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2015年01月09日 08:29:36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0版

■关山远

　　在2015年新年到来之际,李宗盛的《山丘》,突然在微信朋友圈上刷屏。准确地说,是《山丘》中的一句歌词“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在刷屏。

　　就像生日之于个人,没有什么比新年之于大众,更易成为感受时光逝去的符号了。许多人在电话中、微信里互相祝贺“新年快乐”时,或许在兴奋慢慢淡去后,开始有由淡入深的孤独:我的心还年轻,人却老了一岁……

　　新年,或许就是人生中的一个山丘,你满怀憧憬地爬了上来,却发现,你期盼的人,并未等在那里。

她和他长大了,她却被挤下了山丘

　　“再不爱,就老了”,这句话打动过很多人。但很多人的结局是:“还没好好爱,就老了”。

　　李宗盛的《山丘》,不乏各种解读。有人说,李宗盛坐在50岁这个山头上感慨:可能还是没成熟,还是没活明白,但居然就已经五十了,快老了,“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但更多的人,更愿意将其理解为关于爱情的感怀。

　　“现在,他成了老单身,50岁,在这些女人都成了‘过去’之后,李宗盛发现,她们还在生命里撕扯着,在夜晚,他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们。想想这一生:想得的,得不到；该舍的,舍不得；50岁了,非常悲摧,没正经事,只顾着与往事纠缠……”乐评人李皖在《李宗盛:五十岁,拍马越山丘》一文中这么写道。

　　每个奋力朝前奔跑的人,即使前方的希望将他(她)的脸庞吹得明丽清爽,但奔跑者往往眼中有泪,脚下沉重,那是无法摆脱的回忆。更残酷的是,他们奔到目的地后,却发现那并非自己所期待的目标。

　　时间最是残酷无情,有些人想让时间静止,有些人却想让时间加速——早点实现自己的梦想。两千多年前,有一个4岁的孩子,盼望着自己早点长大,能够与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在一起:“胶东王数岁,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曰:‘阿娇好否?’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长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这个故事出自志怪小说《汉武故事》,说的是4岁的刘彻,被人抱在怀里指着一堆美女问:想娶老婆吗?看上她们哪一个了?这堆美女足足有百人之多,但小朋友谁也看不上,直到看到了同龄的阿娇,他笑道:就是阿娇啦,如果能娶阿娇为妻,我为她打造一座金屋,让她住在里面。

　　这就是“金屋藏娇”的由来,这本是闲人们自古至今都乐此不疲的娱乐儿童的玩笑,只是贵族们开这玩笑时排场大,候选人多达百人,而且小朋友开口就是金屋的承诺。童言无忌,刘彻和阿娇,估计也没把这当作玩笑,能够想象阿娇的美丽可爱,也能够想象刘彻的一见钟情。

　　长大成婚,是这对孩子期盼的山丘。他俩都长大了,公元前141年,刘彻16岁即位,即赫赫有名的汉武帝,阿娇当了他的陈皇后。就像无数童话故事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这对带着儿时美好记忆与承诺走到一起的两个人,却以悲剧结尾。

　　史载:陈皇后一直无子,后来刘彻爱上了卫子夫,汉代名将卫青同母异父的姐姐。陈皇后醋意大发,寻死觅活,刘彻对她越发恼怒。发展到最后,陈皇后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女巫楚服等人在宫内施行巫蛊之术。元光五年(前130年),陈后行巫蛊的事情败露后,楚服枭首于市,株连者三百余人。陈后被废,罢退居长门宫。

　　这无疑又是一个宫斗的故事。但能够想象,那个长大成人的女主角阿娇,那个沉浸于美好童年回忆的阿娇,在她期盼的山丘上,却发现是另一番让她痛不欲生的光景。她后来迷信女巫,是不是想通过巫术,让多年前承诺金屋的男孩,再回到她的身边?她多么盼望,当年那一幕重现:在百余名美女中,只有她一人被他看中,那么自信,那么骄傲,那么光彩照人。

　　只是,她和他长大了,山丘上却站满了人,她被挤了下来,“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等到的,往往并非自己所期待

　　很多人在寻找与等待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越过一座又一座山丘,邂逅一个又一个人,青丝变白头,最终却什么都没得到。

　　“塞上牛羊空许约”——这是金庸小说中最令人怅然的爱情悲剧。萧峰与阿朱,两个苦命人,深深相爱。她在雁门关外苦守五天五夜,换得他的柔情初动,说等杀了仇人,陪她驰马打猎,放牛牧羊。多么令人神往的约定,但她却没等到这一天,在爱人的怀中香消玉殒。那个“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的黠慧女子,从此留在时间里,只剩另一人,独自前行,虎目含泪。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寻找的故事,有的没找到,有的找到了,还有的也算是找到了,却是意想不到的结果。所谓造化弄人,便是如此。

　　上世纪80年代,徐小时导演过一部动作片《海市蜃楼》,说的是民国时期,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摄影师唐延轩,随商队行进在新疆沙漠中,这时远方突然出现了神奇的海市蜃楼,翩翩一骑骏马,载着一位神秘女郎迎面而来,唐延轩及时拍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回家后,他对神秘女郎一直不能忘怀,执意要找到她。于是又踏上了艰苦的寻梦之路,同行美女对他情有独钟,他却执意要寻找那个只在海市蜃楼中见过的幻影。

　　男女主角后来真的会面了,只是以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情景:在与蒙面匪徒生死格斗时,唐延轩挥刀揭开了对方的面纱,他惊呆了——对的,就是他愿意付出生命来寻找的女主角,一个残忍野蛮的嗜血女匪。

　　他爱的只是幻影,却不是现实中这个真实的人。他越过山丘,她在那里等候,却最终生死相搏。

　　无数人在寻找中一心坚信:那个人总会等在一个地方,等着与我相逢。

谁能料到,相逢是什么样的场景?

　　余华写过一篇小说《古典爱情》,被认为“揭开温情的背后是血淋淋的恶魔性现实”,也是笔者读过的最为残忍的故事之一。小说写了出身贫寒的柳生上京赶考,在一座大宅的阁楼内邂逅小姐惠,留下了“不管榜上有无功名,都请早去早回”的诺言。落榜后的柳生自愧无颜去见小姐惠,但与小姐的诺言又不可打破。当柳生重回旧地之时,却发现当初的阁楼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断壁颓垣,小姐惠更是无处可寻。三年后,柳生再度上京赶考,又来到与小姐相会之地,此地正遭遇大饥荒,人相食,被吃的人称为“菜人”。

　　柳生揣着小姐当初送给他的银两,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家饭馆里,突然听见厨房一声惨叫,他听出那声音,非常熟悉,于是起身去看,恰逢店主与两个伙计迎面而出,一个伙计提着一把溅满血的斧子,另一个伙计倒提着一条人腿,人腿还在滴血,恐怖的场景出现了:

　　“柳生行至屋内,见一女子仰躺在地,头发散乱,一条腿劫后余生,微微弯曲,另一条腿已消失,断处血肉模糊。柳生来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细心拂去遮盖在女子脸上的头发。女子杏眼圆睁,却毫无光彩。柳生仔细辨认,认出来正是小姐惠。不觉一阵天旋地转。没想到一别三年居然在此相会,而小姐竟已沦落为菜人……”

　　三年相思,结局如此。最后柳生在小姐的央求下,将自己的相思、寻找、憧憬,化为一刀刺下,以解小姐的痛苦,自己也如行尸走肉般离开。

　　唐朝崔护有诗《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时候,寻而不得,或许是件好事。越过山丘,无人等候,却有风,带来温暖的回忆。

不管有多少寻找的悲剧,还是要坚持寻找

　　人性的弱点,是选择性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美好结局。在美好期冀中,人们都各得其所,得偿所愿。但希望是什么样,现实并不一定是什么样。这种悲剧充斥着历史。正如一句哀怨的古诗,至今读来仍让人惆怅无比:“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在温暖的梦中,等他回来,结婚生子,白头偕老,而他早在遥远的某场残酷的战斗中倒下,皮肉烂尽,只剩白骨,半埋土中,即便他的姿势,挣扎着扭向她的方位。

　　但再多的悲剧,却无法阻止一代又一代人的信念: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总有一个适合我的人,他(她)一直等在那里,等着在合适的时间与我相遇。

　　《东周列国志》中,有一个温暖的故事:秦穆公最小的女儿“弄玉”,“稍长,姿容绝世”,且又聪明无比,擅长吹笙。这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孩,从小立下宏愿,不做政治交易的工具,一定要找到一个同样擅长吹笙的男子,能够与她相呼应和,非这样的人,誓不出嫁。

　　秦穆公真是一个好爸爸,为女儿看似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四处寻找合适的男生,却一直找不到。恰恰在这个时候,弄玉做了一个梦:西南方天门洞开,五色霞光,照耀如昼。一美丈夫羽冠鹤氅,骑彩凤自天而下,立于凤台之上……弄玉醒后,告诉秦穆公,穆公即刻派人去太华山访问,于是男主角萧史出现了,“山上明星岩,有一异人,自七月十五日至此,结庐独居,每日下山沽酒自酌。至晚,必吹箫一曲,箫声四彻,闻者忘卧,不知何处人也。”

　　这自然是一个美男子,穆公问他是否会吹笙,他却回答自己只会吹箫。穆公叹气:这不是适合咱自己女儿的人。幸好弄玉请萧史吹奏一曲,书上这么描写他的箫声:“才品一曲,清风习习而来。奏第二曲,彩云四合。奏至第三曲,见白鹤成对,翔舞于空中；孔雀数双,栖集于林际:百鸟和鸣,经时方散……”男女主角,自然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琴瑟和鸣,千古佳话。

　　弄玉和萧史的故事,更像一个传说,但也不妨让人想象:假如弄玉没等到萧史,她会一直等下去吗,一直等到自己变成“剩女”?

　　“剩女”的问题,在今天很突出,有人恐惧“剩”,没等到意中人只得随便找个人嫁了,但也有人一直“剩”着。

　　东汉的时候,有个著名的剩女,名叫孟光,30岁了,还没嫁出去。孟光是个丑女,书上说她“肥丑而黑,力举石臼”,是个黑胖的女汉子。这般外貌,如果择偶条件低一点,要嫁出去也没问题,但孟光很有主见,她父母也很开明,剩就剩着呗。直到有一天,父母问她:为什么要将那些来提亲的人拒绝掉,她在等待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夫君呢?孟光回答说,要嫁就应该嫁给梁鸿一样的君子。

　　梁鸿是当时有名的高洁之士,以人品好著称,当然,也是一个帅哥。他听说此事后,居然答应了,马上上门提亲。这夫妻俩,真的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史料记载:孟光每次为梁鸿准备了食物呈上的时候,都会把食具举得与自己的眉齐高,以表示对夫君的尊敬——“举案齐眉”就是这么来的。

　　即便越过山丘,可能无人等候,但依然要朝这山丘而去。《星际穿越》中,安妮·海瑟薇饰演的女科学家,为了寻找第一批出发的心上人,穿越了史上最遥远的距离,等她找到外太空那个荒凉的星球时,心上人已经不在了,而她再也回不到地球。还好,这部电影有个温暖的结尾:作为“备胎”的男主角,正驾驶飞船朝她而去。那个山丘,她在等候。

　　有句话叫作“还是要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其实,不管曾有多少寻找的悲剧,还是要坚持寻找——万一找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