旁,笑道:“我在那三头牛的脚下系了铃铛。”
马燃问道:“脚上系铃铛做什么?”
老板娘道:“怕它们活过来。晚上它们要是走动,铃铛就会响。”
师父曾给马燃一本如何“放牛”的书。里面提及那些没有气息的肉身时,都用“它”字。马燃以为书里面写错了。书的封皮已经掉落,夹在书页里面。封面上写着“百术驱”三个字,想来应该是书名。
师父说,自古以来,除了人以外的事物,都称作“它”。人没了气息,也便成了“它”。
马燃问师父,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师父说,是一个姓马的人送给我的。
马燃问师父,那个姓马的人是什么人?
师父说,我也不知道。我听他说,他到这里来,是要将一个“它”变成“她”。闲聊之时,他偶尔提到一个叫画眉村的地方。估计他是从那里来的吧。
师父一边说,一边将“它”写了出来,然后划掉,又写了一个“她”字。
马燃问师父,把人以外的事物变成人?
师父点头。
马燃问师父,难道是要帮助妖怪修炼成人?
师父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马燃问师父,他成功了吗?
师父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马燃问师父,这书里写的都是真的吗?
师父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马燃不满道,师父,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说,可能我以前是知道的。
马燃好奇地问,以前知道,现在怎么不知道?
师父说,自从做了这个营生,我的记忆越来越差。好多事情都忘记了。不过,这未必是坏事。有些记得的事情,未必是真的。
马燃问,记得的事情怎么会不是真的?
师父说,有一次我从师兄的故乡路过,那里的人居然说从未有过我师兄这个人。我去师兄入土为安的地方,那里居然没有师兄的坟墓,而是一块花生地。
马燃挠着后脑勺,迷糊了。
师父接着说,那些没有了气息的肉身,忘性也非常大。如有不慎,或者被狗吠声吓到,就会如发了疯的牛一样狂奔不止。因此,你在引领它们的时候,要常常在它们耳边说它们的名字,籍贯,亲人盼望它们回去,以及故乡发生过的事。它们才会知道,哦,原来我还有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群亲人,以及这样一些故事。
马燃问,名字和地方我自然是可以知道的。可是那些故事我哪里知道?
师父微笑道,它们忘了,你说是,那便是了。我到底有没有师兄,师兄是不是被一个肉身吸走了气息,我都闹不清。我有师兄这件事情,可能就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师父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思路已经有些糊涂了。
后来有一次师父出去了,没再回来。
马燃去找师父,可是没人见过他师父。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过一个师父一样。
老板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晚上冷,这个暖手的炭炉你拿着。”老板娘说道。
马燃低头一看,老板娘手里捂着一个铜色的小炭炉。
老板娘将炭炉塞到马燃的手里。
五指连心,他不但手暖了,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马燃吃完饭,两只手捂住炭炉,顿时浑身暖和起来。
肚子一饱,身上一暖,困意就紧跟着上来了。
马燃上了二楼的客房,里面一切已经被老板娘安置妥当。
马燃钻进被子里,炭炉将被子也变暖了。
这时,老板娘在房门外敲了敲门,小声道:“床边有茶水,我重新热过。你喝一点儿吧。”
马燃这才看到床边小桌上确实有个茶壶。
马燃伸手刚好能够着。
他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闻到了酒的气息。
原来壶里温的不是茶水,而是酒。
他一连喝了好几口。
这次不但身体外面暖了,身体里面也暖了。
放下茶壶,他不禁浮想联翩。
原来这位老板娘是有热茶和炭炉的。如此看来,她还真有可能是伪装成有温度的肉身!
这时酒劲上来了,他变得晕晕乎乎。
朦朦胧胧中,他听到房门吱呀打开的声音。他努力的睁开眼皮,眼皮似有千斤重。
老板娘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他眼前。
老板娘俯下身来,将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然后说道:“果然变得暖和一些了,就像你第一次来到我的客栈一样。”
马燃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想挣扎,可是根本起不来。
老板娘接着说道:“那时候多好啊,郎有情妾有意。第二天,你要去找三个有名字的肉身。你去了之后半个月,带了三个肉身回来。我欣喜不已。第二天,你又要送它们到故乡去。我盼呀,望呀,山上的树叶黄了,天上的大雁走了,水上的船都停了,你终于来了。可是你跟我说,你在别人的故乡有了喜欢的姑娘。你说你也不想这样,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就好了。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你就从这里往南走,走到头,然后回来,回到这里,就不去别人的故乡了。”
他忽然想起来,客栈门后的三具肉身,他已经带着它们来来回回地走过许多遍一模一样的路了。它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躲在客栈的门后了。
“时间怎么可能重来?我只好用失传已久的术法把你变成了这样,让你来来回回地走在我们还没有改变的地方。”老板娘笑着流泪道。
他惶恐不安,他知道他忘记了特别重要的事情,可是他记不清忘记的是什么事情了。
但是他知道了,原来他才是那个没有气息的肉身!他才需要炭炉和热酒带来的温度!
老板娘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握住他的手,如同念诵经文一样虔诚地发出声音:“你要记住,你叫马燃,居无定所,是个专门放牛的人。你有个师父,但是师父已经走失了。你在梅花客栈借宿,你喜欢梅花客栈的老板娘,但是你明天要去南方,那里有三个肉身等着你引领回到故乡。你找到那三个肉身后,立即返回,白天借宿,晚上赶路。你要记住,梅花岭有个你日思夜想的人。她盼着你回来。你师父说过,不能以温度来衡量一个肉身是不是有气息。聪明的肉身会先在口里含着热茶,再将嘴唇碰到生人的身上,或者怀里捂着一个暖手的炭炉,再用双手去抚摸生人……”
夜晚再次降临,马燃从梦中醒来。
他走下楼,去客栈门后看了看,一脸迷惑。
门后什么都没有。
老板娘从后厨出来了,手里端着一只碗,碗上倒扣着一只碗。
“看什么呢?”老板娘问道。
马燃看到老板娘的脸颊有若隐若现的泪痕。
“哦。我以为门后面有……”
“有什么?”老板娘打断了他,“你还没有往南方去呢。俗话说,归乡心切。你吃了这碗饭,就赶紧出发吧。找到了要回故乡的肉身,就赶紧返回。”
“原来我还没有去啊……我还以为我都已经返回了。”马燃接过老板娘手里的碗,揭开扣着的碗。
香气扑鼻而来。碗里面是白米饭和东坡肉。
“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难怪师父说,有些记得的事情,未必是真的。”马燃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含糊地说道。
老板娘轻轻地凑了过去,将嘴唇在马燃的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反身上了楼。
马燃怔怔地看着老板娘上楼的背影。
他感觉自己是一具没了气息的肉身,见了阳光,皮肤就会像被灼烧一样快速腐烂。
而他的脸上,就像有一束阳光落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