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要讲得不是一个懂酒的女人,更不是一个女酒鬼,而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这个女人如她的名,银玲。性格比较软,身材也比较小巧。她可不想做个当大头的女强人,她只想做一个小女人。要做小女人自然也就要把这个小字做好,嫁的男人也自然要做好大男人的角色。
这村里的缘分麽不需要有城里人那般挑拣,咱生活简单,思想也简单,能过日子就行。说来也奇怪呵,这村里的媒婆可就会牵线,凡是敢给你说的,那必定得成,得过得了日子,过得长久。那不给你说的,可就是淘汰了的货色,这个邪乎!那媒婆不给说媳妇的就安心当光棍麽?要你你甘心?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咱到远些的地方去找,谁知道你摘下了面具是啥样?不曾想捡了面具戴又是啥样?
“嗨嗨,铁蛋,去了趟上水村回来了?呦!这后头是哪个?”几个年轻小伙勾肩搭背,挡住了铁蛋的去路。
“去你的!瞧你那样!孙悟空见了你都非得把你当妖怪打了。”铁蛋一只手拉着身后的姑娘,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开出一条道路。
“你是妖怪把良人家的姑娘给劫了吧?哈哈”那几个小伙乐呵呵地看着银铃,眼睛里放着光。
“你那嘴比鼓风机都能吹!快去!去!叫你来吹的时候再吹!”铁蛋不耐烦地应付着这些人,拉着银玲的手,加快了脚步。
“好!”“来给咱蛋哥呱叽呱叽呀!”几个小伙舞着跳着,乱七八糟的一阵掌声把空气敲开了花。
二
“娘……”
“铁蛋回来了?……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吧?这脚步声咋还听着这麽乱呢?”这老太太拄着个木头棍子坐在马扎上。
“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咋地?”铁蛋说着拉下银玲的手放在娘的手背上“你猜这是谁?”
“呦!这小手,年纪不大吧?俺们家铁蛋这是哪辈子修得福分呦!家里姊妹几个?”
“家里还有两个姐姐,都嫁人了。俺就想嫁个老实巴交,会顾家的就行。”话说着,银玲就笑了。
“好!好哇!……”老太太就止一个劲地说着个“好”字,到底哪里好,她也说不上来,“瞧我!顺子,快去做点吃的来。人家姑娘赶了一天的路,不像你不知道饥饱。”
“哎~好勒!我这就去做。”这铁蛋麽,还不等转身就回过头来说,“小玲,你先跟妈聊着。待会等着吃饭就行。”
“我给你搭把手吧,你也挺累的。”
“不用,不用。这么点小事我还做不了麽?”转身就进了厨房。
这边厨房,“丁丁当当”“得得得……得得得”“次……”“噼里啪啦”;这边庭院“哈哈哈”“是麽?那时候他还那麽淘气。”“嗯嗯……”
三
天黑了, 老太太自己躺在床上,心里倒踏实了,自己眼睛看不见,这天黑了,任哪个眼睛亮,不都是眼前乌溜溜的一片黑?隔着一间屋就是儿子的屋,这时候俩人不知道谈的啥,笑声不断。这银玲倒是挺细心,“咱这麽吵,娘能睡着麽?”“放心,你在呢!娘她就能睡得着。”“瞧你说得……”这边熄了灯。
“知……知……”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这知了烦闷地想找个同伴对个歌,扯着嗓子嚷嚷。屋里也静悄悄的,只有这老太太流着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是乐得睡不着麽?赶天明就知道了。
这户与户之间虽有围墙,可这挡得是人的身子,挡不住声响。再加上这女人天生的敏锐,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必得让这些个千里眼,顺风耳,传它个家喻户晓。
“呦,她婶!起这麽早哇?”
“嗯嗯……”
“他们还没起啊?”
“没呢!……”
“你看你,挺有福气。昨天俺看见,挺俊啊,那新媳妇。啥时候办事,可说一声。”
“呵呵……嗯嗯……托您的福哇!”
“是您有福啊!哎呦!她婶,我去看看锅,还烧着火呢!”
“嗯……快去吧!看糊了锅……” 老太太摸索着,端着锅也进了家门。
这得了情报的邻居大妈,回到屋里,还没等坐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哎哎!这铁蛋还真从上水村领了个媳妇回来,还是个俊媳妇来。看着挺年轻,还不得差十来岁?够呛能过在一起……”“快少说两句吧!整天没你不知道的。快端锅!”大爷听不得老婆这么嘴碎,不耐烦地指着厨房。大妈白了一眼,还是老老实实去厨房拿锅。不过这话还是得说完,因为隔得远了,说话声又高了几个分贝。“你看,你还闲我说。你不信!前两回不也是从远处领了俊媳妇,哪过成来?几天就走了!”大妈一边端着锅,身子朝老太太家的方向耸了耸。“快行了吧!吃饭还堵不上你嘴!怕人听不见!”坐在一边的小孙子好奇地看着爷爷奶奶,冷不丁来了一句:“人不好,为什么还嫁过来?”“嘿!你这小东西,还知道得不少来!你说你总是尿床,还不听话,媳妇知道能嫁过来不?”“奶奶不会让她知道的。”“哈哈哈哈,俺孙子聪明!哈哈哈……你说那老太太真可怜!为啥瞎了,还不是因为她那好儿整天不正干,到处欠债!没有钱吧!还到处请吃喝,请一帮什麽人物啊?光知道喝酒,喝酒就发疯,发疯不知道自己姓啥!不知道是谁生谁养的了!她娘又性格软,自己把儿拉扯大,自己也心疼。疼!没疼出好疼来!小错不改,大了就犯大错!媳妇都守不住!小猛子,不能学哈。”“嗯……奶奶!”小猛子乖乖地点点头。“乖孩子,快吃吧!”奶奶把饭端到小猛子眼前。“你也快吃吧!真是!越说越来劲!”大爷敲了敲自己的碗说。
这过日子就是一家人就着一家人的酸甜苦辣咸下着自己的饭。大妈家可是吃了顿好饭,可嘴里嚼着的这一家到底是怎么个蒸煮法?
“妈,我今天先跟银玲去登记,再去置办些东西,改天再好好把事办办,怎么说人家也是咱家的人了。”铁蛋一边吃饭一边说。
“嗯嗯,是得好好置办置办。你也好好跟人家过啊……”没等老太太把话吐出来,这铁蛋“啪”的一声把碗一放,这话就干脆脆地断了。老太太只得冲着新媳妇乐呵呵地笑着,到底是笑什么,她还是说不上来。
“你看你,给你把粥盛多了?沉得你都拿不动了?你就放桌子上先喝些吧!妈,再给你盛点不?”银玲伸手去拿妈的碗。
“不用了,我饱了,饱了。”老太太干瘪的手遮在碗上,冲着银玲说:“今天出去想要些什么就让顺子给你买。买质量好的,用得时间久。这就像两口子过日子,也寓意个长久。” “嗯嗯……好嘞!妈,俺扶你到屋里坐着吧!你看你早上还帮俺们做饭。得歇歇。”银铃正要起身来扶老太太。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都练出来了,我一个人……”老太太连忙起身,可能是起得有些急,还扶着桌子晃了几晃。
“小玲,妈自己能行!她又不是腿脚不好!吃饭咱赶紧走!”顺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的碗筷。 听到这话,老太太扶在银玲胳膊上的一只手拍了拍银玲,摆摆手说:“嗯!顺子说的是,今天事多,早去早回。吃饭去吧!吃饭!”老太太边说边走着,手摇摆着,不知道是让银玲去吃饭呢?还是让她来扶她一把?总算颤悠悠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嗯,看来老太太自己还行。
银铃双手一直伸着,眼睛关切地望着老太太的脚,等老太太进了房门,她才放下手来,微微甩了几下手。
“你看你,大清早的,哪来的那火气?你冲着娘吼个什么劲啊?她还不是为咱们好么?”银铃坐下来,边说边从碗里夹了块咸菜放在铁蛋的碗里。
四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等到老得哪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虽然人热得发慌,可是这大喇叭可是没心没肺地响着,替这家主人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全村人听了这号召,自然也就各自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天气热,有点事嚼在嘴里也可以舒缓舒缓内心的烦闷。
“呦呦呦!这是谁家啊?大热天的办喜事,这真是红火啊!”老李头扇着自己的蒲扇乐呵呵地说。
“这天是够红火,可这日子可未必。我看哪!倒是要像这知了似的闹腾的够呛!”老张头接着老李头的话茬说。
“你这个死老头,真是晕了头,像个老婆似的在这里嚼人家的舌头!”王婆子拿蒲扇拍了一下老张头,这话说着老张头,自己么,像打开了的水龙头,哗哗哗地把这嘴里嚼着的人家喷了个底朝天。“你知道啊!这人呢!不是说啊!就是一个字!命!命里该是啥是啥!说什么都没用处,你说是不是?这姑娘家谁不想嫁一个好人家过日子,可是谁知道偏偏就遇到这么个人家?不是命?是什么啊?”
“谁能跟你比啊!你命好,嫁着咱王哥这样的好人!”郑妈妈用手拍着王婆子说。
“嗨!我还命好,命好在哪里哟!”嘴里说着没有,脸上倒是写满了福气,乐开了花,“这是说人家呢!这个铁蛋哪!就是不知道好歹!没啥可说的,可说的就是一个酒字。‘咕咚’喝下去,这下好了,打爹骂娘,摔东西。那天啊,我听到他家那头震天响,想这是什么个事啊?跑去看了看。那是把自己家的大门给拆下来了!也是奇怪哈,这人清醒的时候一个人都干不了的事,这醉了什么都能干!干的还真像样!拆得还挺专业!”
“哟,这专不专业,咱王嫂还能看出来?这是从哪学的啊?”郑妈妈打趣地说。
“那天现学的!哈哈!哈哈!这拆门还是好的,这喝了酒,人就不是人了,只变成了狼,整个吃人的样!站都站不稳的时候,还更硬气!对他妈吼:‘你这个老太婆!老实着点,不听话就打死你!’一个劲地抓着那可怜的老太太不放,像摇波浪鼓似的。”话讲到这,这王婆子也就像有人摇着她似的,使劲摇蒲扇,“这娃娃嘛!不承认不行,还就得‘三岁看老’,那铁蛋小时候不就是那个样子麽?穿,穿不出好穿来;话,话说不出好话来。爹娘说几句,哎呦,那个眼哟,比牛瞪得还要大,声响比牛还要猛!”说到这,王婆子也瞪大了眼睛。说来也奇怪,这村子里的人没受过多少教育,但是知道的这文化事可不少,有时候还是句句说到那点子上,经验总是让这些人早早地懂得生活的秘密。
五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可是却得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可不就得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吗?谁又真正帮得了谁?
“我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老太太轻轻地对自己说。是啊,对于有些人来说事情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有时候,我们只能做他人生活的旁观者,我们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听到彼此的故事,却只有叹息,只能说一句:“怎么会这样啊?”
是啊!怎么会这样?老太太依旧是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门口的彩旗已经褪了色,原来的鲜红已经变作惨白的粉红。只是不知道新房依旧在,新人已去,一切成空。
老太太扶着门口的墙站着,等待着什么。就像一棵指向天空的枯枝,远远地望去还以为它可以直插云霄,但是走近了,才看得清楚,这树枝的沧桑,是一幅带着戏谑的画。不时有零星的几个人从老太太家门前的小路走过,这零星的几个人只是一个劲地指指点点,却不见江山;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息。就这样,一拨人来,一拨人又走,老太太站成了“风景”。
“奶奶,你怎么一直站在这里?回家去吧!外面风大。”一个看似初中生模样的孩子走过来,关心地问。
“是小猛子吗?听着那声音像呢?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快回家去吧!叫你奶奶知道了,你又得挨骂了。”老太太摸索着,一双干枯的手生硬地抚摸着小猛子的头。
五年过去了,小猛子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几岁懂事的孩子。他也用他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用他的心感受着这个世界。他还是那个聪明的孩子,可以回答出奶奶的问题,可以知道自己的奶奶会像这个奶奶一样为了自己“骗”媳妇。可是,他还不知道这样的一张试卷老师会打钩还是打叉?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不再是当时听到奶奶夸“俺孙子聪明”时那种单纯天真的愉快,他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但是他又说不出来,同时也改变不了。
“小猛子哎!小猛子!……”一阵声音传来。
“你奶奶喊你了!快点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我也得回家做饭了。”老太太摆摆手,转身进了家门。小猛子又愣了一会神,等回转过神来,奶奶早已在他面前。
“你看看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赶紧回家吃饭去!”奶奶拉着小猛子的胳膊就走,小猛子也只能由奶奶扯着往前走。
冬天黑夜来的特别早,刚吃完饭,天就黑下来了,黑夜更适合思考,在这种似乎被孤立的自我空间里,可以更容易地触摸到表面之下的真实,更能触摸到那个柔软的自己。
小猛子打开台灯,然后翻开自己的日记本,写下这样一段话:
“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可是它就是消失了,留下的是无力改变的结局。
今天我又在老奶奶家的门口碰到老奶奶了,像往常一样她翘首期盼着,期盼着她的儿媳回来,更期盼着她的儿子回来。人活着都得有些盼头,我想老奶奶的盼头也就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可以回来吧!即便是回来争吵也好,最起码可以见到人;即便是回来耍酒疯也好,最起码可以听到声响。对于老奶奶来说,本来黑色的世界,如今又添加了寂静。
这么多年,连我都熟悉了那些声响,乒乒乓乓,撕心裂肺地吼叫,嘈杂的争吵。每一次都像是一场表演,引来众多的观众;每一次空气中都飘着酒的味道,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次都是几个人的搏斗,无论胜利的一方是谁,都没有热烈的掌声。可是,某一天突然有一个消息传开了:喂!你知道吗?铁蛋的媳妇跑了!铁蛋去追他媳妇,也跑没影了!”刚开始我不信,日子久了,觉察到没有“演出”了,我也开始相信这个消息了。除了这些,我还经常会看到老奶奶,看着她或者是坐在马扎上,或者是站着,在门口静静地待一天,有时候还会拿皱巴巴的有些脏的手帕擦眼泪。我也就更相信这个消息了。
不知道老奶奶还要再等多久,只有默默地祝福吧!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到来的时候也不要带着伤害和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