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读通鉴‖仁义为本:荀况论用兵之道(前255)

秦纪0159 

解读:

公元前255年,楚国的春申君任命荀卿为兰陵令。荀卿是赵国人,名叫况。他曾和临武君在赵孝成王面前讨论用兵之道。

孝成王问:“请问用兵的关键是什么?”

临武君回答:“上掌握天时,下占据地利,观察敌军动向变化,后发制人却能先敌而至,这就是用兵的关键方法。”

荀况不同意,说:“不是这样。我听说自古以来的道理是,用兵打仗的根本在于统一民心。如果弓和箭不协调,即使是神射手后羿也无法射中目标;如果六匹马配合不好,即使是驾车高手造父也无法到达远方;如果士兵和百姓不亲近归附,即使是商汤、周武王也不能保证必胜。所以,善于让百姓归附的人,才是善于用兵的人。因此,用兵的关键就在于让百姓归附。”

临武君反驳说:“不对。用兵最看重的是形势有利,所采取的是变化和欺诈手段。善于用兵的人行动隐秘莫测,敌人不知其从何而来。孙武、吴起运用这种方法天下无敌,难道一定要依靠让百姓归附吗?”

荀况再次表示反对,说:“不对。我所讲的,是仁德之人的军队,是称王天下者的志向。您所看重的,是权谋和形势利益。仁德之人的军队,是无法被欺诈的。那些能被欺诈的,是懈怠轻慢的军队,是军纪涣散的军队,是君臣上下离心离德的军队。所以用桀那样的人去欺诈另一个桀,还可能因为手段的巧拙而有侥幸成功的机会。但用桀去欺诈尧,就好比用鸡蛋碰石头,用手指搅动开水,如同冲进水火之中,进去就会被烧焦或淹没。所以仁德之人的军队,上下团结一心,全军共同努力;臣子对君主,下级对上级,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弟弟侍奉兄长,又像用手臂保护头眼和胸腹一样。想用欺诈偷袭这样的军队,和先惊动他们然后再进攻,结果是一样的。而且,仁德之人治理方圆十里的国家,就能了解到方圆百里的情况;治理方圆百里的国家,就能了解到方圆千里的情况;治理方圆千里的国家,就能了解四海之内的情况。他必定耳聪目明,保持警惕戒备,使全国和谐一致。所以仁德之人的军队,集合起来就是整齐的队伍,散开也能保持行列;横队展开时像莫邪宝剑的长刃,阻挡它的东西会被斩断;纵队突击时像莫邪宝剑的利锋,抵挡它的敌人会被瓦解;扎营驻军无论圆形还是方形的阵地,都像磐石一样坚固,触碰它的敌人只会被摧折而后退。况且,暴虐国家的君主,谁会愿意跟他一起来打仗呢?那些跟他来的,必定是他的百姓。而他的百姓爱我如同爱自己的父母,喜欢我如同喜欢芬芳的椒兰。他们回头看自己的君主,却像畏惧烧灼黥刑,面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人之常情,即使是夏桀、盗跖那样的人,也不会愿意为自己所厌恶的君主去残害自己所喜爱的人!这就好比让子孙去杀害自己的父母,他们一定会事先来告诉我们,这又怎么能欺诈成功呢?所以仁德之人治理国家,威望日益显著,先归顺的诸侯就安定,后归顺的诸侯就危险,与他为敌的会被削弱,背叛他的会灭亡。《诗经》上说:‘周武王发兵出征,手持斧钺势威严;军队威猛如烈火,无人胆敢阻锋芒。’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这里,孝成王和临武君说:“对啊。那么请问称王天下的君主,他的军队该采取什么方法、怎样行动才好呢?”

荀况答道:“凡是君主贤明,他的国家就安定;君主无能,他的国家就混乱。推崇礼法、重视道义的国家就安定;怠慢礼法、轻视道义的国家就混乱。秩序井然的国家就强大,纲纪混乱的国家就衰弱,这是国家强弱的根本。君主的言行值得敬仰,臣民就能为他所用;君主的言行不值得敬仰,臣民就不能服从召唤。臣民可供驱使的就强大,不受调遣的就衰弱,这是国家强弱的常理。重视贤士的国家就强大,不重视贤士的国家就衰弱;爱护百姓的国家就强大,不爱护百姓的国家就衰弱;政令有信用的国家就强大,政令无信用的国家就衰弱;谨慎用兵的国家就强大,轻率用兵的国家就衰弱;权力集中的国家就强大,权力分散的国家就衰弱,这也是国家强弱的常规。齐国人重视个人技击本领,他们的办法是,凡斩获敌人一颗首级,就给予八两金的奖赏,或者抵偿本人犯罪应缴的等额罚金。这种办法,对付弱小的敌人还能勉强使用,如果遇上强大的敌人,军队就会像飞鸟一样四散溃逃,瞬间瓦解,这是亡国的军队,没有比这更弱的军队了,这跟招募一群受雇佣的市井小人去作战相差无几。魏国的武卒,是按严格标准选拔的。要求士兵穿戴上身、膝、胫三处防护的铠甲,能拉开十二石的强弩,背负五十支箭,扛着长戈,头戴盔,腰佩剑,携带三天的干粮,半天急行军一百里。考试合格后,就免除他家的赋税徭役,给他好田好宅。但这样选拔的士兵,几年后体力就衰退了,而给予的优待又不能剥夺,重新选拔又难以周全,所以魏国的疆域虽广,税收却必然减少,这是危害国家的军队。秦国,百姓的生计困窘,国家的刑罚却非常严酷,君王用权势逼迫他们出战,用险恶的环境限制他们,用奖赏引诱他们,用刑罚惩处他们,使得百姓想从君主那里得到利益,除了打仗没有别的途径。秦国让士兵凭借军功提升赏赐等级,斩获五个甲士首级,就能役使五户人家。这是秦国兵力最多、战斗力最强、统治最持久的原因。所以秦国自孝公以来连续四代都保持强盛,并非侥幸,而是必然。因此,齐国善于技击的军队无法对抗魏国的武卒,魏国的武卒无法对抗秦国的精锐战士,秦国的精锐战士无法抵挡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纪律严明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的军队又无法抵抗商汤、周武王的仁义之师。如果碰上仁义之师,就好比用薄脆的东西去打石头,触之即碎。上述几个国家的军队,都是追求赏赐、贪图利益的军队,如同雇工靠出卖力气挣钱那样,毫无尊重君主、遵守制度、严守气节的精神。诸侯中如果有谁能用礼义教化来精妙地治理军队,那么一旦起兵,就能兼并那几个国家了。所以招募挑选士兵,注重权谋欺诈,崇尚功利,这是在引诱士兵;用礼义进行教化,才能使军队齐心协力。因此,用诈术对付欺诈成俗的国家,还有巧拙之别;而若用诈术对付万众一心的国家,就犹如拿小刀去毁坏泰山了。所以商汤、周武王讨伐夏桀、商纣时,只是从容地指挥一下,那些强暴的诸侯国就无不听从驱使,诛杀夏桀、商纣就像诛杀众叛亲离的独夫一样。所以《泰誓》上说‘独夫纣’,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因此,军队高度团结就能制服天下,稍加团结就能威慑邻国。至于那些靠招募挑选、注重权谋欺诈、崇尚功利的军队,胜负就没有定数了,时而兴盛,时而衰落,时而生存,时而灭亡,互相争胜而已。这样的军队可称作盗贼之兵,而君子是不会这样用兵的。”

孝成王和临武君说:“说得好。那么请问如何做将领呢?”

荀况说:“将领的智慧没有比决断明确更重要的了,行动没有比不犯错误更重要的了,做事没有比不留遗憾更重要的了。做事到了不留遗憾的地步就可以了,不能要求绝对完美。所以制定号令政令,要严明而有威信;实行奖赏刑罚,要坚决而有信用;营垒辎重的安置收藏,要周密而牢固;军队的转移、进退,要安全稳重,又要迅速敏捷;侦察敌情观察变化,要秘密深入,又要反复核实;与敌决战,一定要按自己明确的方案行动,不要按自己心存疑虑的方案行动,这就叫做‘六术’。不要只想保住将帅之位而怕被罢免,不要因胜利而懈怠从而忘记失败的可能,不要对内威严而对外轻敌,不要只看到有利的一面而不顾有害的一面,凡是考虑事情要深思熟虑,而使用财物要慷慨大方,这就叫做‘五权’。将领在三种情况下可以不接受君主的命令:宁可被杀也不让军队驻扎在守备设施不完善的地方;宁可被杀也不让军队去打不能取胜的仗;宁可被杀也不让军队去欺压百姓,这就叫做‘三至’。凡是接受君主的命令统帅三军,三军安定下来,各级官吏各司其职,各种事务都安排妥当,那么君主不能使他沾沾自喜,敌人不能使他愤怒冲动,这就叫做最好的将领。谋划一定要在行动之前,并且始终谨慎认真,对待结束像对待开始一样慎重,始终如一,这就叫做大吉大利。总之,各项事业,如果获得成功,必定在于认真对待;如果遭遇失败,必定在于怠慢疏忽。所以认真胜过懈怠就吉利,懈怠胜过认真就灭亡;计划周密胜过随心所欲就顺利,随心所欲胜过计划周密就凶险。作战时要像防守一样谨慎,行军时要像作战一样警惕,有了战功要像侥幸得到一样不自满。认真谋划不懈怠,认真办事不懈怠,认真对待下属不懈怠,认真对待士兵不懈怠,认真对待敌人不懈怠,这就叫做‘五无旷’。谨慎地实行这‘六术’、‘五权’、‘三至’,并且用恭敬、不懈怠的态度来对待,这就叫做天下无敌的将领,他的用兵之道就达到神明的境界了。”

临武君说:“有道理。请问圣明君王的军队制度是怎样的?”

荀况说:“将领要死在指挥三军的战鼓边,驭手要死在驾车的缰绳旁,各级官吏要死在各自的职守上,士大夫要死在战斗的队列中。听到鼓声就前进,听到锣声就后退;服从命令是第一位的,建立战功在其次。命令不准前进却前进,如同命令不准后退却后退一样,罪行是相同的。不杀害老弱,不践踏庄稼,不追捕不战而退的人,不赦免相拒顽抗的人,不俘获跑来归顺的人。该诛杀时,不是诛杀对方的百姓,而是诛杀那些祸害百姓的人。如果百姓中有保护那些为祸者的,那么他也就是敌人了。因此,放下武器投降的让他活命,负隅顽抗的就处死,逃命的就让他逃命。微子启因投降周朝而被封在宋国,曹触龙因顽抗而被斩首军中,商朝归顺的百姓,周朝对他们的供养和对待周人没有区别,所以近处的人唱着歌欢乐地颂扬周天子,远方的人不辞劳苦地投奔周天子,即使是偏僻边远的小国,也没有不乐意归附并感到安乐的,四海之内如同一家,凡是交通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不服从的,这就叫做人民的师表。《诗经》上说:‘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圣明的君王施行惩处而不挑起战争,敌人坚守城池就不去强攻,敌军抵抗就不去硬拼,敌人上下团结就为他们庆贺,不毁灭敌国城池,不偷袭无防备的敌军,不长期在外用兵,所以混乱国家的百姓欢迎这种施政方式,不满意自己君主的统治,盼望这样的君王到来。”

临武君说:“说得好。”

这时,荀况的学生陈嚣问他:“先生谈论用兵,总是以仁义为根本。而仁者爱人,义者遵循道理,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用兵呢?凡是用兵的目的,就是为了争夺啊。”

荀况回答:“并非像你理解的这样。所谓仁者爱人,正因为爱人,才痛恨那些危害人的人;义者遵循道理,正因为遵循道理,才痛恨那些反叛作乱的人。用兵的目的,是用来禁止暴行、消除祸害的,而不是为了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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