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老屋
十几年前,文贞离开了村里的老屋,再回来时,她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或者说十几年前她就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慢慢地活着活着,居然就活到了九十岁。
她刚嫁到这里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厨房前的屋檐下挂钩是用来挂菜篮子的,还是阿是做的。木制的挂钩深深陷进去一块,刻写着几十年的压力和风雨。
文贞颤抖地掏出钥匙让孙女帮她开门,以前儿子回家扫墓祭祖时她总要叮咛好几遍别把钥匙丢了,儿子说:“你一个老太太,还保管着这钥匙干吗?还是留给小辈保管。” 以前老屋大门的钥匙有好几串,丢得只剩下这一串了,小辈们是不会好好保管的。
老屋十几年没人住了,倒成了祠堂,大厅里摆了许多遗照,他们曾经那么鲜活地在这个老屋里进进出出,如今却变成了一张张照片。他们渺小如蝼蚁,百年之后就像一缕炊烟,被风一吹,无影无踪,只有他们的孩子才知道他们是谁。农村人爱生孩子,不仅因为繁重的田间劳动需要人力,还因为后代是他们曾经活在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明。
“以前这门还没这么破的。”文贞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门上被雨打出的沟壑。屋子就像人的心,住的人越来越少,残破的速度就会越来越快。
文贞总认为她会走在他们前面,可确确实实的,他们都走在她前面,如果在地下碰见的话,他们还会认出她吗,还会从她这张老得不能再老得脸上看出她年轻时的清秀吗?
阿是去世后,文贞很害怕住在老屋里,那些逝去的人不断地在她的梦中出现。尤其是那个荒年里死去的儿子。
阿是生活的小村在一个深山里,这深山就像是他们的母亲,用她的怀抱将他们紧紧困锁在这一方天地之中,让她的孩子远离乱世,远离战火,也远离文明。在她的怀抱中,她的孩子安贫乐道,与世无争。但母亲也有倦怠的时候,有时她的乳汁也浇灌不出饱满的稻子,只有枯枝败叶在烈火中噼啪噼啪地响。
文贞的第一个儿子死去的时候,她才二十六岁,比她旁边站着的孙女还年轻五岁。老大是个非常乖的孩子,她记得那个中午,当她洗完衣服回家时刚踏进家门口时就听到老大有气无力地对她说:“娘,我饿。”
老大很少有喊饿的时候,小小年纪的他似乎明白,饥饿是爹娘都解决不了的大麻烦。
那一顿他们吃的是地瓜干,陈年的地瓜干有一股霉味,可是每一根他们都不敢浪费,这是他们的命。
大妹说没有吃饱,老大还把自己的半碗地瓜干分给她,老大一直都是个好哥哥,尤其是对二妹。二妹是个哑巴,五岁了还不会说话。人性的善恶在小孩身上总是表现得特别明显,残疾的孩子容易受欺负,村里的小孩骂她是个哑巴,会朝她扔石子。老大额上有块疤,就是因为帮二妹挡石子时留下的。
老大是摔死的,死时手上还拽着一把稻粒,文贞猜那天下午老大可能因为肚子饿想去山上找些吃的,路过稻田时看到了被丢弃的散落稻粒,他就蹲下来捡稻粒,一不小心从田埂上摔了下来,脑袋撞到了石头,失血过多。南方多是丘陵,小孩调皮或不小心从田里摔下来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有老大运气差,碰到了石头。
文贞爱哭,嫁给阿是的第二天,文贞就躲在厨房里偷偷哭泣,十几岁的女孩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家的心情总会特别强烈,从那以后文贞养成一个习惯,每当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时,她就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比如饭煮糊了,怕被婆婆骂,比如没有柴火了,烧不了水了。阿是看见了总是悄声对她说:“别哭了,我帮你。”
触摸着老大冰冷的身体,文贞哭得撕心裂肺,阿是感觉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样,站也站不住,还只是初秋,却像严冬一样寒冷。看见哭泣的文贞,那一句“我帮你”却再也说不出口。
老大没有留下照片,他的面容渐渐模糊,文贞有时洗完衣服踏进家门时,耳边依稀还能听见老大的声音:“娘,我饿。”
那么善良那么懂事的孩子在另外一个世界应该生活得很好吧。
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荒年,挨饿受冻的日子越来越少,可是大妹还是走了,大妹是生病去世的,唯一的安慰是那病来得急,大妹没受多少苦就走了。
也是那时候开始二妹不再是小哑巴,看着阿是抱着没有呼吸的大妹,二妹开口说了人生第一句话:“姐……”
文贞一共生过八个孩子,孩子是他们贫穷人生里最大的希望。后来二哥娶了二嫂,生了四个孩子,加上大哥大嫂的孩子也越来越多,老屋像是挤不下这么多人似的,感觉越来越小。
大妹过世后,文贞对于孩子多了许多恐惧,她愿意生孩子,却不再愿意为孩子操太多的心。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他们也明白,有事要找爹。要交学费了,爹会卖粮食换钱;冬至了,爹会包精致好吃的冬至包;鞋底破了,爹会舀两勺酒请村中的师傅帮忙补好。
几十年后,当她看到阿是躺在大厅中,蒙着白布,她才发觉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已离她远去。这几十年,阿是陪伴她,包容她,除了阿是再也没有人陪着她走过这么远的路。
阿是下葬前一晚,她在他灵前坐到深夜,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个和她生活了一辈子的男人,她们从黑发走到白首,以后就看不到他了,没有了阿是,余生变成了残生。
阿是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别哭,他们也是你的孩子,会对你好的。”
她轻轻地拉起他已经变得冰冷的手,几十年前,十几岁的她忐忑的走进这个家时,是阿是拉着她的手,给了她在这里生活的勇气。
她想起《西游记》里的一个情节,电视里说的是普通话,大部分对话她都听不懂,但那句话她却听懂了,“要取到经书,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要历经劫难的吧,受的难够了才能到另外一个世界去,阿是替她挡了那么多的难,所以才走得比她早吧。
后来的每个中秋节当她吃到好吃的月饼的时,她都会感到遗憾,阿是爱吃月饼,如果他能吃到这个月饼该多好。文贞只会默默地想,她不会说出来,阿是已经成了一柸黄土,能记得他的人恐怕只有自己了。
阿是会有遗憾吗?如果有,会是什么,是那个关在牢中,临死前都无法见最后一面的儿子吗?
那是他们的第六个孩子,生性聪明却从小顽劣,怎么打他骂他都不愿意乖乖听话上学堂,不到十五岁就离家闯荡了,多年不曾回家。再次回家是因为犯了事被通缉躲回小山村。阿是没有文化但他也知道犯了法是要受到惩罚的,但眼前那个犯了法的人是他的儿子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几十年的人生里从未遇上这种事,生活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他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阿是将他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儿子的好友举报,警察永远不会找到他。警察将六子带走时,阿是很平静,多次他在午夜的噩梦中醒来,冷汗涔涔,半年的梦境变成了真实,他却连慌乱都不会了。六子回头望了眼站在屋檐下的父亲,两鬓已斑白,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和他印象中的老屋一样老了。以前他讨厌这破旧逼仄的老屋,可是却是老屋是他在走投无路时能想起的唯一依靠。
想到六子,阿是总是忘不了他临走前回头的那一眼,有悔恨,有眷恋。在六子坐牢的十多年里阿是从未主动提起过他,除了临终遗言。
“等他……从牢里出来……你们给他找个人……成个家。”那时阿是已经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阿是的意思文贞懂,一个没有伴的人就像是落了树的叶子,离了群的鸟儿,孤孤单单的总是不好。
六子是阿是去世两年后放出来的,曾经伶俐活泼的人在失去了十多年的自由后变得木讷寡言。幸运的是,六子痛改前非,几年后也娶了媳妇,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不知酒泉之下的阿是得知是否会欣慰一点?
墙上挂满了照片,阿是走了,哥哥嫂嫂走了,弟弟弟媳也走了,文贞想这一辈的就差她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比他们多活了这么多年。老一辈的走了,他们的身骨被化作灰埋入了与之争斗、依靠了一辈子的土地中;小一辈的也走了,他们斩断了与土地、祖屋的情感,游走于钢筋水泥,高楼大厦之间。
祖屋中不仅挂着遗照还有那些年小女儿离家几年后带回来的照片,小女儿虽然不是几个女儿中最美的,但却是最爱美的。生小女儿的时候文贞已经四十多了,好像才昨天发生的事怎么一眨眼半个世纪就过去了,再想想发生过的那么多事情,她才确信真的已经半个世纪了。
小女儿只读了几年书就被送去学唱戏,阿是虽不比村中的其他人富裕,但是和他们的孩子一比,阿是在教育方面也算没有亏待他们。几个孩子虽然没读几年书,那是因为孩子们不愿意读书,阿是拿过棍棒唬过几回,但是强扭的瓜毕竟不甜,况且村中多的是不读书的孩子。几次过后,阿是也不勉强,不读书,家里多些人手帮忙干活也是好的,孩子渐渐长大,薄田依旧只有那几块,收回的粮食已经不够吃了。阿是渐渐安排起了孩子们的工作,阿是没读过书,最远也只是去过隔壁的几个村。隔壁村有个阿深是开拖拉机的,听说拉趟石子能挣不少钱,阿是就将三子送去学拖拉机;阿是还听说女孩学唱戏好,是门技艺,阿是就将小女儿送到村中的戏班里学唱戏。
逢年过节文贞和阿是总能看到小女儿画着大花脸,穿着戏服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里的词,文贞听不懂,只能凭那高高低低的音量、走来走去的声影猜那戏台上演的是什么。
后来戏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写戏文的年轻男子,戏班中也传出过风言风语说小女儿和那写戏文的男人好上了。那时候自由恋爱已经不是多丢人的事了,文贞也没放在心上。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小女儿带着几件衣裳离家出走了。小女儿心大主意也大,做什么事情都不打招呼,阿是寻遍好多地方都找不到她。后来才从小女儿好友口中听说女儿去了县城。
阿是做了一篮子的饼一边叫卖一边上县城找女儿去了,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县城。多亏了村长儿子的帮忙他才找到了女儿,女儿的态度很坚决,她说要和那个写戏文的男人一起留在县城里。阿是劝不动她,从自己破旧的口袋里掏出几十元前塞给女儿,都是路上卖饼换来的零钱。
阿是又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家。文贞担心只身在外的女儿,每逢十五都要到村中的寺庙里给女儿祈福。
三年后女儿回来了,一回来就在阿是面前“噗噗噗”地磕了三个响头,回来后女儿和以前一样照吃照睡却半字不提那个写戏文的男人,每次文贞一问女儿就黑着脸说:“死了。”
几次之后,文贞也就不问了。
除了担心狱中的六子外,小女年纪渐长却迟迟未嫁也成了文贞的一块心病。在小女儿二十六岁高龄的时候她终于嫁了,女婿比她大七岁,家里条件不算好,家中哥哥弟弟众多,但好在脾气温和,踏实肯干。
人生有时就像翻跟斗,翻来覆去,起起落落,当你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却不知只要还活着就有许多不定数。文贞没读过书,没见过多少世面,但活了几十年那些生活的常理已经烙在了她的心里。
当初以为结婚生子就是美满,而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才是开始,小女儿和女婿并不恩爱,多年后,他们在同一片屋檐下相看两厌。
文贞和阿是也算走到白头偕老,村中的老人只要不是英年早逝的大多都能走到白头偕老,白头偕老那么容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歌颂。文贞不懂有时候虽然是一样的结果却有很多不一样的过程,白头偕老的情况也很多种,有一种是被迫式的白头偕老,如果她的女儿和女婿能走到白发苍苍的那一天就是属于这一种情况。
住在一起的他们有了各自的生活,小女儿花天酒地,女婿纵横赌场,外人看来倒也般配但也没有忽视他们苟延残喘的婚姻中扑面而来的腐气。
文贞长叹一声,什么都老了,她老了,她住过的房子也老了,连她最小的女儿都老了。过去的记忆越来越深,而她能看懂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 咔擦”一声,大门被孙女锁了起来,那把锁锁住了那些照片,锁住了她的记忆,文贞又变成了那个混混沌沌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女人,不,老人,她已经老到没有了性别。
她想:我很快又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