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22

枷锁

第一章父亲的乌托邦:子弹壳与未完成的游戏

  我叫阿建,大名陈远建,生于2000年元旦凌晨零时三分。新世纪的第一串鞭炮在产房窗外炸响时,父亲陈中第正盯着他那部银灰色翻盖手机,拇指机械地按着方向键。屏幕上是像素构成的贪吃蛇,一圈圈追着自己的尾巴,形成完美的闭环。护士抱着襁褓中的我出来,口罩上方的眼睛弯了弯:“恭喜,是个儿子。”父亲头也没抬。直到贪吃蛇又一次撞上自己的尾巴,屏幕弹出“GAME OVER”,他才按灭手机,抬眼看了看我。产房走廊的白炽灯在他脸上打下深深阴影,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男孩好。”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把手机翻开了,“男孩可以养老”。这句话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注脚。

  父亲陈中第,生于1973年,身高一米七八,肩膀因常年握方向盘而左高右低。他有双奇特的眼左眼因早年车祸留下后遗症,看远物模糊;右眼却异常锐利,能看清百米外路标上的小字。这使他看人时总微微侧头,像在瞄准。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掌心茧子层层叠叠,握方向盘的位置磨出了永不消退的凹痕。

  “  中第”这名字是爷爷陈守业起的。陈家长子,盼他高中进第。他中专没念完,进了县运输公司。方向盘一握,就是三十年。

我十七岁那年,在他淘汰的诺基亚旧手机里发现加密相册。密码是我生日20000901。

相册名叫“我的乌托邦”,存着八张照片,全是同一个女人—温雅。

第一张摄于1993年秋。父亲二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工装,站在运输公司停车场的老解放卡车前。温雅站在他身旁,碎花连衣裙,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头,发梢系着浅蓝色橡皮筋后来我知道,那是父亲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照片里,父亲的手悬在她身后五厘米处,没碰到,却像护着什么易碎的梦。他的左眼微微眯着,那是他拍照时紧张的习惯。

  第二张是1995年夏,他们在一家叫“启明”的旧书店门口。温雅怀里抱着三本书,最上面那本是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深蓝色封面已磨白。父亲后来说,那是他用半个月工资买的温雅考上了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他说要送份像样的礼物。

  我找到那本书,在老家樟木箱最底层。扉页上,温雅用英雄牌钢笔写着:“给中第:愿你如克利斯朵夫,永远有冲破牢笼的勇气。”墨迹已晕开。下面父亲用铅笔添了一行小字,后来被橡皮擦得只剩印痕,我用铅笔侧锋轻涂才显现:“我的牢笼是现实,钥匙在你手里。1995.8.21”

  第三张是1996年冬,火车站月台。温雅要回省城,父亲跑车攒了三个月假期送她。照片里她围着红围巾父亲在百货大楼挑了整整一下午,羊毛混纺,二十八块,是他当时三天的工资。她踮脚往他口袋里塞了什么,后来我在父亲工具箱最底层发现了它:一枚子弹壳做的钥匙扣,弹壳底部用刻刀雕着“W.Y.”,字迹稚拙,是父亲的手笔。

  转折在1997年春。爷爷陈守业确诊肝硬化,住院押金就要八千。父亲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读高中。他算了笔账:跑车一月八百,除去开支能剩五百。不吃不喝要十六个月。

  那个周日,他在运输公司值班室写了分手信。信纸是从调度本撕下的,印着格子。我见过那封信,藏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书页间,只有半页纸:“雅,我算过了,我爸的病至少要三万。我跑车一个月八百,不吃不喝要三年。你毕业后能留校,前途光明。我配不上。别再联系。”

  他跑更远的线路,广州、深圳、昆明,一个月回家两天。后视镜里,那枚子弹壳钥匙扣随车颠簸晃动,将阳光折射成细碎光斑,落在他长年缺眠而浮肿的眼睑上。1998年春天,他最后一次见温雅,在她学校门口。紫藤花开了,和她碎花裙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她把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还给他,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紫藤花瓣。

  “我要结婚了,对方是文学院副教授。”她说,声音很轻,“中第,别活成你讨厌的人。”

  父亲接过书,点点头。转身时听见她又说:“你左眼……去看过医生吗?”他没回答,也没回头。卡车驶出省城时,他把书扔在副驾驶座上。等红灯时又捡回来,用袖子擦了擦封面。那个动作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温柔,是我从未见过的。

  相册最后一张标注:“回不去的乌托邦,摄于1998春。”照片上温雅已穿上了浅灰色职业装,头发剪短至耳下,笑容标准得像证件照。父亲站在她右侧半步后,手里捏着那枚子弹壳钥匙扣,指节发白。他的左眼看向镜头,右眼却偏向她的方向那种分裂的注视,成了他余生的常态。

  那天晚上,我盯着天花板的裂纹,在黑暗里咬牙发誓:绝不重复这样的人生。

  但血脉里的东西,像胎记,擦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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