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漆七刚入行的时候,师傅就跟他说过,干这一行,有两样东西不能沾。
一是酒,二是色。
酒能麻痹人的神经,打乱人的性情,色会腐蚀人的心智,降低人的判断力。
酒后乱性,色令智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做这一行,随时随地保持机警、冷静、敏锐和毫发无误的精准判断力,是最基本的要求。
稍有松懈,略出差池,任务失败、招牌被砸是小事,说不定还会搭上自己的小命。
师傅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漆七自从十二岁被师傅捡到,收入门下,开始他的杀手生涯,就谨记师傅的教诲,没喝过酒,也没和女人睡过觉。
一晃又过了十二年。
漆七早已经出道,并完成了不少趟任务。
漆七完成的任务,有的很艰巨,有的很容易。
不管难易程度如何,漆七总是心无旁骛、一气呵成,完成得干净利落,绝无一丝拖泥带水。
业界对漆七的身手和职业素养,口碑甚佳。
师傅感到老怀大慰。
虽然,漆七的今天,很大程度上只是他无心插柳的结果。
当初他捡回漆七,本来只是想培养一条供自己使唤跑腿的忠狗,因为漆七明显脑瓜子不大灵光,而脑瓜子不大灵光的人,自然没那么多心眼儿,耿直忠厚,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更好,留在身边当狗使唤,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至少,你不用担心他冷不丁地咬你一口。
没想到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专注力超群,又肯吃苦,下苦功训练下来,竟然比他前面收的六个徒儿毫不逊色。
甚至因为漆七心无杂念,脑子空明,执行起任务来反而比他的师兄们完成度更高,几乎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从没失败过。
师傅于是将很多棘手的任务,也交由漆七去干。
任务越棘手,当然收入就越多。师兄们对此虽颇有微词,觉得师傅偏心这个一根筋的师弟,但漆七的身手与成绩在那儿摆着,他们也只能私下腹诽一番,嘴里无话可说。
师兄们心知肚明,这年头,哪有什么师徒情深,谁更能为师傅打响招牌,谁更能为师傅创造财富,谁才是师傅眼前的当红炸子鸡,谁才是师傅的心尖尖。
漆七一共有六个师兄。分别是漆大、漆二、漆三、漆四、漆五、漆六。漆七和其他师兄们都是师傅捡回来的孤儿,都跟师傅姓漆。
师傅刚捡回漆七的时候,漆七本来有七个师兄,漆七呢,本来叫漆八。
后来有一天,原来的漆七突然消失了,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回来过。师兄弟们对此猜测纷纷,说老七是不是不想干这行,找个地方遁了,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去了。
师傅对老漆七的去向讳莫如深,也明令不准他们师兄弟几个再就此议论追问,而且将本来叫漆八的小师弟,改名成了新的漆七。
2
最近漆七接到的一宗任务,是刺杀一名十八岁的少女。
即将被刺杀的少女名字叫陆安琪,是酒店大亨陆星福的独生女儿。
陆星福坐拥十多家超级豪华酒店,身家不菲,大半生追蜂逐蝶,沉迷酒色,纵情享乐,是有名的风流鬼。
陆星福一生浪荡,却只娶了两房妻子。一房是原配夫人阮如安,一房是续弦的娇妻卢露露。
陆安琪是原配夫人阮如安所出。陆星福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掌上明珠。
陆安琪可以说是本城最炙手可热的富家名媛。她本人长得花容月貌不说,陆星福一旦翘辫子,他名下所有财富与产业,无疑都将归他唯一的爱女所有。
城中多少公子哥儿,整天挤破了头,你踩我踏,无不是想在陆安琪面前露个脸儿,好变着法儿向陆安琪献殷勤,期望能逗得她开心了,抱得美人归。当然,也抱得陆氏的财富帝国归。
但是很少有人能真正挤到陆安琪面前去。
像陆安琪这样财貌双全的千金小姐,不论去哪儿,不论干个啥,当然少不了一堆保镖前呼后拥,将她保护得水泄不通。
陆星福为女儿请的保镖,那都是功夫了得的高手,一般人完全没法儿靠近。尤其是最近陆星福身患大病住进医院之后,更是加强了陆安琪的人身安保。
漆七这一次要刺杀的目标,就是陆安琪。
一般人是没法儿靠近陆安琪的。但漆七不是一般人呀。
漆七的功夫如果称不上了得,那天底下简直就没有功夫了得的人了。
所以漆七很顺利地通过了层层甄选,成为了陆安琪的一名贴身保镖。
是的,还有什么比成为陆安琪的贴身保镖,更有机会靠近她,掌握她的行踪,从而刺杀她呢?
不过即使是成为了陆安琪的贴身保镖,漆七要想刺杀陆安琪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毕竟,她的保镖又不是只有漆七一个。
漆七不仅要杀死陆安琪,还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以保证自己行迹不败露,全身而退。
这就有点难度了。
好在漆七不着急。师傅说,雇主给出的时间期限是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刚够月亮轮回一次盈亏,也够漆七一边等待一边制造出杀陆安琪的天时地利。
唯一欠缺的,就是人和了。
3
这一次刺杀行动里欠缺的人和,主要来自于漆七自己。
不知怎的,漆七自从当了陆安琪的贴身保镖之后,心里总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异样感觉在乱窜。
那种感觉很微妙,仿佛很兴奋,却又很沮丧,仿佛很甜蜜,却又很惆怅,令漆七的心仿佛很滚烫,却又很冰凉,一阵一阵,如打摆子一般。
时间长了,漆七总结出规律来了。
轮到他值班,跟在陆安琪身边的时候,兴奋、甜蜜、滚烫;轮到别的保镖跟随陆安琪,他休息的时候,沮丧、惆怅、冰凉。
漆七不懂爱,疼爱、宠爱、恋爱,什么爱都不懂。因为他没有体会过。
但是每当陆安琪窈窕有致的身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时候,他就犹如看到他唯一嗜好的一类东西——刀枪,陆安琪就像一种能夺人性命的杀人武器一样,线条优美,色泽迷人,透着一种神秘又吸引人的危险气息。
漆七发现自己竟然想把陆安琪像枪一样握在手中,搂进怀里,端详,探究,亲吻,抚摸,抱着入睡……
漆七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他慌慌张张跑回去找师傅,竹筒倒豆子一样跟师傅倾诉了自己内心的波动,唔,或者叫骚动。
师傅漆如龙听完不动声色,但是心却已经沉底。
漆如龙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
哪个少女不思春,哪个少男不钟情。
只是为什么又是漆七呢。
他不禁想起以前那个最小的徒弟,以前那个漆七,也曾是他最钟爱、最得意、最引以为傲的弟子,杀人身手一流、办事效率一流、职业素养一流,从不让他操心,只会为他挣钱。
没想到,最后竟然被一个唱戏的妖精勾去了魂儿,成天沉醉在温柔乡之中,无心接活,不思进取不说,反而傻不愣登地来请求他这个当师傅的,把这些年来他出生入死应得的那份收入一股脑儿给他,他要为那个戏子赎身,并且从此归隐田园,要去过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
这不是个笑话吗?江湖是你想进来就进来,想退出就退出的吗?杀手这个职业,是那么好入职、又那么好辞职的吗?归隐田园、男耕女织,我看是躲进被窝、男欢女爱吧。
师傅这个气啊,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波澜,心底却已经火气冲天。要是每个弟子都像这样,干不了两天就被一个小娘们勾得撂摊子,那他这些年的含辛茹苦、悉心培育算什么?那不都全叫狗吃了吗。
他漆如龙一生过得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无妻无儿无女,唯有这一手建立的漆氏杀手王国,绝不能犹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样,溃于一个弟子的抽身。不管这个弟子他有多器重、多喜爱。
4
漆七从师傅那儿并未得到什么有效的指引。
须知这风华少年对男女之情的憧憬与向往一旦萌芽,就如洪水猛兽,根本是驱之不散、却之不退。
漆七忍受着体内与心里的汹涌暗流,尽量保持一切如常,在陆安琪身边当着差。
陆安琪一共有十二位贴身保镖,每四人一组,轮流24小时保护她。
巧的是,漆七被招收进来时,正好顶的是第七号保镖的缺,编号也是7,被陆安琪和其他保镖称为阿七。
漆七发现,与他一组的五、六、八号保镖,八号身手较弱,五号虽然刻意控制,但是实际上是个贪杯之人,至于六号,跟陆安琪的贴身丫鬟翠儿似乎有些眉来眼去、不清不楚。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漆七心里的计划也慢慢酝酿成型。
陆安琪下周一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舞会,明天准备去凤祥裁缝铺试衣料,赶做两身新裙,正好轮到漆七这个组护送。
漆七准备就在裁缝铺动手。
那个裁缝铺他曾陪师傅去过几次,地形和格局都比较熟悉,铺子紧邻街市,得手之后十分便于逃跑隐身。
漆七已经想好,他会在临行之前,想办法让五号喝上一小杯有内容的好酒,到了裁缝铺,再怂恿急色攻心的六号带着翠儿也去试个新衣,他只需撂倒身手最弱的八号保镖就行。
他在心里反复盘算到半夜,把各个步骤都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才和衣睡去。
这天,五号果然在吃过午饭之后莫名头晕脑胀,向陆安琪告假。
陆安琪本来说准备重新调一个别的组的人过来顶替五号,但一不轮值,保镖们早就自己找乐子去了,一时半会找不回来,再说只是去一个裁缝铺子试衣服,闹市之中,想来没有歹人敢乱来,所以她想了想就放弃了。
到了裁缝铺,铺子老板殷勤地拿出一大堆布料与花样供陆安琪挑选,还拿出好几件新款的成衣让陆安琪试穿。
陆安琪的贴身丫头翠儿看那些布料与新衣看得一脸艳羡。
漆七捅了捅六号,悄声跟他说,“阿六你一会儿何不带着翠儿也挑两块料子做身新衣服,说不定老板见你和翠儿都是陆小姐身边的人,会给你个好价钱呢。”
六号果然喜不自胜地给翠儿使了个银色,等陆安琪进去试衣间之后,拉住老板到隔间外面挑选起布料来。
漆七以为陆安琪说不定要留翠儿一起进试衣间伺候,谁知陆安琪竟然也大发慈悲,挥手让翠儿自己去看两块布料,不用跟进去。
陆安琪进入试衣间,掩上门后没几秒,八号捂着肚子面部扭曲地对漆七说,“你盯着点,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得去趟茅厕。”
漆七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里说了声“天助我也”。
“你知道茅厕在哪不?”八号紧走两步,又回头问他。
“穿过前院,走廊右拐,在后院与前院之间的右侧两间房。”漆七回答。
八号赶紧快步朝后院走去。
漆七估摸着八号已经走远,闪身进了试衣间。
5
映入漆七眼帘的,是陆安琪紧穿着亵衣的玲珑身姿。
看到漆七进来,陆安琪面上竟然并没有太大惊讶,仿佛她在里面脱成这样、却拿着新衣迟迟不穿,正是在等待漆七推门而入一样。
陆安琪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漆七说,“你帮我看看,这个衣服的后链怎么拉不开。”
漆七看着眼前美丽青春的肉体,仿佛着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听话地接过裙子。
拉链在漆七的手下应声而开。
“你帮我穿一下可好?”陆安琪仰着脸请求他。
漆七又听话地帮她穿上,期间手指不小心碰到陆安琪的肌肤,令漆七感到一阵触电一般的酥麻。
“阿七,你知道吗,你跟他们几个不一样。”陆安琪一边整理裙摆,一边对漆七说。
漆七心里一咯噔,以为她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与来意。
陆安琪接下去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我。别的人当班的时候,眼睛都在观察四周,巡视环境,留意人群,只有你,你的眼睛却大部分是在我身上,我走到哪儿,你的眼光就跟到哪儿。”
漆七悬着心呼地放了下来,却又更加被大力地拎了起来,像偷偷干了坏事的小孩被拎到了众人之前。
羞臊、窘迫、惶恐、自卑、沮丧,复杂的情绪犹如练武之人走火入魔后在体内乱窜的失调真气,在他身体内四下游走,找不到合适的出口。
“你知不知道,”陆安琪走到漆七身边,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其实,其实我也喜欢你。”
少女吐气如兰的气息幽幽飘到漆七的鼻尖,随着他的呼吸仿佛被吸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瞬间犹如被雨露滋润的枯木,一阵欢畅,下一秒却又觉得像长途跋涉的旅人,干渴莫名。
为什么陆安琪总是能带给他种种激烈的矛盾的不可思议的感受,让他总像是处于冰火两重天之中。
“阿七,你的身手比其他人都好。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我知道我的继母暗地里雇了人要除掉我,现下父亲重病,我一消失,她便好侵吞我陆家的家产。”
“如果你能帮我把我继母除掉,这世间再无人会加害于我,你保护着我,我们一起共享荣华,过幸福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陆安琪柔声细语地对漆七说,朱红色的嘴唇如花瓣一般微微颤动,由远至近地向漆七靠拢过来。
漆七一阵目眩神迷。
天旋地转中,陆安琪温热柔软的身子靠向了漆七,嘴唇也挨上了漆七的嘴唇。
原来少女的嘴唇是这么柔软,这么香甜,充满销魂的蜜汁,让人饮之即醉,如同浮在云端一样,飘飘欲仙。
这个吻,刷新了漆七简单的脑袋瓜子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但到底要不要铤而走险,反戈而向,去为陆安琪杀掉他原来的雇主、陆安琪的继母卢露露,他一时之间并没有做出抉择。
6
但是还没等到漆七对卢露露动手,师兄漆大却找上了他。
不,准确说,漆大是来杀他的。
幸好漆七及时发现有人跟踪,应对得当,躲过了漆大的袭击。
不过漆七虽然从漆大的枪口下逃了出来,却百思不得其解。
大师兄为什么要来杀他呢?
他自觉对六位师兄一向恭敬,并未与他们之中任何人结怨,大师兄漆大因年长他许多,尤其对他和颜悦色、温厚关爱,为何一向对自己最好的大师兄会突然来取他性命呢?
漆七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决定晚上找机会回去向师傅问个究竟。
是夜,他谁也没有通知,悄悄越过平常和师兄们练功的前院,径直来到师傅位于后院南角的卧室。
师傅的卧室亮着灯,隐隐传出压得低低的说话声。
这说话声让他停住了脚步。
他很容易就分辨出里面的两个声音,粗厚低沉的声音来自大师兄漆大,尖细阴柔的嗓音来自他们的师傅漆公漆如龙。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
“我确实是尽了全力,师傅,您也知道,老七那小子,身上功夫本来就比我们几个当师兄的都要高。”漆大浑厚的嗓音说。
“哼!”师傅漆公哼一声,尖细的嗓音满是愠怒,“你当我不知道,当初叫你去清理老漆七的时候,你就故意手下留过情,意图放他一码,若不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亲自出马清理门户,那色迷心窍、目无师长的浑小子,恐怕真的就找个地方遁了!”
清理老漆七?亲自出马清理门户?立在门外檐下的漆七闻言身形一僵。
“师傅,恕弟子冒昧,这么多年,弟子一直也有个问题想问您。”
“弟子知道,您因为曾净身入过宫,这辈子是不能亲近女色,那是没法子的事,而弟子天生对女色没有向往,谨遵师傅教诲是心甘情愿,终身不沾女色并没有丝毫勉强。”
“但是师弟们一个个血气方刚、阳火正旺,您为何非要他们禁灭人欲,痛苦挣扎?”
漆大仿佛再也忍受不了要他同门相残的使命,豁出去了,向师傅层层诘问。
门外漆七虽然懵懵懂懂,却也大致听出三点令人震惊的事实:
一,他前面的老漆七不是人间蒸发,是师傅派大师兄去清理门户未果,亲自杀掉的。
二,师傅曾经是清末的最后一代太监,丧失了人伦能力。
三,大师兄此番来刺杀自己,也是受师傅之命。只不过大师兄未尽全力,放了他一码。
漆七意识到这三个事实之后,有一瞬整个人都傻掉了。
怪不得师傅不许大家再谈论老漆七的失踪,怪不得师傅要给他们洗脑,视女人为怪物,视性事为洪水猛兽,怪不得他跟大师兄过招时明显感觉大师兄武功退步。
一切都得到了合理解释。
而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你以为我只是因为自己没有那话儿,自己快活不成,才见不得你们快活,不许你们亲近女色的吗?”
师傅漆如龙的尖细嗓音再度响起,透着一股悲凉。
“你以为是我自己愿意净身入宫做太监的?”
“想当年我才十二三岁,身为丝绸大户漆家的大少爷,是何等无忧无虑。一切在我娘病死、我爹娶了青楼里的一个烟花女子填房之后就变了。”
“我这个后娘貌美如花,却心毒如蛇,在她生下一个儿子之后,生怕我将来作为长子继承家产,掌管我爹的绸布庄生意,竟然伙同江湖骗子,将我强行净身,献给正在搜寻有武功底子的童男、为皇上储备和训练备用近侍的公公。”
“我变成了一个废人,被扔进大清深宫,本以为将命绝于斯,却没几年就遇到大清覆灭,皇帝倒台,我随着一帮宫女太监一起被放了出来。
我满怀希望地回家一看,门庭冷落,满园结满蜘蛛网。原来我爹早已身故,我那后娘卷了家产,带着我那不知是否同父的弟弟,不知逃往了何方。”
“后来凭着在宫里那几年跟随大内高手学到的一身功夫,我干起了这个刀尖上舔血的行当。再后来我收留了你们,成立了漆氏杀手行。你说我辛辛苦苦为了啥?还不是见不得你们可怜,想带着你们在这个乱世找口饭吃,不要叫人欺负,不要教人看不起。”
漆如龙越说越是激愤,嗓音越来越尖,刺得门外的漆七耳朵一阵不适。
7
说起来,师傅也是个苦命人哪。漆七心里这么一想,不禁有点唏嘘。
可是一想到师傅亲手杀了以前的漆七,如今又来要自己的命,漆七心里就又犹如凭空竖起来一道坎儿,将师傅隔在了另一边。
“我知道师傅心里苦,可是您放阿七一码,让他自生自灭就好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虎毒不食子,您何苦对他们赶尽杀绝。”漆大说。
“你是说老阿七还是小的这个?你知道什么!将老阿七迷得五迷三道的那个戏子,其实另有相好,不过是听老阿七说他能从我这儿拿到一大笔钱,才哄他说要跟他走,其实已经跟她相好盘算好,等阿七拿到钱就要想法子害了他。”
“阿七虽然武功高强,但枕边人的算计最是防不胜防的。我就想啊,与其让自己一手养育调教出来的孩子死在别人的算计之下,不如我亲手结果了这个不肖之徒。”
漆公越说越咬牙切齿,嗓音尖得仿佛要破窗而出。
“那现在的阿七……”漆大似乎想探问一下师傅到底将会如何处置现在这个阿七。
一听说到自己身上,漆七在门外不禁支起了耳朵。
“小阿七这趟任务,下单的人以一月为期,这明天就到期了,阿七却还没有半点动静,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我悄悄去探过几次路,我看阿七看那陆家小姐的眼神,跟着了火一般,是没救了。”漆公连连叹息。
“而且我发现阿七这两天不仅没有跟在陆家小姐身边,还独自去打探起陆夫人的行踪来。反戈相向,刺杀雇主,这可是我们这行的大忌,是自毁招牌啊!”
“我不会听任他这么毁了自己,毁了我漆氏杀手行的声誉。你下不了手,那就只好我来了。”漆公的声音里,有失望,怨恨,歹毒,也有遗憾,惆怅,苍凉。
漆七咬了一下牙,不再继续听下去,他愤而扭身,迅速退出了这个他吃睡练功,呆了十来年朝朝夕夕的院子,在夜色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其实如果漆七耐着性子再听上一会儿,他会听到一些更有用的信息,一些说不定可以救他一命的信息。
可惜此时的漆七已经由震惊到悲伤,由悲伤再到绝望,由绝望而愤懑,已经再也听不下去,毅然决然地走掉了,把他从小以为家的院子,以为家人的师傅师兄,决绝地抛在了身后,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再没回头。
8
漆七离开漆家院子之后,并没有回陆安琪的住处,而是来到了陆家的别院,陆夫人卢露露的下榻之处。
无意间偷听到的师傅与师兄的谈话,掐灭了漆七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
本来他还担心自己的倒戈愧对师门上下,无法向师傅交代。现在他觉得这些顾忌都不复存在了。
多么可笑,当他在自己的私欲与对师门的责任间痛苦挣扎,饱受煎熬时,师傅竟然已经在处心积虑要除掉他的小命。
为免夜长梦多,漆七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夜解决卢露露,也正好一泄他心里憋着的一股无名火。
今夜是卢露露与她的小白脸情郎幽会的日子。她早早摒退了保镖与佣人,一个人哼着小调沐浴熏香,梳妆打扮好了,正在等着月上柳梢头,情郎翻进楼。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情郎已经被撂倒在院墙角落,翻进楼来的黑影,其实是她本来雇去杀害她继女的杀手漆七。
常年的一边陪笑一边算计,一边在缠绵病榻的陆星福之前清心寡欲,一边见缝插针地和小情郎幽会鬼混,令卢露露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大上一圈。
如果说陆安琪是一朵刚刚张开花瓣,还没有完全开放的花朵,即便脂粉不施,浑身上下也透露着一股新鲜的芬芳与朝气,那卢露露就是一朵已经快要开败行将凋零的花,尽管费尽心力地涂脂抹粉,还是掩不住一股由内而外的衰败气息。
漆七没费什么力气,也全无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一举把卢露露这朵蔫巴花儿给摧折了。
完了他又把被他敲晕在院墙下的那个小白脸,拎到楼上,扔到卢露露的尸体面前,将带血的匕首擦了擦刀柄,握到小白脸手中,并且往他身上抹了些卢露露的血,然后趁着夜色的掩护,离开了陆家别院。
卢露露的死能以情杀结案最好。务必不能让人怀疑到陆安琪身上。漆七心想。
谁说陷入情网让人变傻,漆七觉得自己简直变得足智多谋起来。
他想象着明早陆安琪得到卢露露的死讯时,心里的大石落地和对他漆七的刮目相看,以及她曾主动向他许下的甜蜜诺言,心里就一阵雀跃。
这阵雀跃冲淡了他得悉自己被师傅放弃,甚至将迎来师门的追杀所带来的震惊与悲哀,怅惘和绝望。
看来命运对他漆七来说,还是很仁慈的,给他关上了一扇门,又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将他推入了一个冰窖,却又塞给他满怀软玉温香。
9
等漆七赶回陆安琪的住处时,已是夜深露重时分。
今晚不该漆七担值,他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算先睡一觉。
天明之后,不知道是福先至,还是祸先来,不知道是陆安琪先如彩蝶一般翩翩飞入他的怀抱,还是师傅的冷剑先刺入他的心脏。
不管怎样,先睡一觉吧。相对于他简单枯燥的前面十多年来说,今晚一晚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多了,漆七感觉自己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漆七刚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等他的陆安琪。
陆安琪穿着一身新衣,面料好像正是上次漆七陪着去裁缝铺子那次挑选的。
藕荷色的印染苏绸剪裁得当,款式娇俏,把陆安琪凹凸有致的少女之躯包裹得曲线玲珑,微松的领口,开叉开得恰到好处的裙幅,露出陆安琪白皙如玉的肌肤,令人遐思连翩。
看见漆七推门进来,陆安琪娇美的脸上绽开一朵茉莉花般的微笑。这一笑,如暗夜里的一道白月光,也如荒漠中的一眼清泉水,一下子抚去了漆七身上的困顿疲惫,也抚去了漆七心里的孤苦忧闷。
“你回来啦。”她轻启樱唇说道,走过来帮漆七解下外套,动作自自然然,仿佛她已经为他这样做过千千万万遍。
漆七嚅了嚅嘴唇,正要告诉陆安琪他已经帮她解决了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的继母卢露露,那个淫乱、贪财又狠毒的女人,从此她不用再担心有人要暗害她。
即便有人要害她,他漆七也会一步不离地守护她,直到他不知道哪一天死于他师傅的刀枪之下。
陆安琪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捂住了漆七的嘴,一只手拉起漆七的手,环上了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身。
少女纤细但仍充满弹性的身体触感,像电流一般通过漆七的手掌传遍他全身。
尽管如此,杀手的本能仍令他没有一下子完全放松绷紧的神经,他内心仍艰难地坚守着最后一丝警觉性。
陆安琪不是说要等他了结了卢露露,才会把与他欢度春宵当作庆功吗?
可他并没有告诉她他会在今晚动手并且已经杀死了卢露露,他相信陆安琪也不可能这么快得到卢露露被杀的风声,怎么他一回来,她就已经在他房间等着他向他投怀送抱了?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