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时间过去很久很久,陈月还是会经常想起她童年的好伙伴们。有的还在,有的不在了,有的不知道还在不在,存在的呢,已经变了,她一直想知道到底是时间改变了人,还是人改变了时间。
一棵树始于幼苗,如果没有人为的干扰,它们自有自然的一套规律,优胜劣汰,而有时人强行参与,打乱了规律。
陈月童年的第一个好伙伴是一头水牛,它陪伴了她整个童年,或者说她们是相互陪伴,她见到它时她稚气未脱,仅仅是一个奶气未脱的小姑娘,它刚出生不久,黑溜溜的甚是可爱。陈月虽年龄比它大,不过它在身高和体型上完全碾压她,为此她还特意问她妈为什么,明明是她大些呀,在她的眼中年龄与身高体型应该是成正比的,她妈没有告诉陈月,她随便找个理由就把陈月糊弄过去了,比如说她挑食导致个头小,后来陈月才知道她无法讲明真正的原因。她家需要一头耕牛,农村嘛,需要牛犁地,她爸就从老家牵来了它。她爸为了路上顺利,就把老牛也一起牵来了,等到家后把小牛拴住,再把老牛赶回老家。小孩离不开妈妈,小牛也是,小牛离开了它的妈妈,结果可想而知:它死劲绷着牛绳子在牛圈里打转,还一直哞哞的叫个不停,大牛没有小牛跟着根本赶不走,奈何它只是只牛,无论是骨架还是力气都远胜于人,但是牵着鼻子的绳在人手里,不走也得走,大牛没有走远时一遍又一遍回应者小牛,待大牛走远,只剩下小牛独嚎。它的叫声让陈月感到伤心,她去问她妈它为什么要叫,她妈告诉她它离开了它的妈妈。
也许世界是由无数无奈组成的,没有人会注意到或者在意大牛眼角的轻泪,也许是滴泪无声,心痛无形吧。
为了让那头小牛叫得不那么揪心,陈月就去山坡上割青草喂它。陈月每次割的草都不多,每次手都会被割破,脸上还留下了荆棘藤甩来耳光的印迹。刚开始它对青草毫无兴趣,过了很久小牛才愿意吃草,它舌头伸出来把草卷进嘴里,草比较长,在进入嘴时被折成V形,它鼓着腮帮子左右移动着上下颚,陈月满足的看着它咀嚼着绿草,她思考着为什么没有盐和油的草它会吃得那么香,它一边吃她会一边叮嘱着慢点儿,即使它听不懂。
慢慢的它不叫了,适应了新的环境。牛的年龄小可它的力气是真大,为了方便牵引它不得不接受从鼻中隔钻孔的命运———用烧红的硬尖铁丝穿孔,然后再用结实的绳子从孔中穿过,陈月没有亲眼看过,她知道那一定非常不好受。后来每次听人说起她就感到肉麻,手突然没有力气。她后来问过大人可以不那么做吗?他们说牛长到一定年纪都得那样做,方便穿绳便于控制。
小牛出了牛圈见到绿草就两眼放光,欢快地扭动着圆胖胖的身躯,忘我地甩动着尾巴。小牛一年后就长成了大牛,每到春季天未放亮它就要开始犁地,眼前一片漆黑才收工。整个农忙季节下来牛颈上的皮已被枷挡磨掉,一大块都是血淋淋的肉,需要两到三个月结痂,结痂后那一块不再长牛毛。人总说牛最勤劳,只是每一次劳作都不是牛主动的。
某次冬日的一天中午,暖阳当空。陈月像往常一样去放牛,那天牛没有像平时那样专心吃草,它走到一块空地,一会儿睡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睡下一会儿站起来......陈月当时就懵了,牛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陈月悬着的心不久就放下了,大牛产下一头灰色的小牛崽,大牛走到哪里它就走到哪里,小牛走路不稳,每走几步就叫几声,大牛也不时的回叫着,就像它妈妈当年叫的那样。别的牛只要靠近小牛崽,大牛会发怒。可惜小牛崽未满月就死掉了,大牛叫了几个月。
人生孩子时会疼的满头大汗,大出血,难产等等,牛没有,牛的世界人不会在意。
“小牛为什么会死呀?”陈月问她妈。
“没有足月”。
“为什么大牛生小牛的时候焦躁不安呢?”
“它心里和身体难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生过你”。
后来,陈月一天天长大,大牛产下很多头小牛崽,每到小牛一岁时就卖掉了。每次小牛被牛贩子牵走时都回头大叫,大牛也回头叫着,这个时候连大人都牵不住牛绳,它会使劲朝小牛的方向奔,小牛也朝着大牛的方向奔。生离死别的场景在母牛与其幼崽中一次又一次上演,牛的“哞”叫声就像是人痛苦到极点的哭声,人一定有有悲痛到极致的时候,只是那个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需要忘记了而已。
大牛大约9岁时陈月家养了一条狗,是一条黄白相间的土公狗,不咬人,不乱吠,碰见野兽毫不惧怕,胆敢与其疯狂撕咬。如果那条狗是个人,那么他一定知书达理,文质彬彬,威严到恰到好处。每次陈月去放牛时那条狗都跟在后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白黄狗就立即竖着耳朵听,确定方向后就立刻追出去一探究竟。天黑快要回家时,白黄狗就会来接陈月回家,后来每次都是如此。
再后来,陈月去到另一个城市读书,大人们一起卖掉了老水牛和小水牛———陈月再也不用看着它们分离。不过分离的对象换了,换成了陈月与其父母,那是陈月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离家好几千里,说心里话,她心里发虚,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她将要面临的一切都是未知。临走的那天下午,其母亲送陈月去汽车站,一路上都在叮嘱她要注意安全。快要到汽车站时陈月说道:“回去吧,妈,我自己过去”,“不急,我再送送你,我给你买些水果和零食,你在路上吃”,“不用,妈,我自己买”,母女俩和谐地争执着就到了车站,她亲自把行李放好,然后又仔细的检查一遍,不愿离开,眼里全是不舍。“回去吧,妈,车快走了”,“不着急,我去给你买些吃的来”,过了一小会儿,她手里提着一大包吃的东西,“好好读书,知道吗”,“嗯”,只是嗯了一声,陈月就说不出话了,她使劲憋着眼泪,感觉喉咙被什么重重地抵住了,此刻只盼望着车快点开,车启动的一刹那,陈月望了一眼车窗外,母亲正呆呆地望着车内,望着车行驶的方向。
车窗外快速后退的树、山、还有人令陈月思绪万千,有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未知因素的焦虑,有对老牛的不舍,也有对爸妈的想念,总之,繁忙运转的大脑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陈月放假回家时,老远听到声音的白黄狗使劲摇着尾巴拼命飞奔而去,两只前脚往陈月身上爬,调皮的甩动着舌头,一路跟随在她身后,仿佛有千言万语,而没有及时说出口。后来每次都是如此,无论陈月离家多久,曾经的小白黄狗变成了老白黄狗,它从未忘记过她,迎接她回家它未曾缺过席。再后来就没有了结局———白黄狗被村里人毒死了,陈月无法想明白,人的世界不至于如此拥挤,为何就容不下一只狗呢?白黄狗不像“鲁迅”书中的狗,别的狗乱吠,它也乱吠,它从不,它一旦开始叫,一定有情况,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某个夏天,每到傍晚七八点钟,白黄狗叫得特别厉害,人出屋子一探究竟,又没有发现什么。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后来听村里人说,每次狗叫就是村里某家来人了,准确来说是来男人了,那户人家的男主人长年不在家,女主人李菊一人在家,一段时间后关于他们的事情满村的人都知道了,每次狗叫村民就明白是因为什么了。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李菊还没有强大到什么都不在乎,俗话说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李菊的事不只在村里传,远近十里八乡全知道她的事。白黄狗是第一个见证者,阻挡了李菊行方便之事,它不知不觉中被下毒了,临死之前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它倒在了家门口的屋檐下,终究是没能跨过家门槛。
也许长大的内容就是一场又一场离别,一次又一次心痛与出乎意料,或者说那是生命所包含的主要内容。
陈月目前所知的,还在的,是她儿时最亲密无间的伙伴,叫陈超。相识于年幼无知,陌路于懵懂少年,他们来自同一宗族,虽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亲兄妹,却一直以兄妹相处。他们一起上学,玩到天黑才回家,一起游泳、冲浪、捉鱼、捉虾,从清晨到日暮。她一直任性而为,他一直包容谦让,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本来以为他们的友谊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可一切美好都止步于那场争吵——两家大人吵架了,关于吵架,无非就是因为一些小事,两家从此断绝来往,大人也禁止小孩来往。时间如流水冲淡亲密,留下空空如也。
没有人知道老水牛还在不在,牛一直是勤劳的象征,任劳任怨的化身,所有的褒奖词是人想出来的,然后用在牛身上的,牛对此一无所知。它们也有童年,只是过于短暂,一年生一个牛崽,到老年孤身等死,既没有像人类那样享受到天伦之乐,又没有像人类那样死时有人收尸,犁了一辈子土,肩颈厚厚的痂从未消去,死后人类欢笑着吃完它的肉,骨头上仅存的肉筋继续扔给狗啃。
那所有的内容,陈月未曾在书中学到,大自然是另一本深奥的书,它包含日落与黎明,它允许春天的绿丛有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