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高考还有个把月的时间，各科老师还在铆足劲儿，不厌其烦的啰嗦重点。

今天晚自习是语文，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苦口婆心张口既来。

“同学们，今天马上结束，高考还有29天，长征马上就要到革命根据地了，一定不能松懈这一口气啊！……”

丁晓辉看着老班那张黑胖的脸，在灯管的照耀下，有光泽顺流而下。老班在上面慷慨激昂，他却提不起精神，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他很烦躁，一想到自习后，得回家面对一个熟悉也陌生的人，他就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

今天午休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教室里，这个人是他妈，一年只过年见一次的亲妈。

他别别扭扭地跟在妈妈身后，走出了教室，他妈说了一大通没用的，丁晓辉总结了一下，就俩字——陪读。

知道他妈的意思，丁晓辉已经把眉头皱起，一声未吭，等他妈说完了，他才不耐烦道：“妈，你们想多了，我很好，不用你们陪，你还是回爸那儿去吧。”

他妈听完表情有些失望，但是态度却很坚决道：“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陪读是你爸我俩年初便定好了的，过段时间，你爸也要回来。”

丁晓辉听到这，突然觉得心头无名之火突起，有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开始在他身上游走，陌生的却带着毁灭的欲望。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一切都好好的，他马上就要高考，即将解放了，让他一个人静静的面对不好吗，为何非要来打破这种宁静？

他想怒吼，他不想要所谓的陪读，他什么都不想要，可是他知道，他妈出现的这一刻起，他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老班终于结束了他的喋喋不休，走出了教室。丁晓辉深吸了一口气，合上书本，蒙着头趴在了桌子上。

“嘿，咱们的开心果今儿咋了？”

“晓辉你今晚不讲笑话啦？哥几个还等着乐呢。”

“呦，咱们辉哥今儿是不是思春了？”

“滚！”丁晓辉正烦得很，被这几个死党一闹，头也没抬，怒了。

丁晓辉这人一向是个脾气好的，没事儿还爱逗同学乐呵，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身上，比较常见的叛逆，桀骜，孤僻，等等让人糟心的词，似乎都跟他无关。头次听到他用这种愤怒的语气，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放学铃响起的时候，丁晓辉仍不想动弹，与其回去面对他妈，他宁愿睡在教室里。

“晓辉，走了啊，回宿舍了。”死党之一的田鹏，和他一个宿舍，平时都是一起回去的，看他没动弹，忍不住喊他。

“你先回去吧，我今天回家睡。”丁晓辉终于把深埋的头，抬了起来，说话的时候焦距甚至还没有聚集到一处。

“好，那你赶紧回吧。我先走了。”

2

丁晓辉坐在座位上，班里一阵吵闹过后，归于平静。他扭头看了看后墙上的时间，离放学已经过去10分钟了。

他收拾好东西，关了灯，拉上门，踱着小步往校门口挪。快走到门口，看到门卫大叔那张严厉的脸，被灯下蚊虫的紧紧包围着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光记得回去了，可是没有出入通行证，他根本出不去。

丁晓辉不想和门卫理论，要是以前西边有个矮墙可以翻一翻，后来被老师发现了，那个墙被装上了玻璃碴子，每晚还安排老师值守，就这样，老师回去休息的时候，那些玻璃碴子也快被磨平了。

但是还有29天高考，丁晓辉还是决定走正道，所以他选择和不讲理的门卫理论。其实他更想选择扭头回宿舍睡觉，但是又不知道他妈会不会还没睡，在等他，他很烦躁。

当然理论不出结果，门卫不管好门的话，学校不就乱套了吗。没有请假条或者出入证，他肯定出不去，正当他认命往回走的时候，一句“晓辉，”让他停下了脚步。他扭过头，看到霸占他心绪的人，此时就站在门口。

他妈在门外头，他在门里头，这道铁丝网的门，随便就能关住他们的自由，却隔绝不了一个热切的眼神。

他妈和门卫大叔解释过后，大叔开门放了他出去。

丁晓辉跟在他妈身后，走出了学校门口路灯的覆盖范围，周围的一切，全部黑暗了下来。微弱的月光，隐诲得描摹出两人的形状。前方的女人，个头不高，但走得很快，背脊有一些弯曲，记忆里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早就被剪短，随意扎着，蓬松发黄。后方的男孩，瘦高，步伐很慢，看着很没有精神。

大概走了七八分钟，就到了。打开门，这个没有正式入住过的商品房，还是一样空荡荡的，显得客厅里那张小方桌很小，但是桌上那只大碗却十分打眼。碗上头那只煎蛋焦黄，油已经凝固，失掉了诱人的姿色。

“都怪妈都不知道出入证的事儿，害你出不来。面有点凉了，妈给你热热去。”他妈说着端着面就要去厨房。

丁晓辉觉得没必要，大热天的他不爱吃烫的，便拦着说：“不用了妈，凉一点正好。”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最亲的两个人，此时在一个屋檐下，却局促的像两个不熟识的人。丁晓辉默默吃着嘴里的面，他妈远远的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瞧着他吃。这让他有点食不知味，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青蛙，正被温水一点点的煮。

他知道他妈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他没有交谈的欲望，他怕自己止不住脾气。

这种平衡就这样奇异地持续了下去，每天他5:30起床时，早饭已经上桌，中午回家时，饭桌上都有肉，晚自习下课了，还有夜宵。毫无夸张的说，丁晓辉长这么大，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妈还是会忍不住唠叨几句，他总是默默听着，很少再严词反驳。

3

高考倒计时第六天的时候，空荡的房子里，又多了一个人，丁晓辉他爸也从千里之外，赶回来了。

这段时间刚熟悉了他妈的性子，这突然又冒出了他爸，这让他头皮又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爸是个暴脾气的，丁晓辉本来按捺下去的火气，碰上他爸，也容易一点就着。他爸回来的第二天，爷俩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他爸想给在考点外定间宾馆，到时候爸妈都要去陪考。丁晓辉100个不愿意，他不希望去县里考个试，还得爸妈跟着，这让他觉得难堪。只是一个考试而已，同学们都是一样的考，没听说谁的爸妈还要跟着。

他言辞激烈的拒绝，爸觉得他不知好歹，他本就一头火，俩人便吵了起来。就这样，他爸生气语气不好，他也不想顺着。

直到高考前一天，他坐学校的大巴车，提前去了县里的考点。他和他爸都没有再说过话，他爸也不再刺激他，甚至有点躲着他。

丁晓辉和同学们到了之后，在老师被安顿在了所在的学校宿舍。他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感觉压抑了许久的沉闷心情，终于能轻松一些。

其实不过是一个考试而已，上了这么多年学，也该到头了，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短短的11年，一晃眼已经成了云烟。丁晓辉的学习生涯其实并不精彩，一直处在下游的水平，高中没考上，还是他爸寄了5000块钱让他姑父去高中买上的，这件事情，一直压在他的心底。

高一报名那天，他一个人骑着车子拉着被子，去到了镇上的高中。进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学校，在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校园里，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不知道该找谁报名，不知道东西放哪里。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好几圈，才被匆匆赶来的姑姑找到，带着他找老师，找宿舍。

高中三年，其实跟初中差别也不大，住校打饭，学习考试，没人来要求他，批评他，他也就那么浑浑噩噩的过来了。

丁晓辉的成绩从小到大，一直都很一般，到高二下学期，他英语成绩有所提升，才从班级下游的位置，上升到了中间靠前的位置。这样班主任便对他多了一些关照，认为他是可以冲刺二本的苗子。

整个高三，他其实挺努力的，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也开始认真做题。以前他很多时间都被浪费了，不是和同学插科打诨，就是看闲书。自从得到老师鼓励之后，他对高考有了一些期待，开始憧憬大学的生活。这些事情，他从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即使他都不清楚大学是什么，只是模糊的知道大学一定是一个好地方，可以摆脱这个贫瘠无聊的生活。

可是突然他妈，他爸全部回来了。他上学的10来年什么事情都是自己面对，从没有被这么慎重的重视过。本来一个考试而已，现在却让他害怕，无助，怯懦，内疚、烦躁……各种情绪突然而至，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害他喘不过气来。

他本来可以很从容的面对这场考试的，可是他却在最后一个月，陷入了紧张的情绪之中，每天吃的很好，却睡不好。上课和自习的时候，总是走神，在家心情总是很抑郁，心头总像是有一团无名火扑不灭。

他觉得突然不认识自己了，一直觉得自己阳光开朗无畏，现在看来自己就是一个阴郁懦弱脾气差的混蛋。他想狠狠地骂自己，想撬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坏掉了。

第一场语文考完后，在门外看到翘首以盼的爸妈的时候，那股不理智的无名怒火，一下子直冲头顶。冲着俩人的笑脸，他没有一句感激的话冲口而出的却是：“你们烦不烦，不是不让你们来的吗！”

说完扭头便走，看都没看两人的脸，硬着头皮往前冲，好似能把那股怒气走散掉。他不记得走了多久，直到他妈拉住他的胳膊说：“晓辉，别生气了，是爸妈不好。我们怕你考试吃不好，影响发挥，走先去吃饭吧。”

“就这家吃吧，有晓辉爱吃的炖鱼汤。”他爸，语气也是难得的温柔。

那天中午，一家三口吃了一顿极其安静的一顿饭。

四

高考，如今对丁晓辉来说，已是遥远无比的名词。与他产生过关系，那时觉得不太明媚，现在却已经没什么感觉。毕竟大学还是如愿上了，离开家去了很远的地方，和爸妈的那些不愉快，仿佛也在距离的加持下，越来越淡了，偶尔打打电话都平和了不少。

如今的丁晓辉，也已为人父，暑假带着闺女去爸妈家小住，听老两口唠叨谁家谁家娃儿今年高考啦，考的可好，听说要去北京师范呢。

闺女听爷爷奶奶讲高考讲的兴起，便也加入了唠嗑大军。

“爷爷，高考是什么啊？”

“高考就是考大学啊，哈哈咱宝贝孙女以后也要考大学哦。”

“考大学？每个人都要考吗？”

“当然啦宝贝，你爸爸以前也考过的。”

“那爸爸也上大学吗？每个人都要考，是不是很好玩？”

“是啊，很好玩的，你看爸爸上了大学，找了好工作，赚了钱，成了家，就有了你。”

“爷爷奶奶，我以后也要考大学，和爸爸一起去大学里玩。”

“哈哈哈，宝贝真棒，以后考清华啊！你爸没那个本事，到时候你可以带你爸去玩。”爷爷奶奶争着抱起闺女，亲在她的脸上。

“好哇好哇，我要考清华，带爸爸去玩。”她坐在爷爷的膝上，兴奋地手舞足蹈。看到爸爸在看着她笑，又挣扎出爷爷的怀抱，劲直朝丁小辉跑来，一边跑一边喊道：

“爸爸爸爸，我要去高考，我们一起去玩。”

丁晓辉伸手抱起女儿乐呵道：“好呀，宝贝真棒，我先带你去我的大学里玩，等你高考完，你带我去清华转转，你看好不？”

“好呀，爸爸，你可别又骗我哦，咱们啥时候出发呢？”

“宝贝，爷爷奶奶也没有去过大学，你想不想邀请爷爷奶奶一起去呢？”

“好！”说完，立刻往下爬，又往爷爷奶奶那里跑。

“爷爷奶奶，和果果一起去大学里玩吧，爸爸会带路。”

“太好了宝贝，我们可想去看了。果果宝贝真棒！”

丁晓辉看爷孙三个，开心大笑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舒爽。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去另一个城市的机票，然后定了四张票带一张儿童票，后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