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

那时候我还小,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在乡村。二十年前的乡村还是山清水秀,没有什么污染,虽然落后,但是真心快活。那时候农忙也是快乐的,每每劳作滴下的汗珠都散发着晶莹的光芒。现在虽然比那时富裕,可是那种纯粹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

记忆中极其清晰的,除了长满野果的矮山,就是那条很清澈也很蜿蜒的河。河也不大,静悄悄的从村子旁边绕过,好像一条丝带。这河最宽处也就两米多一点,最窄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使使劲就能跳过去了。河水也不过一米半深,阳光好的时候能直接看到河底。水草丰盛的地方鱼虾螃蟹都极多,黄鳝水蛇之类的长虫也有不少,不过大都无害,孩子们也不怕它们。

那条河当时真是满村的心头肉,大人们用它来浇庄稼,因为水井实在不够用;孩子们则把它当做游戏的乐园,除了冬天,其他三季恨不能都泡在里面。尤其是夏天,每个曲折的弯处都是一个天然的泳池,白天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傍晚就有许多成年汉子去泡澡吹牛,深夜里也偶尔有妇孺一起去戏水消暑。这样美丽的时光从不知何时起,祖祖辈辈就这么延续着。可是这样的好时光,终于在某一天,被终结了。

那是我十二岁的一天,早上刚起床,夏天的热风就把人吹出一身汗来。我随便套上一件大裤衩就往外跑,想先去河里泡个凉快再回来吃早饭。刚往大门走了两步,就被奶奶一把抓住,说:“干嘛去?”

说实话我心里挺纳闷的,奶奶很了解我,她指定知道我要干嘛去。但我还是回了一句:“洗澡去啊。”那时我们都管去河里泡着叫“洗澡”,约定俗成的叫法,全村人都知道。奶奶摇了摇头,说:“今天不能去。赶紧先吃饭,饭热出来了。”

我纳闷的紧,但还是乖乖回来了。我从小就听话。刚吃完没一会,正在喝水,就听见隔壁小果子和王超在我家门外喊我。我赶忙扔下碗,跟奶奶哟呵了一嗓子就往外跑。奶奶答应了一声,探出头来叮嘱了我一句:“千万别去洗澡哈,洗澡回来洗。”

我应了一声,小果子和王超就一把拉住我,神秘兮兮的说:“大帅,知不知道昨天河里死人了?”

我把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啥?怎么回事?”

王超比我还大一岁,但是明显智商捉急,老是毛手毛脚,显得很猥琐。他缩了缩脖子,说:“不知道,听说死的是个女的,还挺漂亮的,胸有这~么~大~”他一边说一边拿两只手比划两个半球。我横了他一眼:“你这都听谁说的?”

小果子跟我同岁,就是瘦了点。他拿肩膀碰了碰我,说:“真的,昨天晚上死的,今早被人发现的时候都被泡坏了,浑身又白又肿的,都面了。”

王超接话说:“可不,她还穿一身白衣服,身上又泡的一片白,可瘆人了。”

我又横了他一眼:“那你是怎么看出她漂亮来的?”

王超脖子一梗:“我认识她,前村豆腐坊的老板娘,能不漂亮吗?!”

小果子接话说:“对对对对对,漂亮,听说是她男人在外面堵,把豆腐坊输了,还把她也输了。她哭了半天还挨顿打,想不开就跳河了。”

我皱了皱眉头,说:“瞎扯吧,这河才多深,咱整天跳也没见有啥事。”

王超说:“喝了酒才跳的。喝的晕晕乎乎的一跳进去,半晌不换气也没知觉,可不就淹死了吗。”

我盯着王超:“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

王超又把头缩起来,怎么看怎么像只龟,说:“我……我去河边看了。”

我笑他:“你还真胆儿大。再说了,你不一直说豆腐店老板娘漂亮,这下还漂亮不?”

王超摇了摇头:“不漂亮了,都泡成那样儿了,满脸都是泡发了的皮,都松了,鼓鼓囊囊的,浑身一道一道水痕,头发上都是杂草,哦对了,还有双红嫁鞋,真瘆的慌。”

我吓了一跳,问他俩:“那咱以后还能再去河里洗澡吗?”

他俩也面面相觑,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王超说:“我们倒是想去,但心里还有点怕。大帅你给拿个主意呗,你想不想去?”

我说:“我当然想去啊,可是你俩也听见了,奶奶不让我去。”

小果子有点不甘心,说:“你奶奶说话你就那么听?好好的一条河,死一个人就不能洗澡了?”

王超又缩了缩他的龟脖子,两只小眼睛咕噜咕噜乱翻,怯怯的说:“我听俺妈说,河里死了人是要变水鬼的,到时候会索命。而且逮着谁算谁倒霉,到了阴间也没地说理去。”

王超这么一说,小果子也不说话了。俩人一块看我。说实话我也被他俩看的有点发颤,于是说:“要不咱等两天,这两天肯定有胆儿大的去洗澡,咱先看看,看行不行,没事再去。”

王超和小果子一阵猛点头。我们仨人又聊了一会,就各自散了。没想到的是,居然真让我说中了,隔天有胆儿大的去洗澡了,而且……

真出事了。

商量完的当天就没有再去河边。王超这小子贼心不死,他家离河比较近,站在房顶上看着河边看了一天,说是村里其他人也都没去的。看来所有人都对水鬼的传说有些忌惮。

每天去河里泡惯了的,这突然有一天不去,当真是各种不习惯。天气又热的很,汗出的多,整个人粘糊糊的,站躺侧卧都难受。心里老是惦记着去河里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可是又想起淹死的女人,老是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热的实在忍受不住,去院子里拿桶水浇在身上,水都是热的。心里更不自在了。

第二天一早,小果子和王超又来了。估计他俩也憋的难受。我们仨人一块,跑到王超家的房顶上远眺。说是远眺,其实就是看那河。清晨的阳光灿烂,照映河面波光粼粼,河水安静流淌,我们仨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仿佛看到河水卷着小浪花跟我们招手。这光天化日乾坤朗朗的,哪有什么水鬼!我们仨心底活泛了。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各自回家吃饭,吃完饭三个人在王超家碰头,然后一块去河边。

那时候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儿,一有了想法做啥事就毛毛躁躁,这饭也吃的稀里糊涂。随便扒了几口,刚放下筷子,就听见街上有人喊:“又死人啦!”

我心里“咯噔”一声,趿拉着鞋就往外跑。这一路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念头。后来回想起来,那些念头纷乱驳杂,但总归就是想着,千万别因为这事儿毁了这条河啊!

急急跑到河边上,看着一堆人围在一块,赶紧趁着身躯灵便钻进人群。一看小果子和王超也在里面,俩人跟我一样气喘吁吁,一看就是跑过来的。刚朝河里搭了一眼,几个大人不乐意了,说:“小孩子来干什么!这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去写作业!”

从人堆里被提溜出来,我们三个也不急了,抱着膀子往村里头去。王超小声说:“大帅,看见没,死的是豆腐坊老板。老板娘来索命了,这事完了,是不是就不要紧了?”

我想了想,说:“啥时候的事?”

小果子说:“是不是昨晚上?你看人都泡烂了,浑身发白跟老板娘一样,肯定泡了一宿。”

王超摇了摇头:“不是。我家隔着河近,站房顶上看的一清二楚。昨晚那么热,我两点的时候都还没睡,那时候河边没个人影。”

我斜了王超一眼:“我说你小子老是有黑眼圈,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以前常偷看大姑娘洗澡了。”

王超“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说:“其实也看不清楚,只能看清个人影,别的哪能看得见。”

小果子锤了王超一拳,说:“不够弟兄,这事儿也不叫上我和大帅。”

我笑了笑,也假装很生气,其实我偷着看碟这事儿也没告诉他们,谁还没点小秘密。

闹了一会,王超说:“你们说,老板娘是怎么把豆腐坊老板的命索去的?他俩死的地方可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在这个水坑。我想着总是有点心里打鼓。”小果子接着话说:“对啊,我也觉得瘆的慌。”

走到了高处,我回头望了望河边,有一群精壮汉子下河捞尸体了。河边几颗大柳树,树下面都是人,围成好几堆不知在说些什么。其实我也想不通,豆腐坊老板不是傻子,不会在这么敏感的时候自己走到河边,那他是怎么来的?又怎么溺死在河里的?

回家去还没过晌午,我们仨又凑到一块儿了。闲着没事去小果子家打牌。小果子他妈是村里有名的八婆,而且有个臭毛病,爱挑拨是非,当着张三说李四,当着李四说王五。因为这个妈小果子在村里孩子群里抬不起头来,没人理他,就我和王超跟他玩。我们去的时候他妈正唾沫星子四溅,我们仨也没心思打牌了,竖着耳朵听真儿。

“哎呀三婶儿,我都听人说了,豆腐坊那个老家伙昨晚喝的烂醉,赌博输的裤衩子都没了,也不知道哪里还有钱喝酒。”

“是啊,她们今天早上有起的早的,太阳还没出,说是看见他家老板娘了。穿了一身白,头发跟刚洗了似的,从那破屋里走出来。隔了没一会就看见老东西出来了,晃晃悠悠跟没睡醒似的,眼珠子翻白。把看见那人都吓蒙了。这不一转眼老东西就死河里了。”

“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可不真的吗,就是看不清那老板娘脸。估计死了也知道自己毁容了,让水都泡成啥样了。唉,你说以前多漂亮一人,白瞎了。”

“拉倒吧,以前说人家狐狸精的不是你?”

小果子他妈吃了一吓:“可不敢乱说啊他姑,鬼都能听见的。”

“他姑”见吓着了“三婶儿”,志得意满,说:“谁让你以前满嘴跑火车。要我说,豆腐坊这个老板娘是外来的,嫁到咱村儿也没少受委屈,这一死,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好日子到头儿了。”

豆腐坊老板娘阴魂索命的事儿很快传遍了整个村落,不管信或者不信,反正这事儿人尽皆知。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担心的,也是很多人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这条河再也没有以前那么纯净亲切,转而让人生惧。哪怕在烈日当头的正午,波光粼粼的河面也显得阴森。我和小果子王超俩人整日长吁短叹,生活都没有以前那么快活了。

不过这个世界多的是胆儿肥的人。三四天后,一群大孩子——我们都管十六七的哥哥们叫大孩子——六七个人,挑个大中午的炎热时候去河里洗了澡,然后安安稳稳的回来了,啥事儿都没有。这又成了重磅新闻。毕竟祖祖辈辈倚河为生,谁也不愿这条河就这么废了。邻里都说老板娘可能只要豆腐老板赔命,完了就没事了。那些大孩子也都说没事,换个地方洗就没事了,只要不是死人的那个水坑就行。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赤裸着上身,身上还挂着河里清凉的水珠,仿佛在笑话我们胆儿小。我们确实胆儿小,而且家里人也千叮咛万嘱咐说别去河里洗澡。这三四天虽然难熬,我和小伙伴们却一次也没去过河边,早就憋的不行。

第二天中午,小果子和王超又来找我,说昨天和今天上午好多人都去洗过澡了,啥事没有,问我去不去。我这两天也看着呢,不只那些大孩子,连七八岁的都去了好几个,一个个安然无恙,玩的开心着呢。我想了想,不能被他们笑话,再说大正午的,有鬼也不敢出来,于是咬了咬牙,说:“怕个球,去!”

豪言壮语是说了,去的时候也是心里惴惴不安,而且还得瞒着家人,不然遭一顿臭骂是轻的,还得挨打。我们远离了死人的水坑,远远的在一个能见到大太阳的水坑里。水光闪动水草摇曳,河水表面被晒得很温暖,水下却清凉爽气。提心吊胆的玩了一会,果然什么事也没有。过了几分钟不远处也传来嬉闹声,我们彻底放下心来。这一次玩的真尽兴,不只是因为我们和河的久别重逢,更是因为我们钟爱的河没变。

就这么过了两天,我们又恢复了每日泡在河里的生活——当然是偷偷的,每次都在外面晒干了头发再回家。有些胆儿大的嫌小水坑玩不开,而且又远,就去早先大家都去的大水坑,也就是死了人的水坑。仍然什么事都没有。于是大家都放下心来,看来确实没有过不去的事儿啊。再说这都什么社会了,老师说过,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第三天傍晚,我们三个想再玩会水。虽然这几天小心谨慎,没去过大水坑,但是那些小水坑确实远了点,太麻烦。我们三人心照不宣的往大水坑方向走,还没走到,就看见那边四五个七八岁的小孩在哭。我们仨急忙走过去,一个小孩跑过来拽着王超说:“超哥,超哥,快去看看小虎子,下去好半天了都没上来。”

王超的水性很好,在全村孩子界是很出名的。不像我,玩了这么多年水还只会狗刨。王超一听那孩子说,把汗衫和大裤衩一脱,拖鞋一甩,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大水坑。过了没一会,水面炸开,王超拖着一个小身子浮上来,我们七手八脚的把他俩接到岸上。王超捋了捋头发上的水,弓步将那个小孩俯身放在自己的腿上。小孩嘴里只流出一点水沫,王超一看说:“坏了!”

小虎子死了。

这是这个大水坑里死的第三个人。王超下去救人的时候,一捆水草紧紧的缠在他的脚脖子上。小虎子还不到一米五,否则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像我们这样超过了一米五的,站在水底鼻子都可以露出水面。小虎子的父母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来,哭天抢地。可惜已经没用了。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又开始忙活,掐指一算,说什么这是豆腐坊老板娘的三七,亡魂又回来了。亡魂回没回来我不知道,反正我和王超小果子都被家里打的一魂出世二佛升天。这顿好打打的两天没下床,也着实老实了不少。虽然我们仨老实了,也没再去河边,不过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大孩子可不会消停。他们每日里照常去河里洗澡,大水坑里还是每天人声鼎沸。他们都是最叛逆的年纪,上过学受过教育,都是无神论者。而且那个年龄火气旺盛牛劲冲天,怕你什么鬼!口水被他们馋掉不少,虽然真想跟着去玩,但是更怕挨打。于是每次在家里冲凉,心里又憋闷又腹诽。

隔了不几天,我在家里写暑假作业,王超和小果子又来了。这几天确实把我们关狠了。我们仨打了会牌,商量着去河边看看。虽然不能下水,但是看看也解馋啊。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反而超级热。这个时候人都回家吃饭,大水坑里也就三四个人,也都是大孩子。我们仨一脸痴呆状的看着人家在河里玩水泡澡。转过脸去,旁边还有个大孩子也在一边看。这个我倒认识,四爷爷家的刘云生,我们都叫他云生哥。去年中考没考上,今年又考了一年,还没考上,回来大病了一场,才刚好没几天。估计他还得考一年。我过去跟他打招呼,发现他怔愣着盯着水面。眼睛里空洞无神。我以为他在想什么,就拍了他肩膀一下,又叫了他一声。谁知不拍他还好,这一拍拍出事儿来了。

云生哥被我一拍,浑身突然轻轻一颤。他完全没有理会我,径直就往河里走去。我以为他要下水洗澡,也没多想,心里还羡慕了他一下。谁知他衣服也不脱鞋也不脱,就这么往水里走。我越看越不对劲。像我们这样,如果打算来玩水,穿的都越简单越好,大裤衩拖鞋背心,方便脱也方便穿。可是云生哥穿的长裤胶鞋,上身还是衬衣,怎么可能就这么直接下水?我正在狐疑,云生哥已经下到了水里,我看着水面一点一点淹没他的鞋子,脚面,淹没他的小腿,膝盖,然后是大腿,腰,胸膛,最后是脖子,嘴巴,鼻子,眼睛……

没有办法形容那种诡异的情形,好像不是云生哥下到了水里,而是水面在不断的上涨吞没了云生哥。当水面淹没了他的肩膀的时候,我终于从愣神中醒了过来,下意识就觉得不对劲,我大喊一声:“云生哥!”然后对着水里的三四个大孩子喊道:“快救他!”我来不及脱衣服,对着王超吼了一嗓子:“超儿!!快点!!”

那三个大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反倒是王超对我比较信服。我们俩跳入水中的时候,水面已经淹没了刘云生的头顶。我和王超奋力往他身边游动,却发现水粘稠的很,连挥动胳膊都很费力。好不容易游到云生哥的身边,一把抱住他往水面浮,却怎么也浮不上去。王超拍了拍我,指了指水下,我钻进水里一看,一捆水草紧紧的缠在云生哥的脚脖子上!

肯定是抱不动了。我浮上水面,喘了口气,对着那三四个大孩子喊道:“快过来帮忙啊!”那几个人一边往这游一边问:“咋了?腿抽筋了?”

他们几个水性都比我好,潜下去一看,登时就慌了。四个人手忙脚乱的去解水草,却发现水草缠的太紧,怎么也解不开。出来洗澡也没人带着锐器,一时半会摆脱不了。我尽力扶正云生哥的身子,按他的个头怎么也不可能被淹没头顶啊。我扶着他,却发现水不知何时变得深了,连我也够不到水面。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水鬼的传说又在脑子里浮现。

云生哥最终也没得救。我们五六个人精疲力尽也没能救得了他。从村里取回的镰刀割破水草的时候,云生哥早就没气了。尸体救上来以后,他的脚脖子上一圈深深地勒痕,已经发紫了。整个人神情呆滞,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四爷爷哭的背过气去。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村里人详细的问了我事情的经过,我也毫无隐瞒的说了。村里的老人哆嗦着手指着这条河,说:“水鬼,水鬼成患啊!”

人渐渐的散了,我听着他们议论着要不要从哪里找几个能驱邪的法师来。河边人越来越少,王超摸着后脑勺走过来,神情有点慌张的说:“大帅,大帅,问你个事。”

我看他嗫嚅的样子,就说:“说呗。”

他的嘴哆嗦了几下,说:“你有没有看清那些水草的样子?”

我有点纳闷,当时情况那么紧急,也没注意啊,于是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一想不要紧,我瞬时只觉得浑身冰冷,好像六月天掉进了冰窟窿。对啊,那哪里是什么水草,分明是一根根的柳条!!

水鬼的传说落实了。这条昔日里充满欢声笑语的河终于变得面目狰狞。再也没有人去河里洗澡,再也听不到河水溅起哗啦啦的悦耳声音了。我们开始躲着这条河,好像躲着什么仇人。村里人从外面请来的法师不少,有的说风水不好,也有的说这河里本来就有水精。我知道那都是骗钱的。派出所也来人了,最后定案为失足落水,不慎溺毙。无论怎么样,都不能服众。总之河里还是没人敢去。

暑假快要过完了,我又要回去过住校的日子。一旦开学,就不能再见这条河了,以往都是不舍,这次反而有点解脱的意味。离暑假结束还有三天,农忙也快结束了。这些日子忙完,再忙就是秋收时候了,村里人都可以好好歇几天。农忙尾声,大家伙儿都在赶时间,连吃饭也是在田地里。那天傍晚,我去地里送饭。村子和庄稼地必须要横穿那条河,这个是避不了的。我心惊胆颤的从桥上过去,平平安安的到了地头。心里还骂自己疑神疑鬼。水鬼再怎么厉害,也不会从河里跑上来的。

在地里跟家人一块吃完饭,我提着空饭盒往回走。他们还要在天黑前再干一两个小时。我朝着河的方向走去,突然看见河边的几棵大柳树。以前都是从对面看,这几棵柳树遮住了太阳,正好给那个大水坑营造一个阴凉的环境,所以大家都喜欢在那洗澡。现在从这个角度看,却变了个样。河岸对面有一块小高地,虽然不是很高,但凸起还是很明显的,下面就是大水坑,然后这边就是几棵大柳树,这……

这个局势,分明就是上坟!这几棵柳树不就是燃起来的香吗……以前怎么没注意到!我浑身一阵冰冷。太阳已经落山,一阵风吹过,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落日余晖照在柳树树梢,我突然看见柳树上有人对着我笑!豆腐坊的老板娘穿着一身白衣,看不清脸;豆腐坊老板一身被水泡出来的白痕,面目狰狞;小虎子和刘云生,他们脚上缠着柳条,双目圆睁……

太阳收回最后一丝光亮,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据乡亲们说,我那天看着柳树发呆,突然就瘫倒在地,回来以后发高烧两天两夜,怎么也退不下去,嘴里还说胡话,什么“鬼”啊,什么“柳树”啊。医生担心我再烧下去会把脑子烧坏,真的会变成白痴。我爷爷发狠,领着村里几个壮汉带着斧子去大水坑边砍了那些大柳树,整整五棵,连树根都刨出来烧了。说也怪,第二天我的高烧就退下去了。

后来真的有堪舆师来看了,说这个水坑本来没事,就是阴气有点重,但一旦死人就坏了,变成了上坟局。柳树性属阴,这五棵柳树叫五柳锁阴,死去的亡魂出不去,被柳树禁锢,阴气就会越来越重,死人也会越来越多。像刘云生那种大病初愈的,阳气孱弱,阴气侵蚀,很容易被水鬼上身。如果死满五个人,这局就难破了,柳树周边就会形成鬼打墙,普通人进的去出不来——我正是第五个人,命被我爷爷救了回来。现在柳树被砍了,局也就散了。不过大师还是建议把死过人的水坑填了,重新挖一条水道改流,以后就不会有事了。

那时我也在边上,于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大师,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大师笑的很温和,说:“要说没有,也没有;要说有,还真有。行得正坐得直,自然神形无愧,即便身边有鬼,鬼也不敢来招惹你,既然不和鬼打交道,就相当于世上就没有鬼;可是若言行有亏,鬼自然就找上来了。”

我又问:“那豆腐店老板娘平白无故被打,有什么亏,为什么会被鬼纠缠呢?”

大师道:“她不是被鬼纠缠,在这个事件里,她就是第一个冤魂。真正有亏的是豆腐店老板。”

“那小虎子和云生哥,言行有什么亏?”

大师叹了口气道:“他们两个纯粹是受了无妄之灾。此事不是他们有亏,而是他们的父母有亏。小虎子年纪幼小,父母不曾加意关注,是父母之过;云生之死,也是家人之过!不过是中考失利而已,不知在家受了多少责骂委屈!神情恍惚元气大损,本来就极易恍惚,受了阴气侵袭,就算不死也会大病一场影响智力!然而丧子之痛,也足令这两家吸取教训了。”

我很不服气,问:“我言行也没亏,那为什么我也能看见鬼?”

大师笑道:“你真的没亏吗?那你为什么害怕鬼?你还读书,没听过宋定伯捉鬼吗,若是你不怕鬼,鬼自然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若是先有了怯意,时间一久,不亏也变亏了!言行若是真无愧,哪里来的心生惧意!”

我还是不服,就顶了个嘴:“大师,我还是不明白,按照你这么说,那就是只要天不怕地不怕,就一定不会遇见鬼了,就算遇见也可以不用理会它们了?”

大师不笑了,道:“你倒是有几分悟性,但是用错了地方!人不怕鬼,但不代表就可以去招惹鬼!就比如你知道某个地方有鬼聚集,可你还偏偏要去,那就不是鬼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就算你再有正气,三个小鬼也可以玩死你了。鬼事与人事又有何不同!独善其身是一种理念,但不代表你就有了漠视邪恶的资本!”

我听完这些话,如同受了当头棒喝。村里人听从了堪舆师的建议,将水坑填平,又改了水道。我也顺利去了学校。后来读高中,读大学,成了村里少有的大学生。村里人都说因为我爷爷解救了那些冤魂,帮我积了阴德。不过村里从那以后确实没在河里死过人。

多年以后我回到小村,那时的河流已经干涸,河道里全是垃圾。想起来也不禁唏嘘,物是人非。只不过,不知道那些亡魂,是被我爷爷当年的一把火付之一炬,就此飘散了,还是得到解脱,来到了芸芸众生之间呢?也许你我之间,坐卧行走,旁边便伴着看不见的鬼魂。

这事儿,谁说的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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