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当黎明还在轻吻夜的唇表达着不舍,天已绽晴。一束阳光倾泻下来,扑在身上,暖中带了丝丝微凉的湿意,清润得恰到好处。
几只黄鹂儿唱着掠过,微微嫌吵。她悠悠转醒,轻缓而矜持地伸展了下自己的枝桠,然后默默望着不远处他的身影,就像过去的多少个日夜所做的那样。
他是生长在南山竹林间最高的一棵竹子,碧绿的叶,修长的身姿,温文尔雅,清朗平和。不似白桦那般少年轻狂,也不似苍松那般深沉老练,而像个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此时,他正笔直伫立凝望晨曦,风在他的竹叶缝隙里穿行,掸落了叶上残留的雨水,那些小小的晶莹,就在薄纱似的晨雾的掩映下,消失不见。
而她,是一株尚幼嫩的桃树,枝杈纤纤,叶芽细细,连树干上的纹路,都透着初见天地的味道。她喜欢看他挺拔的模样,喜欢他那份甘愿忍受碎石砂砾的坚韧,也喜欢那种丝毫不惧狂风暴雨的气魄。她仰着头,凝望了很久,可他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她。微微失落过后,她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让自己变得足够优秀,优秀到足以与他相配,让他可以看到自己。
她努力成长,不放过能吸收的任何一点点阳光,尽可能地吸收土壤中的水与养分。就这样过了一些年,她长高了,已经拥有了足够结实的枝干,也足以开出一树绝美的桃花。她的根向他的方向延伸,只要再有几天,她的两条根须就可以触碰到他的根须了。
这天清晨,他感受到有什么在试探着触碰自己的根,那样犹豫和羞涩,却带着坚定与勇敢。风吹过,捎来一份馥郁,甜甜地,自顾自地香着。他顺着花香看向她,怔住。不同于普通桃花的粉白,她望着他,枝上满是耀目的红,恰似烈焰成簇,胭脂浓抹,当真风华绝代。这是她的嫁衣,比朱砂更盛,比鲜血更艳。他回过神,浅笑以应,深厚的泥土之下,他的根无声抓住了她的,像是紧握的恋人的手。
春渐深,她已经褪了红妆,正长着青碧的叶。天色微亮,她被砍伐声惊醒,慌忙看向他,只见他正一瞬不瞬望着她,目光平静而深沉,似问候似诀别。竹竿已经折了大半,伐竹人挥动着柴刀划破风,重重劈在他身上。她看着他身上的伤,仿佛能感觉到那种钝钝地疼,连枝头叶梢都在颤抖。终于,他倒下了,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被装进货车离去。下雨了。她呆呆地守着他残留的根,缠得紧了些,却再也没有他的回应。谁也不知道,这年南山上有一株桃花,叶子深碧非常,花纹斑驳,似有泪痕。
多年后,她已成苍苍老树。又是春季,一场夜雨过后,她轻轻绽放了一树桃花,火红依旧而愈发深沉。一个白衣少年缓缓走进山中,看到了她,眼中写满了惊艳。他走到她身边,仰着头,凝望了她很久,心里渐渐浮起哀伤,绵绵不绝。他解下背后系着的洞箫,站在树下,吹了一曲长相思。她静静听了一会,突然凝神望向那支箫,她听得出,那是他的骨制成的。所以声音才会那样熟悉,那样不舍,那样…绝望。
一曲罢,今天的曲调似乎比以往更哀婉了些。肩上落了几片桃花瓣,少年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一树血红正在零落,身上,地上,越来越多的红落下,像是一场胭脂雨。少年沉默良久,直到朱红落尽,枝桠光秃,才弯身拾起一片花瓣,转身离去。她凝望少年的背影,默默闭上眼睛。你知道吗?我很想你。很幸运,今天我们又见面了。那么,再见,再也不见。
愿一切守候都有结局,最幸运不过遇见你。竹调远去,年岁轻许,梦过也,花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