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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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省道231线,在距离地级市CY大约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个村庄,名叫"河滩"。之所以叫河滩,顾名思义,就是依山傍水,村庄的平面图形是东北面靠山,西南傍水,山是长满松树的山,水是山溪水。最原始时代,由于上游有三条小溪,沿着山涧相交汇集,汇集后到这里成为一条大溪,水流变得平缓,所以每年春夏雨季山洪裹挟而来的大量泥沙,便在溪面上累积,渐渐在山溪二岸隆起沙坝。秋冬旱季只留下溪中一道涓涓细流,山溪二岸便露出沙层,沙层与海滩相比毫不逊色。沙层下面的土质松软,透气性好,非常适合种植萝卜,韭菜,于是吸引了附近几个乡村的农户来这边开垦,种植。出于往返费时费力考虑,农户们纷纷带来石棉,美瓦和铁丝到来河滩,置搭简易棚架,权作劳动中途休憇的陋室。

上世纪八十年代,收废品的王文经过此地,见人家有很多废弃的生锈了的铁制品,于是半捡半收购,赚了一小笔。王文心里觉得,自己家在隔壁村庄,也就只有一间土坯房,来回奔波也是很浪费时间,干脆他也学着种植的农户们,在河滩搭建铁棚房子用来当做小小的废品收集仓库,还自己亲力亲为,隔开一小间做房间,半截用来做饭,半截放一个眠床,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落脚点。因为在河滩上游三四公里的地方,各个村庄的人们由于思想封建闭塞,对于神明一直莫上崇拜,每逢初一十五和各种小节日都要虔诚礼拜,礼拜时常会焚烧大量的纸钱,而纸钱里有一种微薄的原材料,材料是“锡沫",在当时物质匮乏年代,锡矿产是很值钱的。平时,王文走街串巷,去收购“纸钱灰”及捡各种废铁废塑料牙膏等,用单车运回河滩这里的小仓库,再去旁边农户们家问问,有没有废品卖,如果有就拉回来,整理好,等凑够了一定数量,再用铁斗车拉去镇上的废品站换钱。

经过几年的辛苦操劳,王文也存下了一点“老婆本”(娶媳妇的彩礼)。家中双亲也已年迈,王文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叫王武。弟弟王武也没有啥本事,以务农为生,穷得叮咚响。如今王文有了些积蓄,媒婆也就频繁登门。经过媒婆的牵线搭桥,山西村有位待字闺中的女子,名叫李婵,有意与王文结成鸳鸯。那年头女方看中男方,也不兴什么彩礼,三金一说,只等算命先生看下良辰吉日,男方提着四礼:一条约摸一斤左右的五花肉,用稻草捆着,一斤用牛皮纸包着的红糖,用手指醺几颗吃剩的干饭粒,用力把一小撮红纸粘贴在最正中的地方,再带上两块代表地方习俗的极甜的圆形的𦛨饼,最厚重的就是一个里面装着十二元钱的"利是袋“。这四件礼物放在一个手提的竹篮里,竹篮的盖子有许多小孔,小孔里插着几支“红花,仙草”。(红花仙草有辟邪的意思)。只等良辰一到,男方便挎起篮子,竹篮挂在自行车的握手柄上,晃来晃去,王文骑上单车到了女方家接亲。到了傍晚,男方家就在门口贴起一副大红对联。对联的横批是“天长地久”,右联是“百年好合”,左联是“琴瑟和鸣”。据去看新娘的人们说,新娘剪的一头短发,皮肤黝黑,五短身材,最重要的是具备高中学历,这搁在河滩,李婵是女人堆里掐指数第一的人物。

话说李婵也争气得很,过门来河滩才一年整,第二年的年初就为王文诞下一个女儿,名叫大丫。大丫出生时,王文虽说小生意仍在做,但一下子进口添丁,增加了一张吃饭的口子,家庭经济是有点吃不消,所以在日常生活开销上,王文量入为出,精打细算,勤俭过日子。大人白天干活,首先也是先填饱肚子,别的零食不敢丝毫贪嘴;至于女儿,除了奶水,也没有增加任何辅食。

尽管如此,大女儿倒也长得壮如猪狗,特别是满头秀发,浓密黑亮,似倾泻而下的瀑布,铺罩在健康的红褐色的双颊上,更凸显出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左邻右舍于是给她取绰号“乌毛"。至于真名字倒忘记了叫啥。

乌毛三周岁时,只见母亲李婵的肚子日渐隆起,不用说,过不多久,李婵肯定又将会迎来下一个娃儿。十月怀胎,承天庇佑,李婵这次诞下来的是个男丁,这在农村来说倒也合心合意,有女有男也没违反计划生育(按照当年国家规定,第一胎生女孩隔四周年还可以再生产另一胎,如果第一胎生男孩就不可以,只能独子),倘若第一胎生男孩还想继续生的话必须罚款,罚款多少,依据当地当年的社平工资执行,一次性征收社会抚养费共计七年费用,由违反人交进指定银行,打印凭证。然后有了这些证明才能入户入学使用。

随着乌毛弟弟的降生,日子比起以前一家三口,那是过得愈发捉襟见肘。迫于生计,王文更加起早贪黑,四乡六里的收废品卖废品。李婵也在带两个小孩的闲暇,尽力挤出一点时间,在屋前山后开垦荒地,种点瓜果蔬菜,到镇上的集市叫卖,用来贴补家用。营养不良,加上整天暴露在太阳底下,使得李婵原先黝黑的皮肤,更变得漆黑染炭似的,而初嫁时丰满的身材,红润的脸庞,渐渐地干枯了下去。李婵觉得日子过得就像一叶扁舟,不停地在岁月之河中漂流,来来回回地撕扯,直至有一天,终将被无边的风浪掩没,直至模糊。然而唯一让人感到欣慰,能让这求生信念支撑下去的,是两个羽翼未丰却嗷嗷待哺的孩子。特别是乌毛,虽说皮肤有点随母,褐色带黑,但是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在浓密绵长细发的映衬下水灵灵的,像极了河滩旁边污水沟里大片莲田,碧绿宽大莲叶上的晶莹露珠,摇来晃去,楚楚动人;又顾盼生辉,招魂摄魄。

家有贤妻,膝下儿女双全,令王文虽然肩上压着生活的重担,却一声不敢吭,只有更加卖力的打理那份赖以生存的行当。由于日夜操劳,饮食没有规律,有一天外出收废品,他正费力地蹬着那辆破自行车,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就连人带车晕倒在一片山坡下的公路旁。幸亏正在牧牛的一个老汉经过,帮忙把他喊醒过来。随后在李婵的再三坚持下,带王文去镇上医院检查。医院大夫说,王文整个人的身体里连十克血都不到,血量不足,身体各机能都没法运转,难怪会造成头晕,建议他往上一级的大医院彻查病因。

王文并没有听从镇级医生的建议,只抓了几贴中药就回家煮着吃。过不了一个星期,他又早出晚归地忙生意去了。李婵呢又做家务又带小孩,小孩又差不多到了上学的年龄,调皮,捣蛋,所以她整天也忙得团团转,也忘记了医生对王文的嘱托。就在王文又忙到当年秋季的时候,那天,天气渐凉的一个晚上,王文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隔天,天未亮透,他便匆忙出发去县医院看病。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了就没救了,直接确诊绝症。医生说回家吧,好吃好喝供着吧,听天命,尽人事。这时候,本就弱不禁风的李婵,身体和心灵遭受重创一般,神情呆滞,摇摇欲坠。

关键时刻,年仅8岁的乌毛人小志大,挺身而出。葬礼之后,她对母亲拍着胸脯说,她将对这个家的里里外外负责,和母亲弟弟患难与共,拼搏到底,全力以赴撑起整个家庭。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秉着母性的刚毅,李婵强忍悲痛,咽下苦涩泪水,强打起精神,接手丈夫遗留下来的小生意行当,重操旧业。她边收废品卖废品,一边在闲暇时间还是种点小蔬菜,虽度日艰难,但是有孩子在跟前围绕,人生之路就有了盼头。

转眼乌毛临近初中毕业,以她的学习成绩,考上高中继续上学,对她来说绰绰有余。然而,所有山村人家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一代又一代沿袭,根植于每一对做父母的脑海深处,而要想能在某代某辈放下执念,中止愚昧,简直是天方夜谭。要不就得具备丰厚的家底,足以托举下辈的每一个人;要不就是有头脑思维极其清晰坚定的长者,在家族中说话有份量的来解决某件事情,但是这两个条件在李婵家皆为缺失。结局不出意料,乌毛没有继续上学,放弃进入高中就读的机会。且不说乌毛一直以来设身处地为母亲着想,家里的重活累活抢着干,没有丝毫怨言,好吃的紧着弟弟吃,好用的生活用品先让弟弟用。母亲呢,也认为这一切很正常,并没有感到女儿的懂事,更别说对女儿有一丁点体谅。相反,在她看来,乌毛做这一切属于天经地义。所以,在乌毛提出自己自愿辍学,成全弟弟的求学道路时,母亲并没有发表异议,默认了这一决定。在李婵内心深处,乌毛弟弟将来才是捧托香炉的男丁,为她养老送终的好儿子,对他倾尽所有也不为过。李婵心里这样想的,口头上也不避讳,有时候与邻居聊天,她也是振振有词,高声发表言论:女孩子嘛,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就像脚底一抹油,开溜了,读那么多书,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家做媳妇,是别户人家的“家神"。总之一句话,李婵说她靠内不靠外,她说从没有想过将来老得走不动了,吃到喝到乌毛的一丁半点的东西 ,只要女儿嫁了,就划清界限,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算是白养了,感觉做母亲还吃亏不小。

乌毛当然也听到了这样那样的母亲发布的流言蜚语。但是当她在日常生活里,遇到母亲把她与弟弟区别对待的时候,她还是保持安静。甚至母亲把弟弟宠成公子爷,啥都不用干,还好吃好喝供着;乌毛虽然上山砍柴,下地耕种;挑水做饭,喂鸡喂鸭,碰上母亲情绪不好,还要劈头盖脸对她打骂出气,乌毛也打不还手骂不顶口,因为她明白,如果稍稍顶撞母亲,只会招来更糟糕的结局。虽为一母所生,弟弟与她的遭遇大相径庭 ,除了读书,写作业,什么劳作呀,家务呀,跟他一点都不沾边, 一概不管。而乌毛好像是习惯了这些,哪怕有时候也会有一点点情绪,但是看到丧父后的家庭状况,想着母亲压抑的内心,孤僻的性格,困难的家境,艰巨的担子,她也不忍心责怪或埋怨,只能默默的承受这一切,包括生活的不公,世道的凉薄,一句话,乌毛懂事得让人心疼。

后来,为了缓解家中经济的窘况,乌毛尝试着出去打工。但是,一来,没有学历,二来年龄又小,不但得看雇主的脸色,很多时候夜以继日,连轴转干活的付出方式,换来的是数量少得可怜的工资,无奈之下,几次三番辞工。乌毛每次回家,倘若回家少给母亲一些工钱,母亲就没有好态度,常常甩脸色给她看,轻则牢骚满腹,重则恶语相向,乌毛只好打消出外打工的念头,彻底返回家乡,帮母亲打理生意,耕种农田 ,邻居都说乌毛虽是女儿身,干起活来却顶得上个男孩,因为乌毛这些年 ,除了犁田耙田,啥都会干,春天,握锄头削田埂的草片,提铁锹垒田埂;用锄头撂起红土拱土垄,一个人手脚并用插红薯藤,拔秧插秧,撒肥喷药;秋天,上山挖木薯,下田挖红薯;上山割草,堆成垛子换钱,农闲时再做些手工,以供弟弟上学的学杂费和生活费用。

弟弟虽说娇生惯养,在母亲及姐姐的大力支持下,成绩倒也说得过去,高考那年,考中了省城一个二本学校。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读大学二本,那可是要了全家人的命,就算把房子卖了,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学费的。乌毛懂事得让人不忍描述,王文以前有些小生意上来往的朋友,听说他们目前的状况后,就四处托人给乌毛介绍了一户有钱的城里人,让乌毛去给他们当住家保姆。那时候当住家保姆也不轻松,且工资也不是很高,乌毛就算逢年过节不回家,省下车费路费,在主人家当牛做马一整年,也远远赚不来弟弟一学期的各种费用。

后来,城市适逢改革开放,许多餐厅、舞厅、酒店应运而生,很多人在灯红酒绿中迷失了自己,纸醉金迷的夜生活也滋生出不劳而获的思想。更可怕的是,涉世未深的乌毛也抵挡不住诱惑,白天他在主人家做保姆,晚上去歌舞厅赚几个小时的外快,以此贴补家里上大学的弟弟及母亲的日常开支费用。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知何时,那个秀发浓密,水灵灵的乌毛一去不复返,变成了一个时髦女郎,脚蹬高跟鞋,裙不及膝,肩挎包包,项指皆金光闪闪,连头发都染成金黄色,全身上下高档名牌,气派潮流,人称黄金女郎。有小道消息称,乌毛已给人家当二奶,不再当保姆,出入有豪车接送,住着大别墅,有钟点工伺候。后来,乌毛每次回村里都会拿一大叠厚厚人民币给母亲,母亲也不闻不问,只是邻居背地里不再叫他乌毛,而是换了个外号叫“黄毛”。

“黄毛”弟弟终于熬到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还在“黄毛"姐姐的资助下在城里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并把李婵接到城里居住,享福去了。倒是“黄毛”姑娘,来来去去依然华丽风光,只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尚未遇良人与之执手。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的清晨,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在河滩,早起的人们去溪边的堤坝园里摘菜。忽然发现溪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溪水刚好没腰,水里睡着一个老人,身体已经僵硬,有人认出是李婵。众人喊来外地的“黄毛"姑娘和其弟弟,商量着合力处理后事。后来听说,“黄毛”姑娘弟弟娶来的媳妇儿,那可是城里生城里长的姑娘,她根本就看不起乡下的婆婆。而“黄毛”姑娘的弟弟,身夹其中无法做主,两头为难。几年较量下来,李婵只能选择一走了之,打算魂归故里。于是在一个微风不燥,虫声啁啾的夜晚,悄悄地回到河滩,心平气和地,默默地自行了结残生。

河滩这个小山村,李婵的丧事风风光光大办了三天,然后复归平静。“黄毛”姑娘和她弟弟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曾经多了一户人家,又少了一户人家,悄无声息的,日子,就像村前那条山溪,有时汹涌澎湃,有时波澜不惊,但终将往前汩汩流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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