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被绵长温柔的冷连接,都成了白色。洛白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觉得冷的。可能是从雪下得很大的那个冬天吧。但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什么是下雪的呢?
或许,她该记住的,是什么时候知道,可以用“冷”来形容,当夹着冰渣的风呼啸着从山谷经过时身上的感觉的。这个她倒是记得很清楚的。他教给她的,她都记得很清楚。
但此刻她不想将其从记忆中抽取出来,也没必要。她没必要像守财奴般每天细致的清点拥有的幸福,她的幸福,开始了,昨天有,今天有,明天也还会有。
再温柔的坠落都是有声音的,她听着雪落下的簌簌声,轻轻想着。
拉拉身上的披风,她已经放弃想之前那些问题了,她准备今晚就去湖边钓鱼。刚才,他站在她身侧念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兴致满满的样子。
“我去热壶酒,今晚回来吃鱼。”她自然而然兴致满满。
“白,你真聪明,现在都不用我解释了。”他放下手中翻看着的木头,侧对着她的脸上笑意温柔。
她笑得欢喜,欢喜他的夸奖,喜欢他的笑。
他一手提着红泥小火炉,一手拿着鱼竿。她抱着小竹框,刚走两步,里面杯子叮当,吓了一跳,顿了顿,重新调整步子。她的欢喜不用叮当响,可以像酒香。
雪下得更急了,像是迫不及待想包裹住些什么。视线白得纯粹又朦胧。脚印那头,水蓝色的颀长身形走走停停,不时回头看看身后那抹娇小绚丽的红。扑簌簌的落雪声里,隐约传来女孩儿无奈又狡黠的憨笑。她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心里一点儿不后悔框子里装了太多吃的。
停靠在湖边的小船已经成了雪白的轮廓,他先上船,将东西放在一旁。转身,入眼的她像一只走丢在雪地的狐,小小的脸藏在毛绒的大帽子里,只余通红的鼻头,红润的唇,以及永远亮晶晶湿漉漉的眼。
待她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他微笑着接过,笑意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她麻利的跳上小船,嘀咕着要赶紧喝杯热酒暖暖身。他说,所有不懂的都可以问他,但她基本上没主动问过什么,不懂的东西,怎么问呢?
像是刚才,他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非此也非彼,这该是个问题,但这种感觉,要怎样形成问句呢?下一次遇到,她可能会知道怎么问。
安排好鱼竿,提着火炉走进船舱,她已经在小桌上摆好一碟碟吃食。
“白,你已经完全适应了。”他抬眼看她,语气里有感叹的意味。她依旧只是欢喜的笑。
已经一年了。四季周而复始,他要的,却已经永远不会是他的。以前他不认,眼前灵动的她让他此刻如此真实的意识到这一点。
“白,我最喜欢你的笑。”像是一切都是美好似的。
她更开心了。
“但是,好看的孩子不能总是笑,爱你的人多了,你会被伤害的。”
“不过没关系,在这葱郁山色里,你爱怎么笑就怎么笑。”
她一直笑嘻嘻的听他自言自语般说着,没接话。
她能听懂他说的,但不太会说自己所想的。其实,她也不知道所想是什么,她只有感觉。她的词汇量不多。
她觉得看着他就欢喜,听他说话也欢喜,他的什么她都能看明白时,她最欢喜。
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看着他的眼亮亮的,端坐在对面一对视,他就看到了自己。以前他会盯着眼看,今天,他突然有点不忍心。
将视线移向漫无天际的白,他莫名有股怨气,万物都能被掩盖,偏他的心底要在今日被翻开曝晒于这纯白。
收获不小,热酒喝完时,竹筐已经快满了。她有点无奈,此刻已经饱了。她想问,明日再吃这鱼可好?他恰在这时说:“你知道怎么钓鱼了么?”
她看了看鱼竿,点头说:“会了。”
“那便够了。”说着将还在跳动的鱼唰一下倒回砸开的湖面。
一场大雪之后,大地睡醒,精神饱满的一翻身,世界就到了另一面。
能开的花儿都开了,洛白也是。
这段时间,她眼眸更柔情,面容更娇媚,脚步更轻盈,似乎笑里都溢着。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最美的,于是总忍不住想让他多看看。可是,自从那根平凡的木头变成了娇丽的小人儿,他便只看那小人儿了。
这她就没办法了,她可以变成小人儿,但她不是木头。
“白,我要回家了。”
某天晚上吃饭时,他突然说到。语气自然,她抬眼看他时,他还冲她温柔一笑,一切如往常那般。所以,她以为一切如往常一样,于是笑眯眯的说:“好。”
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看着她,判断她到底懂没懂。
“你现在做的菜已经很好吃了,我很放心。你还会钓鱼,这更好了。今年的花儿开得很好,山上的果子会很多,你还记得怎么摘果子么?”
“记得。我很爱果子。”她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那就好。”之后,谁也没开口。
他将整理好的东西放在门口。其实也不多,几套衣服,一些书画,一些干粮。都是些可以不必带的。
她倚在门口看他。她感觉很慌,这次她很想问些什么,但她不知道怎么问。
他肯定看出什么了。她今天没笑过,她的眼里都是疑问。他都知道,但他不能多说什么。
“白,如果你不想在这里,你可以回到你以前在的后山。”
“我想在这里的。”
“那你就在这儿。但什么时候不想在这里了,你就回去。”
“……”洛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肯定是想在这里的,但此刻她不想说话。
“白,保重。”
“嗯。”她答。
她跟着他走了很远,直到他说:“白,你快回去。从今以后,你不能跟着我。”
“可你问过我愿不愿意跟你走。”她只是在陈述。她不懂埋怨。
“白,我不能带你一起走。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你的世界。”长久沉默后,他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洛白没再继续跟,她能感觉。她想跟着他,但她感觉她不能再跟了。
回到小屋的第一天,她觉得能做的事情好多。入眼可见都是他教的。
一个月后,她已经吃了好多天的鱼。其实,她可以不吃东西的。
两个月后,她已经将记忆整理了好多遍。
初遇那天,夹带着冰渣的风又在山谷呼啸着,这次她抖得更厉害。她只是想努力稳住身体,可似乎刚用力,她就变了模样。她挣扎着要站稳,脚底便传来一阵刺痛。接着,她看见了陌生的肌肤,陌生的躯体,以及,陌生的他。
斗笠下的他诧异的盯着她,知道她不自觉的哆嗦出声音,他才回过神。
“姑……姑娘……”他似乎在纠结于怎么称呼她,出声的同时别过眼,颤抖着从背囊里找出衣服递给她。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下意识的蹲下,蜷缩着身体,清澈的眼迷茫的看着他。
他似是恍然大悟般,忙小心翼翼的上前,将衣服披到她身上,并系紧。身上的刺痛瞬间得到缓解。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带着陌生奇异的温热,她惊喜的靠近,随即紧紧攀附。
他僵住身体,随即似是轻叹了口气,开口问她:“你愿意跟我走么?”
“……”她看着他嘴一张一合,不知道该干什么,随后便看到他温柔的笑。她心里瞬间满满的,像是遇到了初春的雨,像是迎来了盛夏的晨。于是欢喜的试探着点头。
之后,他带她到小屋,为她取名叫洛白,却只叫她白。教她说话,教她识物,教她做饭吃饭,教她钓鱼,教她欢喜,也教她喜欢。
然后,然后他就走了。叫她不要跟。
他说,他最喜欢她的笑。可是,他没在,她不想欢喜,便不想笑。他说,在这葱郁山色间,她想怎么笑都行,但她不关心葱郁山色,只有他能让她欢喜。
她以为,欢喜像四季,周而复始。她以为,幸福像花期,周而复始。
花香四溢的长廊上,他尊敬客气的一拱手,叫对面的女子:“嫂子!”眼底平静无波。
自从雕刻时,手下的脸不由自主的变成另一张,他便知道,属于他和眼前人的那一程,真的走完了。
当初因为她远走他乡,隐居山野,却也因为她,遇见了他的白。
要去的木屋是曾经闭关备考时建造的。当初前往时信心满满,如今却是万念俱灰,金榜题名又如何,终究换不来一人共白头。
途径山谷时,风雪更大了。身后的风一直在推搡着他向前。眯着眼看前方时,无意间看到一朵娇艳的红随着狂风摇摆,心里一阵诧异,但更多的是莫名的欣喜。快步向前,想要查探真容,没想到那花儿竟在眼前幻化成一个美娇娘。
他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但眼前赤条条的人儿在寒风下脸色乌青,牙齿磕碰着咯咯响。在理智之前,他试探着开口,刚叫完“姑娘”,他就知道不应该。
之后,她完全依赖的依附着自己,莫名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让他更不该的说出那句:“你愿意跟我走么?”
真不该。
她是山间精灵,怎能容他这般轻浮询问,尽管他是看她可怜。且尽管自己一无是处,但万一她是吸血恶灵呢?
但他就是开口了。他身不由己,她完全依赖。
之后,他刚开始只是由着新奇的心理和莫名的责任感教她认识这个世界。但渐渐的,他想让她完全属于这个世界,自己的这个世界。
他慢慢意识到了自己的贪婪。但怎么可以呢?
离开时,她的笑没了。
她一步步跟着时,他想着,要不,就带着她走吧。要不,永远不离开了。
但是,有一天,他会离开的,而她的世界有周而复始。
今年的雪依旧很大。洛白看着手里像自己的木雕小人儿,突然想到,花儿会有四季更替,周而复始,心怎么会有呢?人怎么会有呢?
但她不要周而复始。从一而终就够了。
她现在是他世界里的小人儿,可是他不在。
他每年都独自期待花期,只是,都不是她。
2019.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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