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这是2007年主持新教育课程研发时,在扬州宝应实验小学上的课,之前,通过评祁华忠老师的课,写下了对此诗的解读,现在单独列出来,重发。
游园不值
【南宋】叶绍翁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经典之为经典,就是它永远像一座随四季变换颜色的山,既恒定地站在那里,又不时地因着外界而变换着色泽。也就是说,它永远需要不断地重新阐释,它将在不同的语境、背景下,获得全新的意蕴。
叶绍翁的《游园不值》也许还不能进入唐宋诗中最杰作的作品之列,但是其词其韵,却仍然足以使后来者玩味再三、咀嚼再三。
一般说来,此诗的后两句是传诵的“名句”,就是所谓的“警句”。缪钺论唐宋诗时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两句,正体现出宋诗“意胜”、“精明”、“气骨”、“瘦劲”的特点。
博学者已经指出,在叶绍翁之前,已有若干唐宋诗人写过“一枝红杏”的句子,譬如陆游就有“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的句子。但问题在于,为什么独独叶绍翁的这两句话,既没有被说成是剽窃成句,反倒说成是诗中“警句”呢?
细究起来,此句之妙,全在一个“关”字!我们且来看叶翁之前的类似诗句:
唐朝吴融《途中见杏花》诗:“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杏花》诗中又说:“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而温庭筠《杏花》诗也道:“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
这些诗句全都有“红杏出墙”的意象,但此一意象出场的背景,却大迥于叶诗。它们或者作为一个单一的意象出现,即仅仅勾勒出了红杏的美丽,然后在此基础上抒情无由的春愁,或者为出墙红杏添一点相近的饰物(如水畔,歌舞,春日,朱门),以衬红杏之曼妙。惟独叶诗反其道而言,不仅没有其它同色调的景物为之衬托,反而说“……关不住”,这样一来,“红杏”的形象就迥异于其他的诗作。如果说在另外的诗作中红杏仅仅是美丽事物的形象,那么在叶诗中,红杏就成了“生命抗争”、“生命力勃发”的形象。所以我说,一个“关”字,成全了此诗,改变了红杏或柔弱或仅仅是美丽的形象,而给予它一种勃发的生命力。
相比之下,陆游的“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也有“遮”这一词,但可惜在前面添了一个“不遮”,红杏的生命力量就明显地减弱了。一个“不遮”的善意,在诗中远不若“关”所带来的冲突与张力。而宋朝张良臣《偶遇》诗中“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诗意最为接近于叶诗,但显然不够干净利落,而且“一段好春”与“满园春色”相比,也少了许多诗的意蕴,太过落实了。也就是说,叶此二句之妙,既体现于“关不住”与“出墙来”的张力,也妙在“满园春色”之虚,与“一枝红杏”之实相对举的写法。
一虚一实,以实写虚,以“一”举“满”,这也深得中国哲学的妙理。
从意象上,以上这些杏花诗当然极为相似,但是在神韵上,叶诗却大异于这些诗句,倒神似于另一位宋人杨万里《桂源铺》中的诗句: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读通了后两句,再回头看前两句,便觉得处处有了出处:
“应怜屐齿印苍苔”,这便是“关”的来由:主人怕来访的客人太多,太过粗鲁,踩坏自家小园里在初春刚刚泛绿的苔藓,所以便“关门拒客”。
“小扣柴扉久不开”,这便是诗人探望的情状,既怕打扰主人,打扰春天,因此只敢在柴门上“小扣”,也就是轻轻地叩门,但又舍不得白白走此一遭,所以“久扣不走”。
大概为报答诗人的殷勤吧,所以被主人关在小园里的满园春色,其中有一枝红杏伸出墙去,为诗人送上了“倾城一笑”,留下了这首佳作。
当然若这样解诗,就未免太过坐实。
事实上,既然我们知道叶诗只不过是过去诗作的“重新创作”,与其说是眼前景色的写实,不如说是与前辈诗人的“互文”与“反讽”,所以,就不能完全从叙事的角度来理解此诗,而应该将之理解为一幅由诗人精心挑选的意象重新组合而成的独特画面。
试想:小园既关,何来“苍苔”?更何来主人之“怜”与“怕”?
所以第一句诗,“屐齿”一说,无非点明自己乃是诗人出游。“屐”之一字里,隐含“谢公屐”的典故。诗人隐居西湖,自然不会不知道几十里之遥的会稽,乃是山水诗人谢灵运的故乡。谢公出游自备特制的木屐,后世诗作中,多有以此来点明自己的这一诗人渊源的。
而“苍苔”一词,要讲在事实上是看不到的,纯属猜测,但是在诗的画面中,却是添加了一种淡淡的色彩,一种莽莽苍苍的触觉。同时也点出了主人小园之清静雅致。关于此点,若能与日本的禅道茶道,尤其是茶室文化相联系起来,一定会体悟更多。禅诗,也可以说是宋诗的一大特点,禅诗之趣,一在象中之理,一在清寂之趣,也完全与此诗相合。
同样的,第二句诗“小扣柴扉久不开”也本非事实如此。一则,主人的住所,未必是“柴扉”当门。事实上,有“满园春色”的主人,最大的可能倒是朱门大户,但诗人若想表明所访之人同是儒雅之人,而非等闲的暴发户,那么哪怕明明是朱门大户,也是只能写作“柴扉”的。否则“小扣朱门久不开”,诗中的禅趣就完全被破坏了。而诗人,是否真的只是“小扣”,而不捶门大呼,我们也便不得而知,关键只在于,既然第一句是在春之万物中,只选取了“苍苔”这一微小之物,来为诗添一点微弱的绿意,那么第二句从颜色转到“声音”,这也唐宋诗的常用伎俩。与“苍苔”之绿相照应,表示声音的扣门之声也只能是“小扣”,不能用捶门大呼把诗境给破坏了。而“久”之一声,也让此诗余音缭绕,久之不散。
而且我们进一步可以想像,诗人此次去老朋友那里“游园”,事实上见没见到那位朋友都有可能,只是诗中的故事,只能是“不值”了。“不值故人”,方能与一段春色意外邂逅,这才有了诗千古咀嚼的蕴味。
也就是说,叶绍翁在千年之前的那次“游园”故事,我们是最也没有办法弄清细节了,而且也根本不必去弄清这些细节。但是,叶绍翁从前人的句子中,精选选择并重组了若干词语,为我们建造了一座永远柴扉紧闭的小园,勾勒出一支出墙顾盼的红杏,逗引得所有后人一再为此浮想联翩,这倒是诗之为诗的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