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交车司机杀人事件


我承认,我杀了人。



时间十月六号,地点应该是在淮东路,我特意看了窗外,太阳红彤彤挂在西边一点,这几天街上人多,车里人就少了,公交车空荡荡的走过街,那会儿不忙,忙起来的时候,挤死个人,胸口碰胸口,屁股蹭大腿的,谁也瞧不见谁。

原因?

嗨……今天不是十月六号吗。


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想杀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嘿,这是不是你们常说的那种,反社会人格?



警官,我这样的,是不是应该死刑啊?

什么律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要,我可以见一面那孩子的家属吗?……不想干什么,我,我就见见,跟人家道个歉。


我不要原谅,也不需要减刑,该我死了呀。我只是,只是想见见,说几句话。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一个女孩儿,生在农村,真不是什么好事儿。你们城里人不明白的。我卖票的时候,看见过好多头发上别着彩色夹子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儿,乖乖巧巧的上了车,找座位坐下,我就盯着她们头上晃着的那一点彩色,可漂亮哩。我们的车走过附小,一个星期能有三天接到放学的孩子们,我就能看见三次,那群好看的小姑娘,像花蝴蝶一样,飞到我们车里。

有一天吧,我遇见她们好多次了吧,用彩色发圈扎头的小姑娘,好看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说,你们的头花在哪里买的呀?可能是我吓到她们了,有说有笑的几个女孩子一下就不说话了,我才发现,是我知道了她们,不是我认识了她们啊。我怕几个姑娘不高兴,就对着她们笑了一下。哎呀,还不如不笑,人家几个小妹妹直接跑到最后一排吓得话不敢说了。



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是我一时冲动,让你们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对不起,我很对不起。



后来又过了几天,我们的车正好排班不在放学高峰期,我也就没见到几个小妹妹。我记得是到了星期五,我们的车才终于在放学高峰期接到了学生们。我就站在门边收钱,也没在意,一直到余光里,好像又有一群花蝴蝶飞过去,我才抬头看了一眼。城里的姑娘太好看了,扎着羊角辫,绿色的校服,干干净净的走过去。有个小姑娘,看见我,好像认出来了,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手不由自主地抓了一下同伴的衣服,我又慌忙低下头去。

不是怕,警官,真的不是,我觉得我吓到她们了,我担心我之前突兀的行为,让她们不高兴。

那天车上很挤,她们只能站在车厢中间,十岁出头的姑娘,身高还没发育完全,拉不住扶手,只能互相紧紧地牵在一起,但是这样一来啊,一个人倒了就所有人都倒了,我站在门边扶着栏杆看她们在人群里晃荡,我太远了,我没办法过去啊。我只能看着她们,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在有个女同志,看她们可怜,牵住了她们这串小火车中,在空中浮沉的一只手。



在农村啊,生个女孩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的兄弟有了彩礼,意味着农活有人干,意味着家务有人做,意味着少花点钱。这哪是大事啊,从小看着别人家媳妇儿嫂嫂,自家姐妹婆妈,心里都是知道的。这也没什么,都挺自然的,上不上学没所谓,能活就行。

我弟比我小一岁不到,我下地干活的时候,他进了我们那儿唯一一个小学了。白天上山砍柴,下地务农,中午晚上回来给他做饭吃,日子不就这么过吗。可惜了,他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我两个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乡下的小学,老师也就随便教教,真的学没学,学什么,没有谁管的。后来我们长大了,家里发生了一点事情,我就凑齐了车费,从我们那儿出来了。做售票员之前,干了好多活,服务员也做过,后来人家嫌我嘴笨,还去洗碗端盘子,干了一段时间腰疼得不行,去医院,医生说我腰上毛病太严重了,也不能干了。后来遇到我师傅,她带我去别人家打扫卫生,挣得还可以,时间安排也比较轻松,是份好工作,那会儿我和我姐租同一个屋,我们就这么搭伙做活路,我当时以为,后半生都会这么忙碌又平静的过活。

做了两年多,后来……我来过你们警局一次,那次我是什么,证人?你们都知道,我姐给人家擦玻璃,23层楼高,没了。电台当时还来采访过我,说是……关心外来务工人员工作环境问题?

那件事处理结束以后,打扫卫生也不能做了,多亏了电台,有好心人帮我介绍了,让我去做售票员,我也没什么念想,能活就行。

是啊,能活就行。



几个姑娘里面,我特别喜欢被白色书包那个女孩子。她只扎马尾辫,利利落落的绑在脑袋后面,留了一点碎头发搭在两边脸,还喜欢在右面别着几个架子,偶尔换成发卡,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我第一次打招呼的时候,也吓着她了。她缩到另一个姑娘的后头,有点怕的看着我。后来我遇见过好几次她自己一个人坐车,我想问她为什么,又怕被她认为是坏人,把我认为成坏人不是什么事,但我不希望她因为我的问题一整天都惶惶不安。

有一天她又是一个人坐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师批评她了,时间有点晚,而且她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刚刚哭过。我很想去问问她,所以我真的过去了。她并没有回答我,所以我只是把餐巾纸递给了她,我看见她白色的包上沾了点灰,可能是老师认为她作业做得不好,气急了把她的本子撕了,书包也扔到地上了吧。

她把纸接过去,我就回到我的位置上了,我该一直在那里的。



搞公共服务这一行的,能遇见很多人,能看见很多人。那天那个有名的公交车变态上车的时候,我特意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注意自己的贵重物品。开到附小的时候,车厢里已经零零散散的站了一些人,大多是年轻的男人,但是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一群花蝴蝶上来,慢慢地挤满这个狭窄的区域。

我又看见了那个小姑娘,马尾辫飞扬着上了车。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提高声音再说一次,注意自己的贵重物品,希望不懂事儿的小女孩儿能明白我的意思,公交还算平稳的继续走,带着一车回家的喜悦和疲惫。但那天我不上夜班,再往前没两站,我就要下车回家了。那个变态就在车上,站在人群中,眼神呆滞,盯着虚空中一点,身边隔了两个人,是一群刚刚窜了个子,还不够婷婷的姑娘。过了一站路,那个变态下车了,并不是他惯常的下车位置,无所谓,这种人,在哪里下都常见。到我家的站台,我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剩下的姑娘们,跟司机师傅打了个招呼,换好班回家了。

走到楼下,我意识到了哪里有问题。

我转头就向前一个站跑去,手臂上的烫伤印记好像有了生命,狠狠的灼烧着我。我跑到前一个站台,沿着住宅楼的小巷一个个跑。天快黑了,路好像没有尽头,跑步太累了,我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直到一声啜泣把我拉出来,我听见了,深巷里脆弱而无措的,像蝴蝶临死前最后闪动的翅膀。我大叫了一声,声音像撕开了血痂一样凄厉,然后滑到地上,甚至没有力气去看那个变态仓皇跑走的身影,和同样和我滑跪到地上的女孩儿。


那一瞬间我脑子都木了,反反复复闪回着那年一个雨夜,我从山上回来,被淋得湿透,进屋摸黑上了床,却被另一具温热肉体死死压住,我想叫,带着咸味的手塞进我喉口,尖叫都化作干呕。还有第二天,愤怒的我告诉我奶奶,刚开了口,她拿来拔鸡毛的热水直直的向我泼了过来,有点可惜,没来得及避开我的手。


直到过了很久,也许不久,我才走过去,打着手电,借着最后一丝天空上的光,找到了那只蝴蝶。

当她抬起头来,我竟然松了口气。不是她,只是另一只,普通一点的蝴蝶。我把她带到光亮处,才拿起我掉在地上的挎包走了,里面还有第二天要交给公司的钱呢。



那站本不应该是马尾辫平常下车的位置。我晚上回去就想明白了。马尾辫自己一个人坐车的时候,大概是回自己家,只有那么偶尔的一两天,通常是周五晚上,才会和一群孩子一起走,和另一个姑娘一起下车。

那个变态盯上她们了,或许已经盯了很久了。

所以我在他又一次坐上了我们的车,而正好我们的车不在高峰期经过附小的时候,把他杀了。用的是包里带的水果刀,随手拿的,早上还削了一个苹果,和司机一起分着吃了。

他力气很大,能干那种事儿的力气都很大,我知道的。所以我在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绕到他背后扎了一刀。有点歪,所以我拔出来,又扎了一刀,然后他倒了。

我骑在他身上,不停地拔出刀子又狠狠地插下去,血可能溅到了我脸上,也可能没有,总之我那会儿应该看起来很吓人,因为一贯胆子大的司机都没能来拦住我。

我也不知道我扎了他几下,只不过确认他死透了,我就站起来,下车,跟你们来到了这里。


是,我杀了他。也许还有我弟弟,和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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