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葬礼是在冬天举行的,一个雪天,鹅毛的白色,飘啊,飘啊,顷刻间覆盖了南方的小镇,颜臣穿着白色的孝衣,在妈妈的陪同下,眼睛红肿的跟随着送葬的队伍。
姥姥死了,那个嘴上一直声称会活到74岁的老人,如她预言的,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刻,永久的闭上了灵动的眼睛,妈妈曾责备她的口无遮拦,面带愠色的纠正她可以活到80岁,她不反驳,嘲笑妈妈的无知,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平静的,舒服的,等候某个莫名的召唤。
墓地选在河流的对岸,岸上有一条通向城市的马路,路两侧是整齐的梧桐树。姥爷走在人群的前面,悲伤的,指挥着下葬的人群,而颜臣在队伍的后面,杵在梧桐树的树干旁,呆呆的注视着冰冻的河流,四下无言。雪越下越大,一点一滴的,黄土埋没黑色的棺木,连同天上的雪。
唢呐重又奏起,声音透亮,大姨哭泣着扑到埋好的坟头上面,指着不远的姥爷说,都是你害死的她,跟你半辈子没享过福。二舅慌忙奔过去劝慰大姨道,冷静点,人死了,说再多也无用。姥爷没理会奇怪的他们,背着手臂,顶着寒雪,留下不知所以的人们,回家了。
家是三间瓦房,一间茅草屋,姥爷进门坐在大厅的凳子上抽旱烟,冷风嗖嗖的挤进狭窄的房间,门铛的关上,姥爷说,老婆子,我知道是你,没有回答,门被风吹开,姥爷吸着烟袋,嘴角笑了。
2
颜臣寒假回到家还没躺在床上睡一会,就被妈妈嚷着嗓门叫起来,他心情不悦的问妈妈,到底什么事,不能让他多睡一会。妈妈脾气也不好,冲着颜臣的房间说,睡什么睡,你大姨来你姥爷家了,跟我去看看。
姥爷的家在颜臣的家隔壁,走路三分钟不到,晃悠着没神的身体,颜臣跟随着妈妈的脚步,不一会就看见大姨的车了。她站在门口和姥爷聊天。颜臣走近说,大姨好,大姨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妈说,刚才。
聊天很无聊,颜臣坐进车里玩手机,扭头看见后座有一袋子冥币。姥姥去世半年了,工作忙,他也没给姥姥烧过钱。
大姨和姥爷告别,姥爷挥手再见,颜臣模糊的看见姥爷身后似乎站着死去的姥姥。大姨说,颜臣愣什么呢,开车。颜臣问,去哪儿?妈妈说,河对岸,给你姥姥烧纸。
车停在河堤上,颜臣陪在大姨和妈妈旁边,手里抱着冥币。坟头很多,一个个散布在河岸上,颜臣记不清姥姥是葬在哪里的了,大姨说,继续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梧桐树的枝干遮住晴朗的天空,阴暗的风吹得颜臣浑身发抖。妈妈和大姨走的坚决,没注意落在后面很远的颜臣。
到了,大姨说,颜臣小跑着过去,没到眼前,听见大姨的惊叫。
3
姥爷对着身边的空气说,回屋吧,老婆子,外面冷。然后,他裹裹黑色的棉衣,立住片刻,思考着什么,关上了木质的大门。二舅说,姥姥的去世给姥爷造成了神经的刺激,他一天到晚,跟虚无的气体说话,自言自语,但是始终没人相信他的话。
颜臣到现在回想起上次和大姨,妈妈一起烧纸的事,还心有余悸。他记得大姨惊叫着,指着坟头给妈妈看,然后妈妈惊叫着破口大骂。待冷静下来大姨说,姥姥给她托梦说,房子塌了,她给二舅说,被二舅骂了一顿,说她瞎说什么呢。
结果第二天来给姥姥烧纸,看见姥姥的坟头,因为河堤修路,被挖掘机铲平了一块。当时颜臣也在,亲眼所见,后背冷汗直流。幸好挖掘机没走太远,妈妈和大姨费尽口舌,又叫回来把坟填平了。
小镇政府改革,禁止坟头立碑,姥姥的坟,如果不仔细辨别,和一个土坡无异。这也难怪会被修路的挖错。
4
和妈妈,大姨的激动成反差的是姥爷,他波澜不惊地听完大姨的话,点燃旱烟,蹲在厨房的门口,沉默的,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了。姥姥去世后,姥爷的烟瘾犯了,搁置许久的烟袋,被他清掉灰尘,随身挂在腰上。
对于姥爷的无动于衷,大姨是愤怒的。
“一个人毒害惯了”,大姨说道,
烟雾环绕,傍晚临近,颜臣有些冷,姥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妈妈说道,“一辈子懒,饭不做,水不烧,都是妈伺候你,你看你把她累死了”。
颜臣是姥姥带大的,她是个和蔼的女人,每次去她家,姥姥总是会把各种各样好吃的,装一袋子,让颜臣带回家,她怕姥爷,有时候偷偷的塞进颜臣的口袋,让颜臣悄悄带走,有时候,姥爷在,姥姥就会说,我给颜臣一些吃的,姥爷在隔壁的房间说,嗯。
或许是离得近,姥姥每天都会去颜臣家,妈妈在厨房做饭,姥姥在门口找话题和妈妈聊,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的艰难,很少让妈妈开口笑。她会说难听的话,或者抱怨姥姥没让她好好上学。即使这样,姥姥仍是常年不断的每天来。她不是不会难过,颜臣见过好多次,姥姥被妈妈骂了之后,跨过颜臣家的院门,佝偻着瘦小的身体,颤颤的抽泣。
5
姥爷的睡房隔壁是一间杂物房,颜臣自小没去过,偶尔好奇心作祟,他也不敢请求姥爷开,对于姥爷的形象,颜臣心里自有一杆秤。他孤僻,不善言辞,冷漠。特别是收割忙季,自己躺在床上扇风扇,让姥姥下地忙碌。二舅血气方刚,没少和姥爷为这事打架。
可是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二舅是一次也没有再和姥爷打过架了。颜臣是听妈妈说的,二舅下了班,晚上回家,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回头看,又找不到,然而被窥伺的感觉如此强烈,他又不能当假。忍受了一个星期的折磨之后,正好是给姥姥烧纸的日子,他回到姥爷家,和姥爷去了姥姥的坟地,姥爷点着纸,在姥姥的坟头旁边,画了一个圈,颜臣记得,大姨上次,也让颜臣画了一个这样的圈,并且叮嘱颜臣在姥姥的坟方向留个口,要不然姥姥捡不到钱,其他方位没留口,是怕其他的鬼,抢姥姥的钱。
一片荒野,周围寂静的传来遥远的鸟叫,南方多雨,空气潮湿的阴冷刺骨,火光冲天起,幻化着奇异的姿势,突地爬上二舅的衣服,二舅慌乱的拍打,姥爷说,烧掉的纸钱,越是欢快的飞舞,越是能证明姥姥的高兴。
纸钱烧完,已是晚上,姥爷说,吃了饭再走吧,二舅想,工作忙碌,最近的一次在姥爷家吃饭还是姥姥去世的日子,他心想,恐是姥爷孤单了吧,自姥姥走后,房间冷清了不少。酒过三两,饭菜吃饱,二舅告别了姥爷家。
刚进家门,二舅四岁的儿子生气的哭了,二舅不解地问,谁惹你了啊,宝贝。他哼了一声说,你。二舅更不懂了说,我何时惹你了。他委屈地说,上个星期你下班回来,身上都会背一个小朋友陪我玩,刚才你回来没有,是姥姥在你身边陪你,她拥抱了你一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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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臣越发觉得姥爷家冷了,大厅正中姥姥的遗像,迎面撞上颜臣的视野,他不敢多看几眼,尽管生前姥姥对他极好,妈妈和大姨劝姥爷说,不要把姥姥的遗像放大厅,不吉利。姥爷执拗的不答应,他说,没事,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了,他也不怕。
颜臣心里还是怕的,他有一条狗叫小黑,小黑在他家生活了八年了,可是不知道哪天起,颜臣去姥爷家,小黑却只对着姥爷的门口吠叫,说什么不进去了。颜臣想了多种办法,小黑宁愿挨打,疼的嗷嗷叫,跑的无影无踪,就是不听颜臣的话。
妈妈把姥爷家的冷,归咎于人少,鼓励我们多去陪陪姥爷,大姨隔一星期来一次,二舅每个月不定期来五次,他们担心姥爷在家吃不好,主动要求姥爷去他们家住,但是都被姥爷回绝了,他对住久了的老屋有感情,但是到底,他心里怎样盘算的,颜臣是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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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步伐,猛烈的冲击着南方的小镇,新农村的宣传语,出现在大大小小的墙壁,电视和报纸上,颜臣的小镇也难以幸免,整片整片的田地,被开发成拔地的高楼,大家欢呼着住进干净,整洁的楼房,颜臣也和妈妈丢弃脏乱的老屋,学着城里人的习惯,变成城里人的样子,姥爷没紧随国家的号召,依然在他老旧的房子住着,但是政府说,姥爷的房子影响了城市的形象,要拆迁。姥爷倔强的不答应,坐在家门口的木门下,日夜不停的守着。拆迁队来了领导和姥爷商量,姥爷装聋卖傻,不搭理。
强拆在一天晚上,姥爷听见砖头落地的声音,忽然明白了什么,衣服没穿,跑出去,躺在挖掘机上说,拆房子,先把我弄死。没人明白姥爷的顽固,包括大姨,妈妈,二舅,房子最终没拆,小镇的居民给拆迁队的说,一个老头子,老伴死的早,落叶归根,不贪求年轻人享受,老了,老了,最大的愿望是死在生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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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臣35岁了,在外企干着不错的工作,妈妈给他打电话说,姥爷去世了,他出神地想,姥姥去世已经10年了。请了假,坐上高铁,踏在熟悉的土地,颜臣忽然感伤起来。妈妈说,姥爷去世那一天,隔壁的杂物房拆了,里面整整齐齐放满了姥姥的衣物,除此之外,墙上大大小小挂的都是姥姥的照片,从他们结婚到,姥姥去世,一件东西不少,并且全部干干净净的,这说明,姥爷每天都在打扫。更诡异的是,姥爷死的时候,搂着一具尸体,医院的人说,是姥姥的,颜臣恍惚想起,多年以前,他和大姨,妈妈去给姥姥烧纸,姥姥的坟被挖了,或许那时候,姥姥的遗体就被姥爷带回家了,只是当时恰巧有修路的在,没人怀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