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旧笺

秋歌横扫长街,叶作浪尖翻涌。

孤独待着的、飞动的枯叶,即便残损不堪、裂隙成脉,也尚活着。明日一早堆成山时,那只能是尸山了,枯叶的尸山。听候发落,等待命运的安排。说是命运的安排,在所有与此相似情境下,命运的安排多导向一个——“处理”掉。

“处理”,这个词的发明多么高妙!一切残忍都能在一个中性的词汇叶蔽下障去万家明目,虽然,不排除有人装作瞽者。

一年或数月生长的叶,在凋落以后,集中被送往或许是肥料厂、或许是焚化炉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总之,我们不再能够见到它们。在秋的灵手捧着它们围绕我旋转,凉气激起枯叶的浪头掠我左右时,咔咔的轻响是它们年迈的干咳。

一流的画家,能够辨识出、表达出、绘描出整幅秋之光景的色彩。清爽的午后光流倾注在几片枯叶上时,我骤然发现阳光并非“黄颜色”能够表达,更近似一种稍稍为树影染绿的亮白,有枯叶旁的那一束人工黄线给我参考。蚕卵的底色,是死与新生的颜色,许多阔叶植物的大片落叶也似这种颜色。它们的手感令人惊惶,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再用一分力则化作尘泥,惊惶之后,却又有许多在审视下完好如初。不知是它们的坚韧,还是造化的善意。

日历也这样,在日渐变黄的历程中,为时间之长风永不止息地挟卷而去。

落在记忆之长街的,孤独待在那儿的,没有死去,因为它可明辨而认取。流动的,也尚有生机,它们正随着心灵运转。堆成堆的,便殁了,人只知道自己有过去,踱过多少年的光阴,却也几乎仅仅知道数字了,就像我们远远望去,那枯叶大约有几堆,也是数字一样。当那像阳光一样能够明澈我们的触媒,或是一时感兴,或是友人相会,再度将生的记忆强调时,我们开始惊异于它们的色彩,有的超出我们想象的美,有的巴不得快快清理掉,却徒劳。

当我捏着一封十年前的旧笺,我正捏着一片向死的枯叶。

已然褪色的脉络,曾经熟知的符号。约定与乐事,焦急与思望,交织在古铜色的光芒里,影影绰绰。树曾许诺叶子,它们将永远在梢头迎风招展。我们曾许下愿望,这份友谊将一贯终身永不相忘。而今十三载未见,这篇枯叶,是否要如一些所劝诫我的,无用之物都应快快“处理”掉?我呆立枯叶堆边,机械地把它放上去。

秋歌不仅是遗忘之歌,也是遗憾之歌。时光所促成的,长风必然带去,春日所孕育的,秋风必来刈下。

回望长街。

光的巨流淌在整片大地上,灿烂的金黄裹挟了所有枯叶的颜色。燎原一般,却温和而神圣,长风不再疾驰,我能听见它减缓的马蹄,一片枯叶不曾翕动。长街阶面,每一处细棱都闪烁着光的火花。回首,叶堆不复存在,阶面原是枯叶瀚海,细棱原是叶角千万。

秋光里,我许下巨流的愿望。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