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幕围城

铅字构筑的巴别塔正在倾斜。那些曾经在羊皮纸上流淌的智慧,在活字印刷机中凝固的沉思,在泛黄书页间沉淀的哲思,此刻正被霓虹光谱解构成千万像素。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描绘的图景,犹如古埃及祭司在莎草纸上预言的末世图卷,当电视屏幕取代圣坛成为新的膜拜对象,人类正经历着比奥威尔预言更隐蔽的精神围猎。

娱乐至死

古希腊人在露天剧场吟唱命运,中世纪修士在彩窗下抄录经文,启蒙时代哲人在沙龙里激辩真理。人类文明的圣火始终需要容器,从泥板到纸莎草,从羊皮卷到印刷品,载体的嬗变总在重塑认知的形态。波兹曼冷峻地剖开这个时代最温柔的暴力:“娱乐是电视上所有话语的超意识形态”,当移动终端的蓝光成为新世纪的圣灵降临,我们已在不自知中步入赫胥黎笔下的美丽新世界。那些曾在雅典学院回响的诘问,在鹿特丹书斋沉淀的沉思,在巴黎咖啡馆激荡的争鸣,此刻正被笑声掌声组成的浪潮冲散成泡沫。

铅字时代为人类搭建起理性的圣殿。塞万提斯在烛光下书写堂吉诃德的荒诞,斯宾诺莎在透镜作坊打磨伦理学体系,托尔斯泰在亚斯纳亚波良纳庄园重构战争与和平。这些镶嵌在文明长卷中的明珠,皆诞生于文字构建的沉思空间。波兹曼指出“印刷机统治下的话语清晰易懂、严肃理性”,铅字如同苏格拉底饮下的毒芹,虽苦涩却令人保持清醒。当屏幕将思想切割成闪烁的碎片,当深度阅读退化为即时反馈,人类正经历比古腾堡革命更剧烈的认知崩塌,不是被剥夺思考的权利,而是主动放弃思辨的能力。

电视媒介创造了新的创世纪神话。广告如同塞壬的歌声,将商品包装成救赎的方舟;新闻节目效仿古罗马斗兽场的狂欢,把苦难编排成刺激的连续剧;教育频道模仿德尔斐神谕的腔调,却贩卖着心灵鸡汤的伪智慧。波兹曼警示“电视无法延伸或扩展文字文化,相反会攻击文字文化”,这预言如同卡珊德拉的哀歌,特洛伊人将木马视为礼物时,早已在欢庆中自毁城防。当公共讨论被迫戴上小丑面具,当政治演说退化为脱口秀表演,整个时代正在上演波提切利笔下的《诽谤》:真理被拖拽在狂欢的游行队伍中,而众人只顾抛洒玫瑰。。

在信息的汪洋里,人类正退化成柏拉图的洞穴囚徒。社交媒体的瀑布流恰如冥河之水,将碎片化的认知冲刷成记忆的鹅卵石;短视频平台的无限滑动模仿着西绪福斯的苦役,每次刷新都在推石上山;热搜榜单如同德尔斐神谕的现代变体,用算法占卜着群体的焦虑。波兹曼叹息“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这恰似荷马史诗中食莲者的困境,在甜美的麻痹中,遗忘了归乡的路途。

启蒙运动的火炬正在娱乐的暴雨中飘摇。伏尔泰在费尔奈庄园书写《哲学辞典》时的锋芒,布莱克在幻觉中绘制地狱婚姻的癫狂,尼采在阿尔卑斯山巅宣告上帝已死的决绝,这些精神远征需要文字的方舟摆渡。当所有文化必须向“娱乐性”称臣,当深刻思想不得不化装成杂耍艺人,我们正目睹波德莱尔预言的现代性噩梦,崇高被解构为滑稽戏,神圣被稀释为下午茶话题,永恒被压缩成十五秒的热搜。如同吴哥窟在热带雨林中渐渐被根系吞噬,印刷文明最后的荣光正在比特洪流中斑驳脱落。

救赎或许藏在被遗忘的古老智慧里。斯多葛学派在廊柱下的沉思,禅宗僧人在庭园扫落叶时的顿悟,波斯诗人在玫瑰园吟诵的四行诗,这些对抗虚无的武器从未失效。波兹曼提醒“赫胥黎的预言正在成为现实,人们失去自由、成功和历史并不是因为老大哥,而是因为人们会渐渐爱上压迫”,这警钟如同埃及亡灵书中的审判羽毛,称量着每个时代的灵魂重量。要重建认知的巴别塔,或许需要重拾文字的砖石,在静默阅读中修复被娱乐解构的精神家园。

敦煌莫高窟的飞天衣袂仍悬停在时间的裂缝,藏经洞的典籍虽残破仍透出智慧微光。当人类在数据乐园中纵情歌舞,那些沉睡在古籍中的先哲正透过文明断层凝视着我们。波兹曼的箴言在娱乐的喧嚣中如楔形文字般顽固,提醒尚未完全麻痹的神经,真正的文明从不在笑声中缴械,正如被火山灰封存的庞贝壁画,虽凝固于狂欢的刹那,却永远昭示着警世的真谛。


(2022年3月19日于西安)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