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是个跑庙的。我已经死了,现在正躺在县城的殡仪馆里。我那不满十三岁的女儿,正在读初中,她还搞不清楚状况,每天都是以泪洗面。二十多岁的儿子也从打工的地方回来了,正在家里焦急的等消息。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的母亲我,死了,吊死的!而他们的父亲,进了看守所。

据说我死后,身上红青黑紫的,不是挨了打,就是喝了毒。我的父母和兄弟,怀疑是我男人毁了我,拦着不让下葬,非要让警察给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那这是不是真的呢?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桃花初开的年纪,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俊俏姑娘。那一年的春天,李子花开得正欢,绿叶还没有上来,就那么惨白的一片,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我去相亲了,一个婶子陪着我,去镇上的李家,就这样,我和相杰开始了半辈子的孽缘。

其实我很排斥相亲,因为我偷偷的喜欢上了我们村的金明。他长得斯斯文文,脾气也温和,待人接物都是客客气气的,和我周围熟悉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金明家里只有一个老娘,条件不太好,但他老娘对他期望很大,总指着他飞黄腾达,每次看到我去她家,就用一双戒备的眼神,死死的盯着我。

我爹那时候在煤窑上班,有点粗鲁,他也看不上金明。说金明家穷是一方面,他老娘也是个难伺候的,他爹还在的时候就被她娘指使的团团转。金明那身板他也看不上,说一看就不是个干活的好手,跟了他,以后就是个吃苦受累的命。另外,我爹还说金明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我,是个心思活络的,怕我以后降不住他。

但是,千金难买我乐意,我就是一门心思的想嫁给金明。金明读过高中,在我眼里是个有学问的人,虽然我们住的不远,可他还是给我写了很多情书,读着那些让人脸热心跳的话,我觉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后来,我一把火把这些情书全烧了,因为它们让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傻子,一个笑话!

金明突然嫁人了!对,他就是嫁人了!他去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就在镇上供销社的对面。

那姑娘的爹是我们这儿的一个老先生,医术医德都不错,身边只有一个闺女,金明过去后,在老岳父的帮助下去卫校学习了两年,回来就跟在老岳父身边看病抓药。

你想走你的阳关道,我不拦着!可你咋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是不敢还是不屑?

相杰长得很健壮,微黑的脸膛,大高个,有点腼腆。我那时候是心如死灰,只要不是金明,嫁给谁都行,见了三四面,我们就结婚了。

婚后相杰对我很好,田里的活儿几乎不让我插手,家里的事儿也总跟我抢着干。其实我爹经常在煤窑,我兄弟还小,我们家的活计都是我和我娘一起干的,哪里有那么娇气。可是他常说:“你长得跟仙女一样好看,还不嫌弃我家穷没爹娘,嫁给我这个大老粗,跟着我没让你享啥福,哪还能让你干粗活呢?”

以往,每年‘过五月’的时候,我和我娘都得累的脱层皮。我娘个子小,性子还急,做什么事都怕被人比在后头。割麦子的时候还好说,咱早去晚回也能赶上别人,可往回推的时候就难了,我娘要强,别人推多少她也要推多少,那个独轮车就总是摇摇晃晃的不稳当。

相杰知道我娘性子急,怕我娘着急做活累坏身子,就跟我商量先去给我娘家干。看到相杰,我娘可高兴了,一边埋怨他应该先顾着自己的小家,一边给他递毛巾。

到了地里,他这大老粗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我娘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相杰来相杰去的,叫得比她亲儿子都亲。

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胡乱做了点吃的对付了事,我烧了洗脚水给相杰端过去,想帮他洗洗脚,他很是有点受宠若惊,结结巴巴的连说不用。老话说的对,这人心都是肉长的,相杰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我们这个地方,周围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包,地少人多,土地还贫瘠,田里的活计也就是混个温饱,大部分的人家还得有点其它的营生。

相杰也算有一技之长,农闲时就跟着别人一起去做工。那时候,匠人的工钱是一天七块钱,这对我们来说,都已经很满足了。

年底的时候结工钱,我记得很清楚,总共934块钱,我们两个很兴奋,把结婚的时候相杰交给我的500多块钱也拿出来,激动的把被子卷到一边,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数。打划着再存两年钱,就把新划分的宅基地给盖成新房。(结婚的时候,相杰大哥给我们分了两间土坯房,一间用来住人,一间用来做饭,以后有了孩子就显得有点小了。)

过年的时候,相杰非要带我去几十里外的百里湖看看,到了才知道票价要五块钱,那俩人就得十块钱呢,相杰做一天工,累死累活的,工钱还不够买这两张票!我不舍得,还在犹豫呢,相杰已经把钱掏给人家了。

卖票的旁边,有人在卖帽子,湖边风大,相杰拉我过去翻看,我有围巾,觉得没必要再花冤枉钱去买帽子,就不肯动。相杰独自过去,挑了一个红色的绒线帽子,顶上有一个圆圆的绒球,两边各有一片绒线叶子,正好能护住两个耳朵,也可以把叶子翻上去,装饰性的趴在两边,很好看,我有点心动,就默认他花两块钱买了。

游船上四处透风,人不多,我们俩相依着站在窗边。湖边的山上,即使是冬天,满山的柏树也是青幽幽的,戴着红色的绒线帽子,我心里暖融融的,猜测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吧!

15年夏初,我和相杰重游了百里湖,票价已经涨到了80块,售票处重建了,很大,游船也换了,是双层的,顶上还有露天的咖啡厅,很豪华。我们穿着橙色的救生衣并排坐在窗边,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不胜唏嘘。

过完年,有人来找相杰去外地做工,外边的工钱多一些,匠人每天有九块钱,就是比较远,一去就得一年,他说不放心我,犹豫着不肯答应。笑话!我是小娃娃吗?他不在家我就没法活了还?能多赚钱是好事,我高兴的把他劝走了。

相杰走后,我和一个本家的嫂子一起在街上摆摊卖布,有庙会的时候,我们就辗转各个村子赶会,早上三点多就起床,推着独轮车跟别人结队而行,中午大家都是啃点从家里带的干粮,晚上等到日头落山,我们再三三两两的赶回家。田里有活儿的时候,我再去田里忙几天,挤出来点儿空闲时间,我就给相杰织毛衣,纳鞋垫,做鞋子。

别人问我累不累?我觉得我和相杰都在为这个小家努力,心里有奔头,累我也乐意。

那时候家里都还没用上电话,一年时间,相杰就只给我写了四封家信。刚到工地一封平安信,过五月一封,秋收一封,还有回家前的一封,每封信都是只有聊聊数语,真是个没文化的木头!

进入腊月后的一个大清早,外边的天还是乌漆麻黑的,相杰回来了。他回来前的信上交待了回家的大概日期,我估摸着就是这几天,一听到推门声我就醒了。

门外的北风呼呼的吹着,冷飕飕的,我赶紧把背的鼓鼓囊囊的相杰拽进屋里。他头发上都结了霜,只会看着我傻笑,真是个傻子!剥掉他的外套,我把他推到床上捂着,又找出干毛巾给他擦头发,擦着擦着我们俩就相对着傻笑,这一笑就止不住,直笑到肚子都疼了,我才想起得给他做碗热汤暖下身子,他硬拉着我不让去,最后只给他倒了碗开水了事。

喝完开水,相杰就开始在他那一大包东西里翻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毛呢大衣,非让我穿上试试。我打开一看,黑色的,大西装领,只有两个扣子,套在薄棉袄外边,他说很好看,很时髦。是啊,那样式,即便放在今天也不过时,只是我后来长胖了,再也没法穿。问他多少钱买的,他死活不肯说,我估摸着肯定不便宜。

腊月二十四,相杰去结了这一年的工钱,有两千五百多,加上我摆摊卖布的四百多,刚好凑够三千出头。我还记得那时候去农村信用社存钱利息很高,我存的三千块钱,一年的利息都有三百多一点。

就这样想方设法的挣钱,省吃俭用的存钱,在第三个年头上,我们盖了新房子。

新房子盖在一个小庙的东边,这个庙是真的小,只是五六平米的一间小房子,门口贴一副对联:白发长存千古在,黄衣永震乾坤存。横批:福德正神。庙里边供奉的是土地老爷,进了门口,就是一个香案,香案前边有一个蒲团,后边就是土地老爷那高大的塑像,四周的墙壁上,绘有二十四孝的彩绘图案,显眼处就是“王祥卧冰求鲤”和“郭巨埋儿天赐金”,香案上还摆了一个签筒和一本签文,只是守庙的都是一群奶奶大娘婶子们,没人会解签文。

这土地庙虽小,可香火很旺,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庙门口正对着的香炉里,永远都是香灰满满,一到刮风天,焚烧元宝和黄表纸的大铁锅里,就吹出片片絮絮的纸灰,一直能飘到我家里来。

紧挨小庙的西边,有一棵家槐和一棵椿树,两棵树凑一起紧紧巴巴的长着,常被人误以为是一棵树。春天的时候,大娘婶子们常把鲜嫩的家槐叶摘下来,晒干存放,时不时的喝一顿小槐叶稀饭。秋天的时候,她们就把槐豆摘下来,洗净,蒸熟,晒干,用来泡水喝。树下有一个大大的碾盘,围着碾盘摆了一溜儿石头,夏天的时候,这儿就是她们的根据地,每每石头都不够用,小庙里就备了很多小蒲团。冬天的时候,她们就转移到庙南边一户人家的东墙根下,照旧是一溜儿的石头,她们过来后,通常先去小庙里给土地老爷磕个头,然后拿个小蒲团垫在石头上,就开始了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

农历二月十五是老土地爷的生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提前一个多月,大娘婶子们就开始窜钱,窜粮食,为土地老爷过生日做准备。提前三天,土地老爷就被装扮一新,住在了蜜食搭建的屋子里,戏园子里开始唱大戏,玉黍米汤大锅饭也做起来,小庙西边的巷子里能支起百十米远,每个过来的人都可以吃,吃多少碗都行,牛皮大鼓和锣也抬出来了,不停的有人过来,自发的敲锣打鼓,另外还有庙会,这也是必备的,大家的脸上都是一派喜庆,一脸的祥和。

又过了两年,儿子丑蛋出生了,相杰爹娘去的早,我没有公婆帮忙看孩子,就不去摆摊卖布了。但我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就用大钢精锅孵小鸡,一锅能孵一百个,一个春天我就孵了三百个鸡蛋,当然,有一些成了毛鸡蛋。我把孵化的小鸡卖了一些,剩下的都圈养了起来,哈哈,整个院子都是鸡屎味儿。

第二年,我把钢精锅增加到八个,夜里几乎不能睡觉,八个锅,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测量温度,还要来回翻动,以便让鸡蛋受热均匀,倒不累,就是熬的我头难受,整天晕晕乎乎的。相杰心疼我,说啥都不让我再干,但我就是个财迷,有钱不赚我可忍不住。

丑蛋四岁的时候,相杰不出去做工了。他在外边跟人学会了加工铝合金门窗,就在街上开了个门市部。我也不孵养小鸡了,把家里家外收拾的干干净净,相杰和孩子走出去都是整整齐齐,到家就有热茶热饭,得空我再去门市部给相杰搭把手,日子过的井井有条。

相杰常跟我说他很满足,这辈子活得值了。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我也很知足,如果这人间有天堂,那就是在我家。

但日子似乎过的太顺遂了,我怀揣着幸福的感觉,却时常担心,生怕老天爷会嫉妒,不再这样眷顾我们。

随着时代的发展,老旧的房子慢慢的都在翻新,相杰的铝合金加工生意很好,家里的生活条件也逐步改善,丑蛋十二岁的时候,我们又生了闺女毛妞,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生活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生毛妞时,我已经三十八岁,可能是年龄比较大的缘故,时常感到精力不济,母乳也不够吃,最迟四个小时,我就给毛妞喂一次奶粉,不喂奶粉的时候,我就担心她没盖好被子,盖好被子了我又担心自己会睡得太沉,怕压到她,总是很难入睡,即便睡着了也是胡梦颠倒,很快就惊醒。二十多天的时候,毛妞开始睡颠倒,晚上经常哇哇大哭,要抱着不停的走动才肯睡着。虽然大部分事情都是相杰在做,但整个月子,我还是瘦了十多斤。

出了月子,我就赶相杰去门市部,觉得自己能应付的来。可慢慢的,我开始头晕头疼,总觉得脑袋在嗡嗡作响,开始丢东忘西,倒了开水总也记不住给暖水壶盖塞子,熬稀饭时也总会糊锅底。再后来,我开始焦虑,患得患失起来,总觉得有一大堆事情还没有做,却又不知道该先做哪一件,毛妞大哭的时候,我也崩溃的抱着她一起哭。渐渐的,我好像控制不住我的脾气了,丑蛋一调皮捣蛋,我就忍不住发火,骂完他我又开始后悔,再默默流眼泪。门市部太忙,相杰经常性回来很晚,他回来后家里总是冷锅冷灶的,而我却抱着毛妞呆呆的坐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

相杰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把我娘接了过来。我兄弟两口子都出去打工了,俩孩子留家里我父母看着,一个两岁多,一个不满六岁,也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我爹不会照看孩子,我娘来的时候就给带来了,每天对着一堆打打闹闹,上蹿下跳的熊孩子,我更是崩溃,一听见嘈杂的声音,我的脑袋就炸了,就忍不住吼他们,甚至拿头去撞墙。无奈,我娘待了五六天就回去了。

我开始吃不下饭,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整天整天的发呆,丑蛋和毛妞我也管不了了,相杰把门市部关了门,在家照顾我们。他知道我是病了,但我们镇上的医院并没有查出什么原因,只说可能是照顾小孩太累了,让多休息。

这不是典型的抑郁症吗?是啊,现在抑郁症的概念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可那个时候,在我们老家这里,连很多医生都对这方面不了解。

被当作更年期治疗过一段时间,直到13年我才确诊是重度抑郁症,我很配合治疗,似乎也有所改善,可还是反反复复,好好坏坏的。好一点的时候,我就觉得对不起相杰和孩子,觉得拖累了他们,严重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哪里都不舒服,肯定是得了重病,要么整天要死要活的,要么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吃不下,胃里又疼的难受,整天怀疑自己是得了胃癌,相杰就带着我去邻县的一个医院做检查。为了赶车,我们大清早就起了床,我本就吃不下东西,再加上晕车严重,滴水未进,相杰也没胃口吃,揣着沉重的心情,我们匆匆地赶去医院。我一直都是配合治疗的,排过长长的队,做了令人难受的胃镜后,排除了胃癌嫌疑,相杰松了一口气,趁着吃饭的空当,去给毛妞买了个望远镜。

我想过至少一百种死法,吃过大剂量的安眠药,尝试过触摸电源,可都没有成功死去,吓得相杰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盯着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大旱,每隔十天就要去给玉米地浇一次水,有一次别人来叫得急,相杰拿了铁锹,跟我打了个招呼就着急忙慌的走了,可终究还是不放心,快到地头了又折回来,硬是把我哄到一个婶子家才肯罢休。

该试的办法我们都试遍了,甚至我娘还带着我,去方圆十里八村的各个庙里上香祈福,不管是什么庙,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我们是逢庙必拜,也就是从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了我的跑庙生涯。

有人说我这是中了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瞎折腾,我也认为我是中了邪,抑或是我上辈子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不然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惩罚我?让我尝过幸福的滋味之后,又要毫不留情的夺走它。

从家门口的小庙,到几百里外的云台山,我都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跪拜,去祈祷,祈祷神灵还给我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让我能再给相杰和孩子们做做饭,洗洗衣服。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毛妞晚自习还没下课,我把自己收拾齐整,找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农药,郑重的把相杰叫了过来。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和相杰好好说说话了,看着他逐渐苍老的脸庞,不再健朗的体格,一时也是感慨万千,这么多年,是我拖累了他。我平静的说:“相杰,我想走了,你就成全我吧!那样我会好过点。”

他也平静地说:“好,我陪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我笑:“好!我们一起走!走之前我想再尝尝翠儿婶子做的笼盖烧饼,你去给我买两个吧!”

相杰出门后,我喝掉了准备好的全部农药,又绑好了撕成四十公分左右的床单,吊死了!

我看着相杰拿着笼盖烧饼,急吼吼的推开房门,冲到我的面前,他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很平静的接受了事实。他把我抱下来,放在床上我经常躺的地方,自己也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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