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烟的记忆

下面说的故事,只有在农村有生活经历的人才能体会。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种黄烟。大概是黄烟品种的原因,我们这里的黄烟并不像云南那里一样需要晒,我们这里是烤。最开始的时候,大概那时候刚刚单干,所以村里好多人家需要公用村里的一座大“炉屋”。家家把从地里掰来的青中带黄的烟叶绑到烟杆上,然后装到“炉屋”里。装完之后,在炉坑里点火烧炉,根据不同的时间点不断往炉膛里添炭。这个炭,就是煤炭的炭。用来烧炉的炭,既不能太差,还不能太好。需要大烟大火,温度上的去。在“炉屋”的门口,都装上一块温湿度计,用来记录“炉屋”里的温湿度。什么时候点的炉,什么时候开风烟,什么时候放小火,什么时候放大火,这都是非常有讲究的。

点炉后,需要用小火慢慢把炉屋里烟叶的水分烤出来,看炉屋里边湿度太大,还需要放放风。等炉屋里烟叶变成金黄了或者嫩黄了,就要改为放大火,不断往炉膛里添炭,在几天之内把烟叶的水分烤出来,把烟叶定色。

一个会烤烟的人,也就是最会烧炉那一个。农村里,你若是这方面的专家,别人也愿意和你一个炉屋。后来,家家户户一个炉屋了,只有自己家炉屋装不满的时候,才会给别人装上几杆子。

每到暑假,正好是炉烟的季节。家家户户的老人、小孩需要全家上阵。男人和孩子去烟地里掰烟,妇女和老人在家里绑烟、做饭。

往往是天才蒙蒙亮,就睡眼朦胧被家里大人拖起来去烟地。在黄牛拉的地排车里躺着,也能睡到地头。大人把掰下的烟叶堆好,孩子就一抱抱的抱到地头,等着大人再装到车上。后来大点了,也开始掰烟。掰烟也是技术活,需要眼疾手快,同时把烟沟两边的熟成青黄色的烟叶掰下来,还要不断前进。烟沟又长点,往往一沟烟掰弯,腰也直不起来了。碰到下雨天,更辛苦。因为烟叶熟了之后,如果你不掰,下雨之后它就返青,或者烂在地里,这样的话,就耽搁一炉烟了。在泥水地里走来走去,脚踩在砂土地上,一下子没到小腿,往外把的时候,小石头拉的腿生疼。烟油子早已把脸上、身上涂上了黑黑一层,吃饭前用臭胰子洗几遍也洗不干净,吃饭的时候,咬口馒头都是苦的。

终于等到出太阳了,烟油子在身上又变得黏糊糊的,浑身不自在。而且烟地里不透风,大太阳晒在头上,闷热的要死。

在八九十年代,黄烟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主要经济作物。所谓的经济作物,其实就是能换钱的作物。每到开学的时候,孩子的学费、书费、杂费就是农村人最犯愁的。因为地里所有的庄稼收获以后,都换不成钱。小麦和玉米是要晒晒交公粮的,剩下的小麦要磨面自己吃,所以就经常出现吃不上白面的情况。玉米面和成面,弄成窝窝头,蒸一下,黄黄的颜色,甜甜的味道,也很好吃。种的地瓜晒成瓜干,再磨成粉,也能蒸窝窝头吃。地瓜面和玉米面的窝窝头,我们当地叫“趴咕”(音)。有的时候,家里人有空闲了,就会把玉米、瓜干、大豆浸泡以后磨成面糊糊,摊成煎饼,再让奶奶撒上白糖、红糖卷着吃,嘿!别提多美味了。

整个种植黄烟的过程是痛苦的,心酸的,无奈的。那个时候,我估计但凡有一点办法,也没人愿意去种它。从年前“溪(音)烟苗”到卖烟,每一个过程除了劳累就是劳累。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大约暑假结束。出小苗了要疏苗,要浇灌,要通风。大点之后能栽了,就拔出来放到篓子里,拉到地里栽上。大人前边有个挖窝的,后边一个栽苗的,再后面一个浇水的。小孩子一般就是干浇水的工作,因为别的干不了。等水渗下去了,就撒上肥料,把窝封起来,这道工序叫“封艾(音)”。干这个蹲着腿疼,坐着磨裤子,有时爷爷奶奶也帮忙。

黄烟栽上以后,就是日常管理。

平时要浇水,也就是灌烟沟。拿一根水管,放到烟沟的一头,让它自己淌。为了让每一条烟沟浇透,还要拿一张锨,隔五六米用土堵一下,等水满了,自然把土坝冲开,刚才的一段就浇透了。因为我们这里是砂质土地,如果任由水这么淌下去,很快就到头了,地里根本浇不透。这种土质的坏处是,一浇就透,一晒就干。还有个好处,适合黄烟生长,烟叶容易“出烟”,也就是能出好色。这种土质也适合地瓜、玉米、花生生长,透气性好。当然了,如果水能浇上的话。

等黄烟生长到一米多高的时候,还要给烟沟锄草、翻土。对农活不熟的话,乍干就会把烟苗锄断,我曾经不止一次干过这样的事。每次锄地之前,大人都是反复叮嘱,有时候不愿意干活,还会故意锄断一棵。渐渐地雨季来临,黄烟上又长虫子了。烟虫又粗又长,还精明的很。人快走到的时候,烟棵一晃,它就把身子蜷成一团,轱辘滚下来了。

黄烟小的时候,容易生蚜虫,还有就是小的烟虫。这个时候,就要给烟叶喷药。以前,有时候会往烟叶上撒666。666就是一种粉末状的农药,味很大,十分熏人。小时候,个子矮点,需要把烟头掰下来,撒上666以后一撒手,666马上弹一头。等烟虫大点了,打药已经不管用了,就需要去拿虫子。把藏在叶面下或者烟茎处的虫子,拿下来捏死,或者扔到地上踩死。哎呀,恶心的很。

等烟叶炉的差不多了,从叶片连接处就会生出很多烟岔子,还需要去抹烟岔子,防止它和烟叶夺养分。最后剩下几个叶的时候,因为烟叶少,黄烟的营养就会拼命鼓到烟岔子上,几天不去,高的烟岔子就会开了花。说实话,粉红色的烟花看起来很美。

一炉烟烤干了,这时候就要出炉了。没什么意外,还是需要全家上阵。没到装烟和出炉的时候,父亲就会和厂子里请假,回家帮忙。出炉的时候,父亲就会只穿一个裤衩子,脖子上搭一条毛巾,爬到炉屋的大梁上去,把烟杆一根根拿下来。门口站一个人,后面再一个。。。一杆杆把所有的烟杆拿出来,放倒在地上。把所有的烟竿出完之后,就是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了。这个时候,就要抓紧吃饭。吃完饭之后可以看一小会儿电视,然后烟叶也晕(受潮,从干的变成软软的)的差不多了,就需要拿剪刀和刀片把烟叶都剪下来,然后抱到屋里去,拿薄膜盖上。

第二天,如果没有别的农活,就要开始选烟了。选烟是个累活,因为要坐在地上,把剁成小山的已经烤好的黄烟一抱抱的抱下来,然后按照等级把每一个烟叶分开堆放。炉一炉黄烟的话,要选好几天。坐着腰疼,看得眼疼。我记得干这个活最多的就是我的母亲。每次就是母亲选好,然后我们再把烟叶一把把绑起来。绑烟把的工具就是晕的软软的小点的烟叶,要和烟把差不多颜色,卖烟的时候显得好看。一开始,烟级是按照“一黄”、“二黄”。。。这么分的。后来,就按照什么“中桔二”、“中桔三”、“下桔一”。。。这么些等级来划分。记得母亲说过,有一次烟价非常好,只要绑好送到烟站去,都是“一黄”。可惜,我们家那时没有炉好的干烟。后来,去卖烟就没有什么好价了。我的记忆中,还算卖的满意的时候就几次。

卖烟是炉烟整个过程中最轻松的了,虽然也是体力活。提前一天晚上,就要把绑好的烟把晕好,就是不干不湿那种。然后把烟把排在一个竹帘子上,用重物压实,再用薄膜整个包起来。等清晨5点左右,把烟帘子抬到地排车上,开始往烟站出发。我们家的黄牛和地排车是家里的主要生产工具,不管是犁地还是拉东西,都要靠它们。赶着牛车走在路上,听着牛套打在牛屁股上“啪嗒”、“啪嗒”的声音,想着不久就能卖点钱买点好吃的,不由多了些期待。每次到烟站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等待开门的时候,就有人爬过墙去,拿几个烟帘子在地上占上位置。一个这样,别人都效仿,于是爬墙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儿烟站的地上就摆满了烟帘子。更有人把拉来的黄烟帘子托到墙头上,由里边的人接应过去。这时候,去的人少或者带着孩子的人就只能望墙兴叹了。终于等到烟站开门了,大家伙儿一拥而入,一会儿就满院子人和烟帘子了。虽然人乱,但是烟帘子都是摆的一排排的,等着打级员出来打级。那个时候,就非常羡慕打级员。通常是一个小伙子,还配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跟着写条子。打级员来到一户卖烟的前面,先从表面拿起一把黄烟,抖一抖,再折一下,扔在一边。然后再从烟帘子中间掀起来,从最里边抽出一把看看。这时候,里边藏点别的烟级的人家就非常紧张,一旦被抽到,就讪讪陪着笑:“不小心掺进去的,不小心。”有的时候,打级员会让卖烟户把烟帘子整个翻过来,看看下面有没有掺别的。如果没别的好挑,就跟写条那个人说:“中桔三。”卖烟户觉得满意,就会拿着条子去支钱那个窗口支钱。说是“支钱”,其实就是给个存单。零头给现钱,不就是几根烟卷,几颗糖。有的时候,还会是一捆绑黄烟的线。这个存单,一般农户也是不会动的。因为要给孩子交学费,要给村里交提留,要买农药,要还浇地的钱。。。觉得打的级不满意,就要重新排队,就要抬着一百五六十斤的烟帘子,走到队伍的尽头。这也很辛苦,因为到处是人和满地的烟帘子,没有空地。有的时候,要一天这样倒腾好几次。实在卖不了,就会在晚上拉回家。基本每次卖烟都会回家很晚。其实大家也知道,烟站收完黄烟,要卖给复烤厂,当然价压得越低越好,他们的利润就高。中午,卖烟的人家就会在烟站附近的大集上买点包子、油条凑合一顿。

因为烟站是在镇上,那时候叫“乡”,乡镇所在地的农民是非常豪横的。豪可能算不太上,横是有的。有时会看到偶尔因为争烟帘子吵吵起来的,有些附近看热闹的村民就会一拥而上,去群殴,虽然可能双方他都不认识。

记得有一次,我自己坐在地排车上看车,我家的老牛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想家里的小牛了,突然挣开绑在电线杆上的牛绳,拼命往家跑。幸亏在半路上卡在一根路边的电线杆上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年,地里的经济作物就是黄烟。村里的人年复一年地耕作在地里,日以继夜。要想换成钱,还要去看烟站的脸色,去陪着笑,去挣那点辛苦钱。

后来,村里不再对种植黄烟分任务了,村民的收入也宽裕点了,不再依赖黄烟,所以很快黄烟就没人种植了。这时候,黄烟种植就变成了村委的工作。村委再去雇佣村民种植、管理,这些细节我就不是十分清楚了。家家户户在院子里和路边的炉屋也闲置起来,慢慢变得破败。而一座座崭新的炉屋在村外拔地而起,村民也由为自己干活,变成了为村里干活。

再后来,听母亲说,邻村的表姐夫承包了80亩地,全部种成了黄烟,母亲还过去帮过忙。刚开始工作那会儿,我的师傅还想约我一起卖黄烟,但是去考察了一番后作罢。那时候,本乡的黄烟严禁外卖,这就造成了一种资源的不均衡。一边是不怎么种黄烟的乡镇完不成任务,一边是大量种烟的乡镇有好烟缺卖不上好价钱。我们这个乡镇是种烟大户,每每到了卖烟的后半截,烟站的烟收购得差不多了,就收着没劲,开始刁难卖烟户。好烟也不给你打好价,那些把烟拉回来屯着的烟农就非常吃亏。这时候,就会有一些外镇的烟贩子,到各个村里去收烟。他们给出的价格,基本能令烟农满意,所以很多人就卖给烟贩子。当地的烟站联合部门就到处查。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658评论 6 49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482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0,213评论 0 35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395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487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523评论 1 293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525评论 3 414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300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53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048评论 2 33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223评论 1 34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905评论 5 33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41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6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17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094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088评论 2 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