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河南盛产小麦。日常生活中主食是小麦,副食也是小麦。自家产的麦子,拣个好天,淘淘洗洗,大太阳下晾晒半晌,拉去磨坊打成面粉。蒸馒头、花卷,或者做成干饼、菜饼做主食。早上馒头或者饼子、稀饭,炒俩菜,算是正餐。中午一般吃面,下午仍然是馒头稀饭,炒仨菜或者更多。虽然晚餐一般很丰盛,但是我们那里管吃晚饭叫“喝茶”,黄昏时邻里间碰面打招呼也总是一句:“恁喝茶了没?”
不但馒头、面条是面粉做的,常常连稀饭也是面粉和(huo)的。我们叫面汤,或者面疙瘩。有的人喜欢做得稀稀的,喝着顺溜;有的则喜欢稠稠的,认为管饱。提前半个小时左右,半碗面加少许水,用筷子和成很浓稠的面糊,使劲地打上好一会儿,越久越好,之后点水醒着……锅里水开了以后,挑几下面糊,此时的面糊像加了胶水一样的有韧劲,可以像烩面一样扯很长不断。倒进锅里快速地搅拌,挑散的面糊便像带鱼一样一条一条游进水里。这样搅成的面和水互相成就,彼此不纠缠。煮很久都不会糊成一团。煮一会儿后把磕破一个小孔的鸡蛋轻轻甩进去,清、黄分离成白色、黄色的絮状。也有的地方把鸡蛋磕到碗里搅散后直接淋进锅里。再煮一会儿水和面充分交融,喝着稀汤嚼着面鱼儿,口感爽糯适中,不寡淡不糊嘴,带着点淡淡的清香,让人喝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面总是温柔的,吃撑了也不会硬硬地硌人,起来走几圈便软软地消去了。
有些人懒省事,也可能是技术不好,面和水比例不对,随便搅半碗面糊糊就下锅, 那样的面汤就是散的、糊的、粘连不清,让吃的人心里窝气、不痛快,觉得被糊弄被轻慢,通常连带做的人都要一起被嫌弃。
每次吃得油腻时、胃不舒服时、感冒没胃口时、肠胃不好需要清淡饮食时,甚至嗓子上火肿痛时,我们都要做这么一碗面汤来,解解腻,暖暖胃,消消火。消火的功效据说被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亲自验证过的。她年轻时嗓子失声,四处求医无效后,一位老中医便把这个面汤的方子告诉她,让她常年喝,保证了她的嗓音青春常在。
不只面汤,有时候稀稀的米汤里还会搅一些面糊进去,红薯煮烂的时候也搅一些面进去,绿豆汤里面也可以。不一而足。我们那里吃饺子也必喝饺子汤,啥汤化啥食,认为喝了饺子汤便不容易因为吃多了饺子而积食。
中午的面条是承上启下的一顿饭。冬天吃热的,夏天吃凉的。小时候吃的都是妈妈做的手擀面。和好的面醒上几十分钟,而后用手臂粗的擀面杖一圈圈地擀。面皮听话地卷在擀面杖上,随之滚过去逐层增加,滚回来的时候妈妈的手一揭竟然还是完整的一张面皮,一层都没有粘在一起。我小时候每次看都觉得神奇极了。面皮由厚到薄,由小到大,圆圆的像锅口那么大的时候,妈妈就一层层叠起来,一只手跟刀按着,另一只手起刀落,当当当一会儿就切好了。宽窄均匀,整齐划一。尽管看着妈妈切面很有趣,但是每次看到妈妈用力地推面杖,一层层地擀,我也深知推动那一层比一层薄的面皮并非轻松的事。虽然很想接过来自己试一试,毕竟是全家要吃的东西,到底也没敢提出来过。夏天的时候,光擀面这一项,妈妈都要浑身湿透。脸上布满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汗珠子,小珠子凝结成大珠子,而后一顿,好似在观望,找出一条可行的路便顺着脸颊呲溜淌下去了.....妈妈干一会儿就得拿肩上的毛巾擦一擦,顺便歇口气。
小时候经常吃素面,野菜素面,青菜面,番茄面,也有鸡蛋面,很少吃得上肉面条。虽然家里做着宰羊的生意,却很少吃肉,平时顶多吃点羊心肺。极其偶尔的时候,妈妈会用羊肝下面条。把羊肝切成很小的小块,油锅下八角,用大葱段、姜片炝锅,一块羊肝做成满满一大锅面条。除了大姐不喜欢,常常不吃,我们每个人都吃一大碗。妈妈做面条常常会多做,或许妈妈想到小孩子容易饿,那个年代又没有零食可以贴补,多出来的面条便可在下午半晌的时候给我们垫垫肚子。
果然,吃了饭一抹嘴就跑出去玩的我们(通常是我和弟弟,姐姐们要干活)常常不到晚饭点,肚子就空空如也。这时候看见剩面条就格外迫不及待。稍微热一热,盛出来,经过一下午的放置,此时往往已经完全没了汤汁,面条变成了面坨坨。即便如此,还是令人垂涎。记忆中,剩面条的味道的确美味,并不仅仅是因为肚子饿。倘若是素面,有时心急,不用热,直接盛来就吃。端着碗,两脚分开,就地蹲在厨屋门口,初吃两口觉得腥淡,吃着吃着就觉得越来越有味。十多岁时开始学着大人吃蒜瓣吃大葱。扒两口面咬一口大葱或者一小口蒜瓣,突突的辛辣配上面条,混合起来的味道像催化剂,催着人一口连一口,上瘾一样,呼噜呼噜一口气吃完一整碗面。那个痛快劲儿,比中午的时候可酣畅多了!热一热的话,尤其是羊肝面,汤汁完全浸到面条里,经过再次加热,味道仿佛丰富浓郁了许多,格外的香。奶奶每次看到我们狼吞虎咽,都要笑开了嘴,念叨一句:剩饭烫三遍,给肉都不换。的确,一碗下肚根本吃不够。然而毕竟是剩饭,通常不足以再添一碗,只好作罢,留着半饱的肚子等待晚饭。有时候,每人一碗也不够分,我们四个就故意装作不饿或者不喜欢吃剩饭的样子,想让给对方吃。让来让去的,有时到了晚上开饭还是放在锅台上。尤其是二姐,她很早就开始负责做饭,每次盛好了饭觉得不够时,总是把她那份让给我,如果我推脱,她就很生气,不理我直接走出去。
碰上下半晌没人吃“二顿饭”的时候,剩面条就只好继续剩着。盛出来放着。第二天一大早闻见厨屋里飘出来烙饼的香味---那便是妈妈用剩面条在煎饼子了!剩面条加盐、拌上面粉,搅匀,锅内抹油,用勺子挖起面糊,油热放入,摊成巴掌大小。盖锅,定型翻面。煎至两面焦黄,出锅。喷香喷香的,用手拿着就吃,因为太烫,只能沿着边缘小口小口的吃,两手来回不停地倒换。边缘焦脆,咬到里面,交错的面条依然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像是乔装打扮了一番故意埋伏在其中,跟我们玩了一把捉迷藏的游戏。或许正因为此,每次吃煎面条我都有一种在玩游戏的快乐。于我,这种吃法有趣又独特,本来带着汤需要用碗端着吃的食物,转眼间变成了用手拿起来吃的类似煎饼一样的美味。里面还暗藏玄机,藏着存心要跟我玩游戏却终究要被我发现并且吞咽下去的面条!哈!
这样新奇的吃法,不知是不是妈妈独创,问及身边人,很少吃过。结婚后,因为怀念,特意试过一次。自以为简单,照着记忆中的流程复制,结果许是面粉比例不对,用勺子舀起时,边缘还流着稀面糊,勉强煎出来的面饼,外焦(黑)里黏(不熟),白白浪费了一碗面。(或许......自己家麦子磨成的面粉,还有妈妈亲手做成的手擀面,跟如今的面条到底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