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叶师叔走的很安详。
一如她活着的时候。
听师父说,空叶临终前嘱托师父,她的身后事一切从简即可,不必兴师动众的。出家人四大皆空,她也该落叶归根了。尘归尘,土归土。把她火化之后装入坛中,再埋在庵前的那棵珙桐树下,这样,她就可以一直看护着我们,看护着空了庵。
师父缓缓说道:“空叶最后说,‘我虽是苟且了此生,却仍然感激,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师父和三个师姐妹,还有小梦蝶,深山古刹寂寞,我们四人一起抚养她长大,与她结缘,是天赐的缘分。好了,我该走了,我本该早就是个死人的,承蒙师父相救,多过了十五年清净日子,也多了十五年时间参悟禅意,终究没有让我带着仇恨离开这个世界。我想,这世上终究善恶终有报吧!师父啊,黄泉下愧对于你,十五年了,我还是没能忘却我灭门之仇,父母丈夫惨死在我面前,怀胎六个月的孩子就那样没了。可怜我父母一生积德行善,宏郎那样老实质朴的一个人,啊,我肚里未出世的孩子,他还没有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走了……’”。
师父说到这里哽咽了,空云空明师叔放声大哭,我当时虽年幼,却也懂得了几分人情事故,我抽抽搭搭的跟着师父师叔一起哭,我这时才真正明白,平时看似关系泛泛的师叔们其实都早将对方视做亲人,也是在这时才知道原来空叶师叔最大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我哀其不幸,又恨这人间,倘若老天真的有眼,为何要让这种人间惨剧上演?我们求神拜佛,可是真正当我们需要的时候,神在哪里?佛又在何方?甚荒唐!你们空享那么多人间香火却不庇佑你们的信徒,这才是真正寒了人心啊。
然而,我却又真心感谢佛,如若不是有佛,没有佛教,没有信徒,没有寺庙,那么我们这些人,老弱妇孺,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更没有办法养活自己,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真是我佛慈悲,近乎残忍的慈悲啊!
良久,师父才抹了把泪,缓缓向两位师叔道:“元军当年究竟造下了多少孽啊,阿弥陀佛,愿元军铁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杀害的每一个亡灵都得以安息。”
空云师叔叹了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其中有多少冤魂?当年那一战,又遭殃了多少个空叶这样的家庭。”
大家都沉默了,忽然地,空明师叔问到:“空叶师姐名字叫什么?我是说,她剃度出家之前的俗名。”
“莫愁,卢莫愁”空云师叔缓缓说出这几个字,仿佛是记忆着什么遥远的事情。
“‘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子阿侯。’当真是个好名字,莫愁是个多有福气的女儿啊。”师父叹息道。
空云师叔沉默不语,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脑中浮现出师父第一次领着空叶回来时的情景,那时候还没有空隐和空明,师父从山外归来时带回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仿佛受了惊的鸟儿一般,对身边的一切都小心翼翼的,更多时候则是像丢了魂一样地发呆,然后不停地掉眼泪,整日里茶饭不思,口里还总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自己当时甚至还怀疑这个女子脑子不太正常。然而在听师父说完她的经历后不胜唏嘘,感叹乱世百姓命运悲惨。
在空了庵呆了几天后,那女子便跪在师父面前请求剃度出家,师父只问她一句“你可想好了?”她点点头,“师父,我决心出家,忘却前尘苦与乐,从此长伴佛前,为我家人,也为其他战乱死去的百姓的冤魂超度。”
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卢莫愁了,有的只是空了庵的空叶。
阿弥陀佛。
空叶师叔的后事我们一一按照她的要求完成,但当最后把师叔的骨灰埋在珙桐树下时,我们看到梅花庵、金顶庵的许多位师父们站在我们禅院前默默地诵经为空叶师叔超度。
“额弥陀福”空云师叔微微鞠了一躬,表示谢礼,众位师父们随即鞠躬还礼。
我看到不远处梅花庵的慧静师父轻轻擦了擦泪水,肩膀微微耸动着,极力压抑着哭声,轻轻抽泣。
师父走过去,轻拍了慧静师父一下,柔声说道:“慧静师姐,空叶走的很安详,临终前她让我对你说一声感谢,你的药很有作用,让她在最后一段时间少受了很多痛苦,医者仁心,她在下面会为我们祈福的。”
师父说完,慧静师父伏在她的肩膀上放声大哭,都说梅花庵的慧静师父心善,最能体谅他人痛处,看来当真如此,慧静师父担得起医者仁心这四个字。空叶师叔病重的那段日子,慧静天天往我们庵里来,甚至师叔的一食一饮她都要过问,然而有的事情天意如此,凡人一点都奈何不了。但至少我们都尽力了,不是吗?
安葬了空叶师叔后,空云师叔重新感谢并且请回了梅花庵、金顶庵的师父们,我们也回到庵内,刚进屋片刻,突然天降大雨。我想,这是空叶师叔在天有灵了吗?
那一年,正是峨眉山,甚至整个巴蜀地区的大旱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