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雪艳:不是人,是“神话”与“幽灵”

白先勇的《永远的尹雪艳》以极致的“冷艳”与“永恒”为笔,塑造了一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女性形象。尹雪艳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人”,而更像一个象征——旧上海繁华与衰亡的幽灵。它不仅是写一个美丽的女人,更是通过一个“不变”的神话,来映照一个“巨变”的时代,书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与命运悲剧。尹雪艳是观察那个失落世界的透镜,也是那个世界本身的幽灵。

尹雪艳不仅有迷男人的功夫,还有迷女人的功夫,但这种“迷人”不是指尹雪艳本身,而是一个符号——尹雪艳的“永远”是非人性的,她是一个象征,是连接人情欲望通往旧上海的那座虚幻的桥。


一、时间之外的幽灵

文中写到:“她总是一身素白,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尹雪艳是游走在时间之外的“幽灵”,她“总也不老”,她是“永远的尹雪艳”。物理时间在她身上不起作用,就连情感时间也被冻结,尹雪艳的一举一动只是遵循了人间的游戏规则,她是一面镜子,照出人情冷暖、贪嗔痴念;她却好像游离在这人间之外,不老、不悲、不嗔,甚至不真正“活”着。尹雪艳太不真实,形象永远整洁,面容永远不老,感情丝毫无波澜。

本质上,尹雪艳不属于流动的时间,所以她“永远不老”。她是从上海百乐门那个凝固的黄金时代飘来的幽灵。她的公馆是台北的“活死人墓”,埋葬着那些遗老遗少的魂灵。


二、命运女神/死亡女神

她既是众人仰慕的幸运女神,也是带来厄运的死亡象征。接近她的人(王贵生、洪处长、徐壮图等),非死即衰。

当徐壮图被尹雪艳迷惑时,徐太太向吴家阿婆哭诉,回应说:“这种事情历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飞燕、太真——这起祸水!你以为都是真人吗?妖孽!凡是到了乱世,这些妖孽都纷纷下凡,扰乱人间。那个尹雪艳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呢!”

这段话的矛头指向尹雪艳,但实际上,尹雪艳在文中扮演的始终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角色。在第三部分,作者写到:“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这段话可以看出,尹雪艳甚至是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去看这人世,这是一种上位者的眼光,带有一种出世的智慧。

而至于吴家阿婆说的那段话,不过也是这幽灵飘荡在世间的一个“绝佳注脚”罢了。而人们口中所谓的命运女神/死亡女神,那也只是更加反衬出了人们欲望的投射,而尹雪艳充当了这一“载体”。

她将这一切看得清楚,冷静旁观甚至“参与”这些悲剧:王贵生生死后,她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致了哀;洪处长丢官破产后,她只带走了自己的家当、上海名厨司和两个苏州娘姨;徐壮图死后,她一阵风似的闪进极乐殡仪馆,表示了人情,又踏着她那轻盈盈的步子走了出去。尹雪艳就如同神话中操控命运的神祇,她的“冷”与“煞”,是她神性的体现。


三、集体欲望的投射体

尹雪艳本身是空的,她没有根,却着实迷人。男人们在她身上寻找逝去的上海繁华与自身青春;女人们则在她那里寻求维系虚荣与地位的秘诀。人们找不到原因,没有谁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但文中第二段已经说明:

“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几句吴侬软语,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1.“怀旧”的投射

第一句“尹雪艳也不多言……熨帖。”可以对照王安忆的《长恨歌》:没见苏州,已嗅到白兰花的香。苏州是上海的回忆,上海要就是不忆,一忆就忆到苏州。上海人要是梦回,就是回苏州。甜糯的苏州话,是给上海诉说爱的,连恨都能说成爱,点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园子,是从苏州搬过来的,藏一点闲情逸致。苏州是上海的旧情难忘。船到苏州,回上海的路便只剩一半了。

《永远的尹雪艳》收录于白先勇的《台北人》第一篇故事。为什么尹雪艳的“不多言、不多与,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会让人觉得“又中听、又熨帖”呢?有两层:第一层是白先勇借尹雪艳讽刺:有些人逃难到台湾,身体在新世界,脑子却留在旧上海。这和王安忆的《长恨歌》中的“怀旧”主题不谋而合。而上海与苏州记忆纠缠,这就有了“苏州腔的上海话”,更是让人如痴如醉地念想;第二层:尹雪艳的“不多言、不多语”恰恰点破了“怀旧”的残忍真相——你怀念的从来不是真实的过去,而是你幻想出来的滤镜。过去已经过去,它不言不语,这就拥有了人们幻想大施拳脚的空间。

2.不可及的象征

第二句“有些荷包不足……舒服的”,这道出了一个迷思,恰如张爱玲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到:“也许每一个男人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那些“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她的表演空间本身就带有“高门槛”,而尹雪艳如此受欢迎,自然人人都想去“讨一杯羹”。这样迷人的女人,谁不想多看几眼,甚至揽进怀里呢?谁若是娶到了这样的女人,怎么说都是个相当的“门面”——一支梨花压海棠。以至于王贵生说他要用他家的金条儿达成一道天梯,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掐下来,插在尹雪艳的云鬓上。洪处长则为了尹雪艳休妻弃子,答应尹雪艳十个条件把她娶回家。

但尹雪艳不是一般人,面对这样的事,尹雪艳自知他们爱的不是她本身,是投射在她身上的那些欲望。她总是处于一种“抽离”的状态,随时可以离开,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声名鹊起。而就是这份“抽离”、“冷”和“煞”的特质,让接近尹雪艳的人产生想要拥有却又不可及的的欲念。

就是受这样的一种迷思,人们往往会在想象中把不可及的事物理想化,赋予超出实际的价值。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人们对渴望拥有之物却不得的人性深处的暗流涌动,只要欲望还在,这份“暗流”就不会停止。

3. 时间停驻的渴望

第三、四句“尹雪艳在舞池子里……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自己的均衡”。在这里,尹雪艳扮演的是“时间”本身,她的从容、轻盈以及自身的韵律,都与描写尹雪艳“总也不老”密切相关。她没有根,她就是时间本身。她的容颜、气质始终保持在同一状态,仿佛被时间冻结,不随岁月流逝。

在这里,尹雪艳可以说达到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这样的境界是非常吸引人的。她有自己的拍子,不为外界的迁异所影响,但她又顺应自然天道行事,与周围人建立一种和谐而非对立的关系。

尹雪艳的步子自然流畅,毫不费力,轻盈得体,引人注目,能够让人完全沉浸在当下,达到内心的极度宁静与平和,时间停止。而尹雪艳的“无根”状态,恰恰击中了迁台人内心深处的那根弦——他们也是“无根”,像一团柳絮漂泊的人。

这样的尹雪艳,不仅外在美艳,内在更是和谐有致,与她接触,如沐春风。但人们从她身上看到的,全是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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