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当年父亲与我站在武当山脚下,同时感到了一种澎湃与浩荡,武当山似天神矗立人间,我们心脏几乎承受不住。

我们心潮澎湃完,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只要你自己不作死,你的未来必定辉煌,山上的掌门拿走了我一半的家产,上山的路,你自己走,我不想看到山上的掌门。”

父亲走了,父亲向来坦诚。

山路陡峭,碎石咯脚,到山顶时,夕阳下半身已溶解在云层里,像一杯西瓜汁,这是我离夕阳最近的一次,近得我想拿根吸管去吸。但是我已经气喘如牛,没有心情,坐地脱鞋,脚底破了四个水泡,还有一个没破,我犹豫了一下就把它戳破了,歇息片刻穿起鞋,脚底如针刺,突然就明白了父亲不上山的缘故——他的大肚子走到半路铁定就要回去,我跛着脚向大殿走去。

武当的巍峨有一半在于山路。

在武当山的第一份工作是敲钟,钟非常大,敲钟的木头也非常粗,由于敲钟人的常年抚摸,木身光洁闪亮,钟由于常年震动,也是一尘不染。我一发力,武当便醒过来了,这一度令我非常骄傲。

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武当在五更醒来,五更时日夜交替,万物也醒过来,师父说这就是道。

除了晨起,还有许多的日常活动需要钟声,我几乎一整天都呆在那里,钟楼建在悬崖边,敲完钟我便随地坐下,初始我望着武当的建筑群发呆,后来我望着远山发呆,春天的万山苍翠,冬天的万山寂寞或者天地雪白,天地雪白时我会从发呆中走出来,这时候我觉得自己超然物外,我跪在大殿前将这种超然物外告诉师父,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大殿顶上的角从师父的头上伸出来,无比怪异,师父抚摸长胡须,眼中有惊异,随之叹了口气,说,傻屌。师父的胡须掉下一根,我接住,我已经收集了上百根,师父的胡须越来越稀疏,但是师父的胡须及腰,掌门的胡须都比不上。

我敲了整整一年的钟,看了一年的武当和群山,我看到了许多重武当,许多重万山和寂寞,我想这该是道了,急匆匆找师父,师父说我眼睛散光了。从此每晚我都灭灯,点根香,直视香头红点直到燃尽,不落一日,又过一年,眼里终于没了重影。

敲钟的日子终于无聊了,我找师父要求加入每日晨练,师父不许,说,你体质太弱,经不起晨练,掌门特意交代不许你参加,你如此无聊,我给你找个同伴。

与我为伴的是一位师兄,师兄离开晨练的原因是低血糖,运动过量就晕倒,一直在晨练时见习,也是日子淡出鸟来,如今有钟敲,好了点,师兄喜欢魔术,每天都向我表演不一样的魔术,我每日对它的魔术表示惊奇与欣赏,表示方式主要为嘴巴张得奇大,后来由于嘴巴突然张得太大导致面部肌肉拉伤,面瘫了,左边脸完全无知觉,任何表情做出来都非常诡异,于是师兄开始每天在我面前搞笑,他一看见我笑,他就狂笑起来,笑得运动过量就晕了。后来师父用针灸为我治好了面瘫,师兄又开始在我面前表演起魔术来,我为了避免面部拉伤,尽量控制着嘴巴,我从来不让人失望,表演的人都需要得到鼓励。

一年过去,师兄几乎没有表演过重复的魔术,除了我们旁边的钟以及重重万山,他几乎能把所有眼前的东西变走,然后在别的地方找到,包括厨房的锅和水桶以及澡堂更衣室的衣服。我并没有兴趣去弄懂原理,因为他变得太多了。任何有吸引力的东西都因为重复而变得乏味。

来年的第一天天气异常,师父抚须看天,说,江湖要大乱。

第二天江湖就大乱了。湘西四鬼席卷了十几处村子,所过之处不留活口,至今还在肆掠,民众风声鹤唳,官府悬赏十万两捉拿湘西四鬼。各大门派频繁集会,武当大殿整日开会,陆续有人下山,下山的人胡须一个比一个长。

我与师兄依旧每日敲钟,休息时就讨论这次江湖大乱,江湖难得大乱是因为江湖不大乱,日子就无聊,无聊使日子变得漫长,使大乱显得难得。

师兄这样说,我觉得很有道理,就问这次大乱我们能做点什么,师兄说,咱们下山,我看了一眼陪了我三年的钟,说,行。

夜晚的时候,我把我收集的师父的胡须粘在嘴上,学师父抚须,师兄说,你是不是师父的私生子?

待到一更,我两偷溜至山门,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守门弟子的火把昏暗,他首先看到了了我的胡须,未及看清我的脸,我两已出山门,下山时想起三年前上山的情景,在心中感叹时光易逝,我走在前面,师兄在后,这三年我未习武,体质与上山时基本无异,但由于下坡不费力,很快到了山脚,我敞开厚重的麻衣,山脚的气温明显高于山顶。回头不见师兄,我生起火来等待,慢慢就睡着了,醒来师兄就睡在不远处,天光已开,我叫醒师兄问他昨晚何时下来的,他说他刚下来,中途奔跑过快晕过去一次,醒来只好慢慢走,幸好晕倒时没滚下来,不然可能会撞到你,咱两下山的路上就送命,很没面子。

我们开始商量如何参与这一次江湖大乱,商量着就开始热血沸腾,我心脏几乎都开始承受不了。

下山的第一晚,我们睡在大街上。下山的第二晚,我们睡在大街上。这让我觉得这比下山时就送命更没面子。但当时我已饿得两眼昏花,无力思考了。第三日,街边的客栈做慈善,我们一人得到两个馒头,啃完馒头师兄终于有力气说话了,“我有办法了,今晚我们终于不用睡大街了。”

第三晚我们睡在一个破庙里,找到这个破庙用完了两个馒头的热量,到庙里,我们又没有力气说话了,庙里供着胳膊少腿的观音,庙年久失修,里面有些干草,我们躺在上面。就这样白天大街上领馒头,晚上躺破庙里,竟然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我一直在想,师父怎么还不来找我们,我开始怀念山上无忧的日子,怀念武当的建筑群与万山,怀念师兄为我表演的魔术,想到魔术,我灵光一闪,抬头看见观音正盯着我,我兴奋地叫醒师兄,虽然兴奋,但由于饥饿,我的动作慢的像树懒,师兄缓慢的转过头来,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的眼睛和嘴巴慢慢变大,许久终于做出一个兴奋的表情。

第二天我们吃完馒头就开始了街头魔术的表演,第一天,我们的表演很沉默,师兄变走了一块小石头,因为石头太小,没人注意,晚上我们缓慢的商量,我建议师兄变走一个大点的东西,这样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力,师兄表示难度很大。他建议我吆喝,吆喝最能吸引注意,我练习了一晚的吆喝,我觉得庙里的观音都开始注意我了。

第二天我的吆喝起了作用,来了一大圈观众,师兄依旧只变走一小块石头却得到了大家的热情鼓掌,并且纷纷向我们慷慨解囊,我们赚了二两银子,喝了一壶酒,睡了一晚客栈,对比破庙,客栈是天堂,我非常开心,我当时想,我们要的原本不多。

这天师兄在表演的时候,观众里出现了一对父女,女儿看魔术看得呆了,我看她看呆了,忘记了吆喝,父亲表情高深莫测,背一把剑,师兄说我们表演完这一场赶紧溜,这个人不简单,没想到还没表演完他就赶走了所有的观众,把我们带到客栈,关上房门,神秘兮兮。

女孩父亲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青城派一灯大师,女孩是他女儿,叫焓焓,非要看看湘西四鬼长什么样。师兄问,一灯大师是青城派的吗?一灯大师说,这不重要,你看我叫一灯大师还有女儿呢。师兄说,有道理。我盯着焓焓看,觉得竟然有比万山苍翠和大地雪白更美的事物。一灯大师哼了几声,我没反应,一灯大师又哼了几声,几乎要拔剑,我依旧没反应,师兄碰了我一下,我从发呆里走出来,再次感觉到两年以前的超然物外,可惜在山下不能告诉师父。焓焓无聊开始翻我们的行李,他翻出我收集的师父的胡子,粘在嘴上,不肯摘下来,我觉得珍贵,叫她别玩坏了,一灯大师说,你就让她玩吧,胡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头给你买几米长的,现在我们谈正事。接下来我们才知道,一灯大师在追击湘西四鬼,从河南一路追过来,确定湘西四鬼来了此处,他一人之力无法抗衡心狠手辣的四鬼,叫我们帮忙,听到这里,我和师兄对视了一眼,觉得命运选中了我们,想起吃馒头的日子,几乎哭出来,等他给我们讲完计划,我的心脏再次承受不了,热血沸腾。

接下来,焓焓要他父亲给她讲湘西四鬼,我们也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一灯大师关上窗户说,我都给她讲八百遍了,你两没听过,我再讲讲,湘西四鬼,来自河南边缘。

我们问不是湘西四鬼么,为什么来自河南?一灯说这是品牌形象的问题,湘西四鬼听起来明显比河南四鬼可怕,我还叫一灯大师呢。我和师兄觉得很有道理,焓焓傻笑起来,我差点又超然物外了。

一灯继续讲,湘西四鬼共四人,一个智障,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可爱,非常容易赢得女性的同情,他是四鬼里面最先出手的,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要有村子收留他,这个村子也就快完了,实际上,如果他不是四鬼之一,它可以过得很快乐,智障嘛。

一个小儿麻痹,功夫不行,擅长暗器。

一个侏儒,阴险狠毒,是四鬼的智囊,侏儒往往聪明。

一个巨人症,除了擅使大刀外,经常正式出场时举一把大旗用来震慑敌人,往往这时候,小儿麻痹会发出暗器,让人突然死亡,小儿麻痹本来站姿就很奇怪,他发暗器只需要动动手指,令敌方众人不明所以,以为大旗中有妖术,气势就去了一大半,这时候小儿麻痹的暗器加上巨人症的大刀就基本上无敌了。

他们四人都是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因为长得奇奇怪怪,没人收留,除了弱智,本来他们叫湘西三鬼就行,但是他们已经心理变态,让弱智骗取同情心,然后杀死别人得到类似于"叫你收留别人,叫你收留别人,现在死了吧?"的快感。

听完,我和师兄对湘西四鬼惊为天人,这时候店小二敲门说,各位客官,湘西四鬼洗劫了城外三里的村子,请留神,关好门窗,夜晚就不要外出了。我问,那么多门派高手都没有擒住他们?小二回,无一人生还,并且他们行踪诡秘,难以围攻,一时半会可能还抓不到,客官们多加小心。

傍晚用餐时,周围饭桌上都在讨论湘西四鬼,从弱智到底有多可爱到巨人症到底有多高,很快核心问题变成了湘西四鬼之小儿麻痹的手到底是向外翻还是向内翻这个只可能有两个答案的问题,穿着像青城派的两师兄弟各持己见,师兄坚持向外翻,他的论据是如果手向内翻是很不便于发暗器的,这样发出的暗器要么扎到自己,要么扎到自己人,方向很难控制。师弟坚持手向内翻,论据是容易隐藏暗器,向外翻的话很容易暴露暗器,敌人速度稍快就能躲过去,并且叫隔壁桌上的少林弟子过来帮忙演示,这位少林兄弟愣头愣脑答应了,站在前面做靶子,青城派师弟把手向外翻拿一根筷子当作暗器正要演示的时候,另一桌崆峒派弟子站起来说,小儿麻痹的手不是这样翻的,说着走过来向青城派师弟演示手外翻时的角度和四指的摆放,青城派师弟跟着学,这样吗?这样吗?一边问一遍努力的翻手掌,但总觉得不对,崆峒派弟子急了,抓住他的手指开始掰,青城派师弟也急了,推挡着,混乱中筷子出手正中少林兄弟,死了,空洞派弟子一下用力过猛,青城派师弟手指也折了,一脸懵逼,哭了,青城派师兄拿起刀砍向崆峒派弟子,崆峒派奋起反抗,少林兄弟们拿起棍子也开始锤,我们逃离打斗圈。

一会儿遍地狼藉,死伤数十人。

很快江湖上传开消息——崆峒派已经进城,在某客栈杀死少林、青城、崆峒三大门派数十人。

各大门派集结大批人马向此处进发,以期一举歼灭湘西四鬼。

我站在客栈外檐下,街向远处绵延,空空荡荡,夕阳溶解让我又回忆起上山时刻,焓焓走过来,说,你看那夕阳和云朵在一起像一杯西瓜汁,我好想拿根吸管去吸。我看着焓焓,怔住了,超然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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