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天武二十七年,秋。
“二十四年前?呵,那一年,漠北的雪,是绯色的。”
蜷缩在狐裘里的中年男子轻轻咳嗽一声。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一男一女两个人,眼中有一种奇怪的神色,好像是恐惧,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类似无奈的情状。
长孙芜道抿了抿嘴唇,看着面前的男人面露痛苦地挪了挪身子,似乎是要起身,但最后还是深深陷进了蓬松而柔软的狐狸毛中。
他大约是在这里坐的时间太久了吧。
“冥宗少主,”座上的中年男子指了指长孙芜道,又指了指芜道身边的女子,“幻主人爱徒。”他说完把手缩回放到椅背上,来来回回抚摸椅背上的玉石。
就在对面两个人似乎要不耐烦的时候说:“每个人年轻的时候,总要有几年被满腔的热血左右,做一些只有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
“宫主的意思,我们正处在这个年龄对么?”芜道身边被宫主称作幻主人爱徒的甄婉试探问。
乜鸢宫主摆摆手:“我是说,当年的我们,仅仅凭借着热血,就踏上了那片藏在大漠深处的死亡之地。”
听到这话,芜道有些意外:“这么说,当年中州十六大高手所抵达的鹰神教总坛,是要比星宫在穹漠中更深了?”
乜鸢点了点头:“那条死亡之路,只有阿伊认识。星宫和鹰神教九层天宫想比,简直就是在穹漠的边缘。”
“阿伊?”
“不必深究了,我知道你们此行来星宫的目的,二十四年前,同去的共有十六人,除了我之外,我也不能告诉你们还有谁。”乜鸢顿了一下,“我知道你们肯定已经在很多地方探查了,雪山主人肯定是这十六个人中的一个,当然,你们也肯定知道雪山主人不会是我。”
甄婉上前一步说:“我们听说,当年的远征,完全是您一人开始组织的。您应该对这其中的情节知之甚详……”
乜鸢抬起头,看了甄婉一眼,冷笑了一声:“世人传我乜鸢二十四年前赴往漠北行刺失败,武功尽失。也有说我生来无法用剑的。这其中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就好像要深究二十四年前的事情一样,并没有意义了。”
“恕我直言,一个月前帝都的血案以后,我们追查到当年的线索,随着我们对于当年事件的逐步了解,不断有人因此殒命。”长孙芜道突然说,“据我所知,当年活着从漠北回来的有七个人,而就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那其中有三位因为二十四年的事而遇难。”
乜鸢眯起眼睛:“你想表达什么,是我派人杀了他们?你觉得我想隐藏当年的真相?”
“不,我们对于宫主和星宫的行事,并不怀疑。只会我想问前辈,当年流沙之战如何?”
“……极其惨烈……”
“不错,中州正派与邪教势不两立,因此血战惨烈;如今,因为要掩盖当年的真相,有一种势力,似乎不亚于当年邪教的残忍,在短短一个月内因此丧命的人远比当年死在流沙之战的人多。那前辈以为,应当是何种势力,比当年邪教更甚,与我中州武林为敌,与真理和真相势不两立?”
甄婉没有想到芜道会说这些,她和乜鸢一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芜道发愣。
片刻的寂静后,乜鸢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当年的事情,告诉你也无妨。”
二十四年前,漠北天宫。
“还请主上三思!”听到命令后的剑使第一次顶撞了漠主人。
绯月没有责怪他的无礼,她一挥手,一把剑从剑池中飞入她的手中,“我已深思熟虑,这是减少我教伤亡的唯一办法。”
“可是……”
“可是什么?流沙海那边的十三个人,说白了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对我教造成威胁。放他上天宫,让我与他对决便是。其他人你们轻松处理就好了。”绯月的语气很坚定。
叶随风细想觉得漠主人分析的在理。中州武林十六大高手,中途落火村外的流沙地,高林城瘟疫,飞鹰堡前营,丧命了两个,跑了一个。剩下的十三个人中,那个人的威胁比其他十二个都要大。甚至他一个人,都可能覆灭整个鹰神教。把他留给漠主人似乎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叶随风点了点头。
“等下,”绯月喊住了准备退下的剑使,“我给你一样东西。”
叶随风疑惑地接过漠主人递过来木匣子:“主上,这是……?”
“流沙之海下,有一块天然的巨大的磁石,当初鹰神教于此建立天宫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看着还是一脸茫然的剑使,绯月用手指按住了木匣子的盖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它,如果,我说如果,我与他的九天一战有什么变故,你就用它挡住中州的敌人。”
叶随风脸上的疑惑变成了一种恐惧:“主上,你是说……”
“对,剑使,我赋予你独自开启它的权利。”
“可是,这是……”
“不错,这是‘星沉’的机关,它与流沙海之下的巨大磁石相互吸引,一旦开启,流沙海将成为那些入侵者的坟墓。”
- 天武六年,青城。
青夜若握着手中的笔,脸上满满的踟蹰,笔尖的墨水落到纸上化出一个浓浓的墨点。
他一抬头,看到了房间门口站着的青衣女子。
“世子……”青衣女子轻唤了一声,却没有走进来。青夜若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湘儿,你怎么来了?”
青湘的眼底溜过一丝忧伤,就在昨天,中州的信使抵达青国的心脏,传来个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青夜若作为青国实际上的掌权者,昨天一夜未眠。
他每次看她的眼神还是和他们初见的时候一样,但是她知道,这个二十二岁的少年,心里不但放着自己,还放着整个青国的命运。
“听闻世子昨夜睡得不好?”青湘想了想,还是走进了屋子。
青夜若搁下笔,卷起桌上的一摊文书说:“没什么,只是要处理的事情多了些罢了。”说着,他拉起青湘的手,眼中忽然有了一些失落,“湘儿,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青湘看了看桌案被卷起的文书,又看了看青夜若的眼睛,一些稍显任性地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湘儿,你有心事?”青夜若看出了青湘的欲言又止,皱起了眉头。
青湘摇摇头:“没事,就是不放心世子,过来看看。”
“我好的很,”青夜若眼里的失落流去,只剩下满满的宠溺,“等几日忙完了带你去久昌城,那边从极北又传了些罕见的东西,想必有你喜欢的玩意。”
青湘看着青夜若,沉默了几秒。突然,她紧紧抱住青夜若,凑到青国世子耳边说:“世子……青夜若,你活的太辛苦了……”
青夜若怔怔地立着。
二十二年了,他有着鲜为人知的身世和黑暗的童年,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十六岁开始他就接管了青国。别人看他永远是青国世子,青国的掌权者。无数人羡慕他拥有这样一个沙漠中富庶的国度,在青州的土地上,他就是王,无所不能,无所不能。他们甚至忘记了,第一次登上父亲曾经站立过的王座的时候,他才十六岁,他们忘记了,这个孩子也会悲伤,也会迷茫,也会不知所措……
而现在,有一个人和他说,青夜若,你活得太辛苦了……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紧紧抱着青湘,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湘儿,不,不会,我怎么会活的辛苦呢?”
青湘听出了声音里的勉强,她闭起双眼,眼前出现了昨天夜里偷偷看到的中州信使带来的文书的内容,她轻轻说:“世子,不用太勉强自己。”
青夜若轻轻松开怀中的女子,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种浓重的悲伤,他扶着青湘的肩膀,把头埋到青衣女子的怀中,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湘儿,我想,我将会变成,整个青国的罪人。而我却想不到其他办法。”
青湘低头看着二十二岁的少年在她怀中哭泣,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故乡,爷爷说,那里曾经有大片大片的草原,有奔驰的马和数不尽的牛羊。那里的天空,比青国的更蓝、更高。许许多多的白云像棉花絮一样铺在天幕上……而她自从出生,见到的便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和在大漠中痛不欲生而又拼命活下去的人。
大概,没有人可以轻松地活着的,但是他们必须活着。
想到这里,青湘拍了拍怀中的少年,轻轻说:“夜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帮你分担这份罪孽。”
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这变成了一道诅咒,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