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清打破春日里黎明前的那段沉寂时光的是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还是暮年老翁的一声干咳,就在太阳升起的瞬间,新一天的喧嚣便溢满了整条马路和马路两边的高高低低的建筑。
我打开花店的门,不经意地望一眼对面的屋顶。一对年轻的鸽子正在那屋顶上,当着车来人往的面,在阳光里肆无忌惮地展示着彼此的恋情——“少女”拢着翅膀不飞,只是大步的走;“少男”鼓胀的嗉囊中时而发出“咕咕咕”的私语,时而舒展双翼,时而打开尾羽如坠地的雁尾一般,交替着地的足总是高抬缓落,绅士似的紧绕在“少女”左右。终于,“少女”停了下来,“少男”小心翼翼地用喙梳理着“少女”周身的羽毛,温柔地摩娑着“少女”的面庞和颈项,“少女”微闭着双目,静静地享受着来自阳光里的“少男”的爱抚,直到奉献出自己的“初吻”。那一吻旁若无人、醉“鸽”心脾。
当时我并没有深究鸽子的那一吻的真正含义,只是被正街上远远开过来的花车的喜气引去了眼里的注意。婚礼的车队在那对鸽子脚下的正街上缓缓而行,连那条路也没法记起这情形有多少次了。领路的扎着彩色气球的小白车依旧那么白,露天的车箱中反身站着的还是那位英俊少年,他肩上依旧扛着那个装有许多大同小异的婚礼形式段子的摄像机。婚车尾随其后,缓缓蠕动。路边有人突然发现新娘的面孔似曾相识,接着又有人说,那是几年前打此路过的婚车中的新娘,那时她的脸上满是天真纯情的笑,后来她的丈夫破产了,她最终难耐困窘和拮据,就弃夫离子,于是才有了今天重又坐上婚车的情形。我这才发现新娘的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僵持的类似于永恒的笑,但在她眼角的微皱中却蕴含了些许的沧桑与复杂……
2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象突兀的打击,不给人任何防御的空间。对面房顶上的简陋巢箱里的鸽子夫妻正轮流孵化着刚刚问世不久的两枚小小的鸽卵。上午应该是“丈夫”当班,但见雨急,便授意于“妻子”,于是“妻”用喙谨慎地将两枚卵勾放在自己的双脚之间,用胸腹部的羽毛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夫”挤在“妻”的身边,时而伸展翼翅,轻拍着“妻”的躯背,时而歪头啄梳一下“妻”颈肩的羽毛。鸽子夫妻相拥而卧,在陋巢中期盼着雨过天晴。
花店屋檐前的柳冠下,孤独地伫立着一个五六岁样子的小男孩儿,衣服脏乱得不行,雨水浸湿的头发零零散散地贴在头皮上,一张稚气未脱却写满了孤独与无助的脸上,不知道挂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男孩儿的双眼空空的,茫然地盯着面前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我从花店里出来撑起一把雨伞为那男孩儿暂时遮挡一下头上的雨,温言温语地企图把他领进花店,虽然我能从那孩子无声的眉眼间中读到感激、倔强和坚强,但我失望了,那男孩儿摇摇头,紧紧攥着一双小小的拳头,固执地站在雨地里我的那把伞下,待雨略微小一点后,便择了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跑了开去,直到在钢筋混凝土的环境里远远地化作一个无足轻重的点……
我回到花店,听在店里躲雨的人们正议论着那个男孩儿,原来那个男孩儿的母亲就是前几天那队婚车队伍中的新娘,而他的父亲后来找了一个能给他足够生存资本的女人,一同进了家门的还有那女人的女儿,开始还好,没多久,那个家里渐渐就容不下小男孩儿了,于是小男孩儿就去找母亲,只是母亲的新家更加不容他,于是他就四处游走,没人管也没人问……
雨停了,我将避雨的人们送出门外,一抬头,发现花店对面屋顶的鸽子夫妻正欢快地拥着、吻着,一同守护着怀里孕育着的小小生命。
3
风,瑟瑟然吹扫着城市里仅有的几片绿了又黄的叶子。那位肩扛摄像机引领婚车的少年也有了自己的家,沉重的机器也已由现代的掌中宝所代替。此刻他正在与妻子一起用自己的掌中宝跟拍路边的华发夫妻的点点滴滴——为妻子的家教栏目提供资料:
“你想上哪儿呀?”矮个子老妇人伏在坐在轮椅中的高个子老夫的耳边大声问到。高个子老夫用眼神指使着矮个子老妇人在原地转了仨圈,及至又转到初来的方向时,才显露出满意。矮个子老妇人用手指着轮椅中的男人愠怒到:“你呀,就知道折腾人!”轮椅吱吱嗄嗄地顺原路返回时,高个老夫脸上溢满了幸福;路边的水泥花池边走来另一对老夫妻。男人打开手拎的小马扎,支在花池边上,取下其上的座垫,铺在花池帮沿上,扶老伴坐下后,方坐在小马扎上,任老伴的胳膊支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两个人的头不约而同地向左转又向右转,毫无目的地注视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直到太阳偏西才又不约而同地起身,相互搀扶着上路。
“你慢点儿,唉,慢慢来,别急!”老太太不停地叮嘱着,不时地把自己的双手端在胸前,做出安全保护的架式。她的前面是她侍候了大半年才能下地走路的得了中风的老伴。他上身后仰,下腿努力向前,走三步退一步如风中飘摇的竹节一般,他们就这样披着夕阳的金辉慢慢地走着……
4
伴着凛凛的寒风与大雪,又一个冬天来了。对面屋顶的鸽子夫妇育成的仔鸽都已被主人送出去了,只留下一对不再年轻的“老夫妻”,相守在主人给更换的新居内。不日,“丈夫”忽然倒下,“妻子”急切地用自己的喙啄着它颈部的短羽,企图唤醒它,但最终不能如愿,眼见着主人把“夫”的尸体拎出新居外,并放进另一位年轻英俊的异性新鸽。任凭新鸽一如自己的曾经年轻的“夫”一般不离左右地展示自己雄性的健美,但却丝毫不能激起自己情感的漪澜,直到因终日思“夫”不食而终……
日出日落中,婚礼的花车队伍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公路上缓缓驶过,不时还有那位曾经少年如今依旧英俊的男人引领婚车;年轻的夫妻年老的伴儿一如继往地携着风雨阳光从路边走过,我似乎麻木于大街上那些司空见惯的景致了,虽然有时会为那些不相离弃的老夫妻们心生感动,但更加难以割舍的还是那个雨中跑走的小男孩儿,只是直到我离开那家花店,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哪怕是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