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天。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我迫不及待地把长雨衣套在身上,走到了街上。
大雨滂沱。
街上极其冷清,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汽车。他们都不愿意在这种天气流连在街上。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关上了门。小街两旁的街灯气若游丝地照在湿漉漉的地上。街灯照及的地方,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雨斜斜地打下来,投在坑洼的地上。水坑变成无数个圈,荡漾开去。
全世界仿佛只有雨的声音。
我站在街角的屋檐下,路灯柔柔地照在我深蓝色的塑料雨衣上,反着光。穿雨衣是没有用的,身上早已湿透。但不能打伞,伞毕竟太笨重。我把雨衣的帽子套在头上,走进了雨中。脸庞立刻能感觉到雨水顺着发丝滑下我的耳朵,溜进我的脖子,在腰际停留了一会儿,最终沿着小腿一直滑落到全黑色的高跟鞋上。
高跟鞋。它也在反着光。
我迈开了步伐。街道上实在是太静了,我的鞋子的声响敲击着与雨点全然不同的节奏。我加重了脚步。
一下,一下,一下。
街道一共有五十四盏路灯。左边有十八栋平房,样式一致,其中一栋六层楼高,楼梯是铁做的,镶嵌在外边。右边有九栋平房,还有银行,两间杂货店,一间酒吧。
还有一家药店。
他们全都把大门紧紧地闭上。
药店的外壁是玻璃做的,我站在它前面,玻璃中间的我浑身都在折射着街灯的光。雨水打得我的眼睛有点模糊,我没有再看,而是继续向前走,继续尽我所能用脚上的鞋发出“咯咯”的声响。我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十几遍,我知道了每座平房的中间都有一条小巷,有的小巷是相连的。酒吧与药店中间,隔着三条小巷。
我不确定此刻平房的楼上是不是有人在窥视着我,当我步入小巷时,有两三个人蹲在地上仰视着我。可能是小偷,也可能是瘾君子,但也只是那么两三个。
我在来回走着。
我在等待着。
终于,在一片雨幕中,迎面走来了一个人。他撑了一把伞,很低。这样大的雨,我看不清他是什么人。他走得很急,好像还拿着一个公文袋什么的。
我朝他走过去。
看清了。这人大概三十多岁吧,穿了一身灰灰的西装,在街灯的映照下,他的西装染上了一层黄,竟有点可笑,大雨把他身上的衣服淋湿了,领带贴在胸前的衬衣上,裤管也是湿漉漉的。他真的很匆忙,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他都不躲避,皮鞋不顾一切地踏上去,溅开了一层水。我慢慢地向他的方向走过去。
近了。
我加快了脚步,高跟鞋在脚下蹭蹭作响。
他听到了鞋子的声音,把伞向上抬了抬,露出了他的脸。男人的脸,毫无特征的脸,此刻正被我眼里的雨水划动着。他看到了我,目光便在我身上定格了。不出我所料,他只是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脚下却依旧匆忙地赶路,水花溅起的声音有点急切。
先生。我叫他。
他看到我走到他身边,但大概没有听到我叫他,雨实在很大。
他还在向前走。
“ 先生,先生!”我扯开喉咙。
“ 先生!”他终于停了下来,却显得有点紧张:“有什么”事吗?”他声音很小,我听不真切,但我猜大概是这句话。雨水又把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又走近他一步:“先生,能帮我一个忙吗?”
没想到,他又继续向前走了。他是把我当做拦路抢劫的人吧,还是以为我是在夜里出来拉客的小姐?我跟上他,把手放在肚子上:“先生,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你帮一帮我。”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很大了。我的喉咙有点干渴,雨水滑了进去,但起不到解渴的作用。他的脚步慢了一些,但仍在向前走。我看看附近,原来我已经超过了药店的位置。
我有点心急了。
我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我拉住了他的衣袖。他终于停了下来,出乎我意料,这次他声音很大:“小姐,我的妻子儿女还在家里等我,下这么大的雨,你还是快回家吧!”我把腰微微弯下,雨水立刻淌进我的后背:“我需要一盒Panadol……”我又指一指右后方的药店:“你能帮我买一盒吗?”说完,我又皱起了眉头。他望了一望:“药店都关门了!”我赶忙说:“我刚刚敲过门了,他们说天很黑,雨又大,不愿做我的生意……”他的脸抬了一抬:“但是……我家里人确实在等我……”我又说:“只是一两分钟的时间。你看,我身上的钱都淋湿了,他们不愿意收。”
他转身了。我和他一同走到药店前面。药店的玻璃窗再一次照出了我,深蓝色的塑胶雨衣,反着光,雨水划过我的小腿,流进黑色的高跟鞋里。身旁的男人,黑漆漆的一片,我发现他比我还矮一点。我对他说:“请你快一点,我真的很痛。”他把他的伞递给我走到药店前敲起了门。
他有点无奈。
门打开,他进去了。我撑起他的伞,站直了身子。雨水终于不再打下来。我擦了擦眼里的雨水。
我根本就没有进药店里问过。
他只需要问一问。
药店旁有一条巷,我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药店关门的声音。他的皮鞋再一次溅起了雨水。
我向小巷深处走去,脚下的鞋又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我走得很慢,我听到身后的皮鞋踏在水里了,隐约中有人在喊:“小姐!”
雨还是很大。
我绕过两个垃圾桶,转身走入第二条小巷。地上满是垃圾,两旁有几个木桶,雨水打在上面,发出厚实的“噗,噗”的声音。我走到尽头,身后“小姐”的声音更大了一些。我拉住一个铁门的把手,转了个半圆,走进第三条小巷。松开手时,手掌上有一层铁锈。
第三条巷的右边是那间酒吧,地上的木桶更多了,坑洼也特别多。我踮起脚,跃过一个又一个水坑。酒吧有一段楼梯通向二楼,我踏了上去,鞋跟与铁做的楼梯发出更大的声响。
他来了。没有了伞,他湿透了。雨水冲进他眼里,他一定看不清楚,我分明看见他撞在了木桶上。他不断地摔跤,地面很滑。我站在酒吧二楼的阳台里,看着他在我脚下经过,一路向前摸索着。我走下去,铁与铁发出更大的声响。他回过头看,但很显然,他看不清楚。我叫住了他:“先生,”我隐约听到酒吧里有轻微的音乐声。“对不起,”我说,“我到处找厕所。”他没有说话,大概是恼怒了,只是不停地眨眼,想把眼睑里的雨水挤掉。我把伞递给他,他从怀中拿了药出来递给我。雨水停止灌进他的双眼,他又开始看着我,和我裸露的小腿。
小巷里没有灯,我变得漆黑一片。“谢谢你,”我说“你快回家吧,最近这城市无缘无故地死了很多人,”我向他走近一步:“死在巷子里。”
他没有回答。
他终于懂得了恐惧。
他转身,想走。我早已拉出一条细细的钢丝,猛地勒住他的脖子,双手用力地一扯。
他挣扎,雨伞掉在地上。雨越下越大,再一次冲刷着我的眼睛。
我再勒了一圈,双手更加用力地往双反的方向拉。
他的身体开始发软,眼睛向外翻。
我再加大了力度,他的喉咙有漏气的“咝”的声音。
我松开了双手,他跌倒在地,一只手掩着喉咙努力地向前方爬着。他的速度很快,我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高跟鞋踩在雨水里,溅了他一身。
我抽出了刀。
砍下去,左肩。
他大叫,两手乱舞。叫声在雨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酒吧里的音乐停止了。
我又补了一刀,这次在头上,从左耳一直到右边的唇角,他的嘴唇裂开,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
他早已瘫倒在地,一边的手和脚在抽搐,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身下的雨水。
我望了望酒吧,没有人出来。
他一会儿就不动了。我捉住他的双腿,把他向前拉,一直拉到小巷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微弱的灯泡在摇晃,我把他拖过去,让他呈“大”字型地瘫在地上。血水和着雨水,从他身上流出,沿着地下的斜坡蜿蜒着在我的鞋跟上流过。雨,一直都没有停过,洗涮着这一切。
第七个。
今天是星期天了。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天气预报说,明天将会转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