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星期五晚太阳到家的时间比上周五苏觅稍早一点,这回轮到她推开门看到黑窟窿洞的家,连沙发旁的落地灯也没亮。她打开天花的大灯,家一下子被暴露在耀眼的白炽光下,又熟悉又陌生,散发着一股冷清。每次出差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时,她心里都会被强烈的空虚感灌满。她不想猜苏觅是加班未回还是外出了。她换上拖鞋,把皮鞋放进鞋架,把拉箱拉到沙发边,重重坐了下去,两只手在身体两侧大大摊开,靠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她觉得累,透心的累。这样休息了一会后,她重新起来走进厨房。晚上赶飞机前只简单吃了碗面。现在胃口不怎么样了,不知是出问了题还是老化了,吃着没以前香量也日渐减少。总听到某些中老年人最大愿望是“吃嘛嘛香”,倒也是在理,自己也快将加入该队伍了。此刻她倒有个愿望吃个面。一碗清水挂面,滴两滴麻油,放两片番茄,一个煎蛋,再洒上点葱花,以前这样就香飘垂涎了,此时此刻她极念那种美味。
打开冰箱,没有番茄,有鸡蛋、一条红萝卜一只白洋葱一根青瓜,和一些腌制小菜。她和苏觅都曾是好吃之人,谈恋爱时总在外面觅食,每顿都要热烈讨论所点的菜味道如何,有何改善方法;结婚后家就成了不可取代的饭馆,他们家的厨房或许叫乐园更恰当,两人轮流上阵乐此不疲,以一种比赛的形式不断挑战对方提升自己。慢慢的,大家工作忙起来,下厨机会少了后热诚也随之冷却,常常回到家后半躺在沙发上不再愿挪动,还何来闲情逸致。以前常嚷要换大冰箱,慢慢地能简单的绝不复杂,能切片的绝不切丝,能粗做一大道绝不精做两小道,原则是“快、简、少”,凑合凑合就是一顿。现在三分一日子在外吃饭盒,三分一日子干脆打包熟食回来应付,剩下三分一日子就是“快简少”,这是曾经绝不可忍受的,但日子就这样凑合着、凑合着就过去一大截了。
太阳用三分之一个白洋葱切丝炒了两只蛋,三分一条红萝卜切细丝呛过滚水,三分一条青瓜切丝,然后拌上稀过的大豆酱,再把面条烫开捞起放进材料里一拌,就成了个大酱面,最后放上点腌制小菜。他们曾经的大酱面极随意,有什么放什么,想怎么放就怎么放,一点也不讲究,有点大锅饭的感觉,但这大酱面的独特味道正在于不讲究。这是他们讲究的日子里唯一不讲究的,但味道非常好,就像那时候的日子。何时开始褪色,无法考究。就像你无法清楚指出厨房何时开始裹上了一层油污,等你留意到时,全部厨具都已油污不堪,要擦拭干净须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有不少人想到如此工程浩大就怵了,最后干脆省事全套换新。
太阳边吃面,边环顾屋内。这里即将不“再见”了。这里有多长光阴?五年?六年?刚结婚不久就搬进来了。做离婚的决定没花太阳太多时间,大概就两个星期。做这个决定也没经历多大挣扎或权衡,跟它突然有天自自然然就跳到她脑海里那样,她略一加思考就水到渠成了。那一瞬间太阳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像那个不知何时裹满油污的厨房一样,早就不知道何时就做好了离婚的准备,只是一直没留意而已,直至出现一个机会——让她审视这场婚姻的机会。什么都会有一个时机,时机到了事情就随之变化,像天凉了就穿衣一样自然和必然。太阳从来就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但真没想过自己能干脆利落到这种程度,而且是在婚姻大事上。不过也并非无先例,之前决定和苏觅拍拖、结婚她都极干脆利落。母亲说她是个非常清楚自己感情或感受的人并能勇敢面对,也因此对她从不担心。若知道她把这份干脆利落用在了离婚上,母亲还能像以前那样放心和支持吗?她不打算去想那个问题,她已足够成熟到自己做任何决定,何况关乎的是属于自己的人生。谁能比自己更清楚其中的冷暖与对错?
太阳也清楚这场离婚终将结束得风平浪静。她了解苏觅,他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这点她能确信。苏觅是个不错的人,实在又不流俗,对生活热诚努力。只是他俩不再对话。他倆成了两座没有任何交集的孤岛,并在离心力作用下越离越远。她曾经很气自己,人生在世谁不是那样过来呢,但为何别人能安分守己在那条路上一步步走下去,而她不行?尽管很气,但又异常清醒自己真的不行,她无法假装自己行。
她还确信另一件事,苏觅不会在这场离婚中受太多伤害。他俩的感受是一样的,她麻木了,他也必定已冷淡。只是他还没意识到婚姻已到尽头,就如她在时机来临之前也完全不知晓,但时机到了就没半点怀疑。现在她的离婚申请便是他认清事实的时机。他俩确实有太多相似。只是他可能还需要点时间,不过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至于前路如何,她不想思考太远,只清楚目前状态不对头,必须改变。以前她也做过无数对前景的规划,但慢慢的那些规划会布满油污,会随着迎面而来的现实发生更改或半途放弃或丢失。她庆幸那些计划里,买房子和生孩子在半途丢失了,不然会让今天这个决定困难很多,也会让现状复杂很多。在这种不知前路去从的时候,她总会有股冲动:翻身跌离高速前进的人生列车,如自由落体般一直往下掉,列车继续呼啸前行,自己暂停在某个点上。完全偏离原来轨道会发生什么呢?这就像一个施了魔咒充满蛊惑的诱惑,时刻引诱着她。
吃完面,太阳收拾好厨房,细细洗好碗搁在沥水架上。回到客厅,取出拉箱里的脏衣服放入洗衣机,然后把拉箱放好,再走进卧室拿出干净的睡衣洗澡,之后再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放入洗衣液按下洗衣程序,之后回房间准备睡了。直到这个时候,苏觅还没回家。她看看床头的闹钟,快十二点半了。她熄了床头灯,朝自己这边床侧身躺下,拥出一大团棉被压在胸下,没过多久她就发出了和缓、平稳的呼吸声。
在太阳回到家里做饭吃饭、洗澡洗衣、在床上躺下并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时,苏觅正躺在老家的床上久久不能成眠。
母亲对他突然的夜归吃惊不已,连连追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并再次说起她上周那个突然让那个她无由心慌的梦,现在他突然回来更令她惴惴不安。苏觅笑着安抚她只是因为上周在电话里听到父亲咳嗽,并且大半年未曾回来,才特意回来看看,并带回了一种听说对顽固支气管炎很有效的药方,想给父亲试试。
“真的没什么事?”母亲仍不放心追问,“小丽呢?”
苏觅宽厚地一笑,“都没事。她出差还没回来。”
与子女分居的老人都是极矛盾的,子女太久没回家,他们会心底暗自生怨成了没人理会的空巢老人;子女好不容易抽空回去看看,又害他们担心受怕的问长问短。而且人一过五十五岁就衰老得特别快,半年前和半年后明显两个对比。年中时父母去苏觅家小住时,头发还没花白成眼前这样。
母亲似乎放下了心,到厨房帮他弄点吃的去了。苏觅走到父亲身边坐下。在和母亲谈话的间隙,坐在一旁的父亲又咳了好几次,不猛但算频。近了看,父亲比母亲衰老得更为明显,脸上多了不少皱褶,或许也因身体一直不够母亲硬朗,现在咳得面蒙病色,让他瞧着实在心有惴惴。
“上周电话里说只有几声咳,但现在听你咳得有点密啊。你有去看医生吗?还自己买药吃了?”
“看医生了。就是老毛病,受了点风寒,过几天就没事了。”无论病大病小,老人永远如此一副“没事”的语气。
“你现在年纪不同前几年,自己身体要注意点啊。”说话间,父亲又见咳了几下,苏觅帮他扫了扫背。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他,说是朋友推荐的一种中草药制剂,是通过养润来治愈顽固支气管炎的,不妨一试。父亲接过去,从小茶几上拿起老花眼睛戴上,小声读着说明。苏觅看着父亲戴着老花镜,稍稍仰着头、微微眯着眼,把包装离得略远才能看清楚,便知道他的老花又加重了。顿然间,苏觅切切实实感觉到这是他生命中极有分量的一个担子,虽然从来本应如此,但此刻之前他从没意识到这一点,从没认真去想这个问题。在父母退出职场后,精神失去寄托,进入迅速衰老阶段,待到重新适应了这个阶段,身心才会平缓下来。而在适应过程中,各种状况无时无刻伺机而发。瞬时苏觅感到肩膀沉重起来。
母亲煮了个面给他,还把晚饭剩菜热了一起端给他。然后坐在旁边看他吃,像所有离开子女太久攒了半年的话等着聊的母亲一样。
苏觅问她要不过年后过去和他住。“你们俩年纪大了,我又不在身边,真放心不下。以前你们还没退休就没办法只能做空巢老人,现在也都退了,过去一起住什么都有个照应。”
母亲摆手摇头,说只有在家里住再自在,哪里都不去。
“我回来一趟也要几个小时,也不能经常跑。你看爸现在老毛病又犯了,情况明显就比你在电话里说的严重。这样分开住我能放心吗?”
母亲笑了,“我们是小孩子啊?我和你爸会互相照顾好,你就放心吧。人老了谁没点毛病啊,很正常。”
苏觅知道很难说服母亲,上一辈的故乡观非一般强,老了就更守着故乡寸步不离,与他们缺失归属感的这一群俨然两个世界的人。无论什么生物天生就追求归属感,苏觅却从来未曾追求到,和太阳生活那段日子非常安定、安宁,他无须去碰这个问题,现在安宁状态崩溃了,他才发现即使是那段日子,归属感也从来都是缺席的。
“要不我买个房子接你们过去住?”苏觅轻描淡写的语调。
母亲凝神盯着他,眼中有期待、惊喜和试探,“要买房了?”
“首期已经有了。”苏觅的声音一直都是稳稳的,完全没有所说的话该带有的激动。
母亲笑逐颜开:“小丽该有多高兴呀!跟你结婚那么多年终于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人家当时一点没嫌你没房就跟了你,是个好闺女。”她迅速兴致勃勃帮苏觅出起主意来,一手的还是二手的,必须得有什么可以不要什么,说得龙飞色舞。
父亲在那边说老太婆那么兴奋,干脆就跟儿子过去住好了,在那边可以更好出谋划策。母亲啐他,说这是苏家大事当然要出谋划策。两老开始凑近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来。苏觅一阵心安,这次见面发现父母老了变化甚多,但起码这个场景是熟悉的,让他觉得一切都还好。
夜里苏觅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不知道太阳回来没有,可能回来了,也可能还没。她走之前说“一个星期后”,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但总之,她没有给他电话,但他也不想发条信息问她什么时候回。他是潜意识里怕触及那场谈话吗?枕头、被子都带着久远的气味——他离家上大学前的气味,包围其中,会有种穿越时光的错觉。他对那场谈话不抱太大希望,时隔一个星期后几乎是不抱希望了。如此重的话,太阳说了出来就收不回去。而上周大果他们说的那段分析也不无道理,所有人似乎都知道太阳说出的话是收不回来的水。所以他开始担心父母,这是他这次回来的主因。在那个决定说出口之前,他想先看看父母亲,好像这样就能安慰谁似的,但其实只是一种变相的心理欺骗,除了他奇怪的心理谁也安慰不了。这趟回来,无疑会绝口不提离婚的事,两老会被蒙在鼓里,然后有一天遭受晴天霹雳。这天可能就在明天,可能是下个月或下一年,可能尽可能久地隐瞒下去。苏觅完全没有主意。中国的离婚率不断攀升,人们谈论离婚跟结婚一样随意,但苏觅家乡这个小城镇依然传统,离婚仍是一个不光彩的禁忌,谁家出了离婚,必定成为别人暗地里的谈资和同情。而离了的人也会成为被嫌弃和被同情的混合体,要重组幸福家庭绝对要比三妻四妾难多了。苏觅担忧是这个:他将给家里带来不幸。他从不曾为家添光,却即将给家族带来前所未有的蒙羞。或许买套房子能一定程度减缓这个冲击。这个冲击已迫在眉睫了,苏觅必须得想方设法减缓它,他实在不敢想象对父母而来说最沉重的打击结果会是怎样。
这个星期大果和五百强来过几次电话问事情的发展,都让他把心放开一点,如果真的没得挽救也不是世界末日,生活还会继续。苏觅谢他们的好意。他们说得没错,离个婚现在已经轻松寻常,只是父母这边就跟天掉下来了没太大分别。他如何才能把那片天顶住?买房子真的管用吗?
第二天一早苏觅接到了太阳的电话,得知她昨晚已经回来,他吃完午饭就走了。他也怕母亲提太阳太多或提起生孩子的事,怕自己言语表情出岔子被看出端倪。父母自然也不留他,满心欢喜让他回去夫妻团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