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住的地方到佛山禅城,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光景。以前听过一个说法:一个时辰,实际等于两个小时。那么姑且算作我卖弄失败吧。我在禅城见的人,在和我相识的时候,彼此都尚无卖弄的本钱。迄今也没有:身上没有可供膨胀的养分,灵魂也就还是野野地在空中飘。
四月的广州,告别了常规的冷和热,在风雨交加和晴空万里之间举棋不定。可是五十公里外的禅城,一下高速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它的燥热。那是夏天示威的前奏。可惜我无暇迎战,心里像将要溢出的发条,等待和友人的相遇。
距离上次相见,怕是三年以前。有首歌就叫《三年》,若干个三年,就了结了一生的情愁。我们不至于,只是一个三年,还承受得起。
三年前,我们的距离是一个半小时的火车车程。在此之前,我们经历了数次尚算流畅的视频通话,轻松作了约定。我去她所在的城市找她。英格兰南边儿的城市,Leicester,译作莱斯特,怎么看都像缺了一个音节。
在英国,冬天是默认的季节,要是有人胆敢穿短袖在街上晃悠,那么他/她值得收获深深的一鞠躬。我到莱斯特,阴冷和我较劲,你要有盔甲一样的意志力,才能覆盖单薄的御寒力。
我觉得稀奇,英国居然能出几个傲世的汽车牌子:因为除去伦敦,太多的城市都称得上walker-friendly。火车站是最善解人心的,它几乎永远不会让你的目的地远得足以渗出汗。
莱斯特是一座种族分明的城市。倘使看到人影萧条的街道,那必定是印巴人统治的天地。我乘坐过几次出租车,司机无一例外地来自阿拉伯世界,关于他们,有两点使我印象灼热:一,他们占据了出租车行业的万片江山;二,他们对中国人怀有因政治举动带来的感恩。
这样离开火车站行走了半小时左右,两片硕大的墓地横在了我眼前。错愕两秒以后,我听见这位我自以为用了四年时间了解透彻的朋友幽幽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儿的墓地总让我内心平静。
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喉咙,回过身看那些快要二人高的墓碑,发现许多都是家族式的:高耸的主墓碑被几块略为低矮的墓碑环绕,就好像尘世的生活,在彼岸得到延续。“墓园”一词,恐怕也只有在死亡得到充分敬重的国度才能安稳存在:太过喧浮的尘世,容不下这等平静。
接近宿舍区,有简易的汉堡店,简易到没有任何座位。周围的荒芜预示着,假如现在不以汉堡充饥,下一次填饱肚子,会在东方既白以后,而此时,路灯都卡准了岗位。
再往前走,迎见集装箱式的宿舍楼,英国就是这样不给你琢磨机会的国度:再丑陋的外表里头,也还是能挤进体面的设备。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让洗手间永葆清洁的,正如我无从考究他们是如何消灭悲喜一样。我想,那些曾被我曲解的冷漠,其实是饱满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因为毫不急功近利的社会,才能驱生如此恬淡。
事实上,莱斯特只是我那趟旅程的中转站,然而一天以后,我以谨慎的眼光审视收获全球宠幸的伦敦,并未得此深刻印象。
三年过去了,我在距离莱斯特数万公里以外的禅城,居然有了性质相近的愉悦感:那是由陌生和新奇交织而生的第一印象。想来是因为当初和我一同暴走莱斯特的是同一人,而在彻底远离莱斯特的这几年,我们有感同身受的失落与憧憬。
作为过气的留学生,我们怀揣满当当的误解:真心怀念总被当作炫耀,闷头赶任务的夜晚,总叫人以为是笙歌不断。一天不长大,一天就不明白委屈为何物。
好和坏,我都记着,像是莱斯特墓园里石碑上的枯花,和汉堡亭里酥脆的炸鸡,它们都不见踪影,它们永远不会消失。
来自公众号《折腾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