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故乡从不下雪

文/长今

古老的电视机上播放着天气预报,世纪寒潮即将来临,广东省各地区将出现降雨,气温将刷新史上最低温度。

我的故乡从不下雪。

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天空下起了冰。起先的时候,是毛毛细雨,夹杂着风,直戳到皮肤里去,冷得直哆嗦。后来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本以为是大雨将至,却看到小小的冰粒落下来,母亲惊讶得从家里拿出来一个盆子放在门口,落到盆子里的冰粒弹跳出来,像一颗颗儿时顽皮的弹珠。

真真是几十年未见的寒冷天气。冷得脊背都挺不直了,恨不得躲在被窝里冬眠就好。这样寒冷的天气,冷到让人都不愿意思考,也不愿意回忆。

比如回忆这些日子以来,短短的几天经历的丧礼。

奶奶是在冬日的一个清晨忽然停止了呼吸。

乙未羊年一月十四号的凌晨的四点多,清楚记得这么一个时辰。那时候天还没有亮,在被窝里睡意朦胧中听到手机“噔”的响了一声,跳出来一条信息提示,显示的是——奶奶早上走了。

那一天天空是灰色的,带着一种阴天的离殇。我想,这大概就是这个老人离开世间的神态吧。

我看着手机许久,愣是没有相信这条信息,以为是自己做梦。拿冷水洗漱完头脑清醒许多,再看一眼信息,才觉奶奶真的走了。

竟然是有点想不起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了吧。仿似断了片一般,拼凑不出记忆里的画面。那次回家,我搬了一张桌子坐在客厅里,坐在藤椅上摊开书本,整个人沉在阳光里,好不惬意。在这座老房子里坐着,无人轻易来打扰,周边只有偶尔的犬吠,安静得不行。忽然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呻吟,怪异而又让人有些生畏。仿佛走在原野里忽就被一个声音叫住,那种感觉,带着一些惊讶和胆怯。

我搁下书,走进里屋,看到奶奶斜着身子,裹在一床棉被里,苍白的头发凌乱得如同杂草。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看不到什么眼神。没有戴假牙的嘴巴也干瘪得好似只剩下皱纹。

她已经耳背到一定的程度,对话时需要扯着嗓子说,我靠近她询问她想要干嘛。半天只见她嘴张开,发出一些怪声响,然而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后来还是母亲赶过来,看着奶奶的神态,大概知道奶奶是想要排便。我退后,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子,将手肘架在奶奶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喊一声“阿嬷,注意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随后阿嬷勉强坐到了便桶上。等她方便完,从鼻腔里发出“嗯哼”的声音,母亲便拿着纸巾过来帮忙阿嬷擦屁股了。刚将老人搀扶到床上,又听到她哼出来一声说“没有茶喝,没有茶喝”,像台老式的复读机。

奶奶是个嗜茶之人。以往的日子但凡吃过午饭,总是要喝过几泡功夫茶才肯离开茶几,后来因染了皮肤病卧床的时候也要求着别人要送茶去给她喝。父亲是远近出了名的孝子,虽然阿嬷并非父亲的亲生母亲,他却总会惦记着让我们在午饭过后端一大杯茶去给阿嬷。这个老人因为染了皮肤病所以从城市回到了这个小乡村,爱喝酒,也总喜欢随手从家里带点东西藏到自己房间,从沐浴露到XO洋酒,嘴上总是四处埋怨母亲待她不好。日子久了,自是多出许多芥蒂。

出殡的当天,天气依旧阴冷。十点钟的时候,依据习俗请了乐队来,锣鼓一敲,只听得屋里哭声四起,穿戴麻衣的人尾随着棺木一齐走出。送葬的人按照辈份及男尊女卑的观念排列队伍,作为孙女,在肩上披一条红色大毛巾,面色严肃地跟在队伍后面,踩着一路的纸钱去到祭奠的场地。

跪在棺木旁边,姑姑们哭得死去活来,纸巾一把一把地抽。在乐队载歌载舞之后,理事主持用潮汕方言致辞——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十一世祖xxx的祭奠日,享年91岁,对于前来祭拜的亲朋好友表示衷心感谢。然后实行两叩首三跪拜的礼节。

按照辈分排列,与奶奶有关的亲朋好友依次走到八仙桌前,身着白色大衣头戴蓝色帽子的理事会人员站在叩首行礼的人旁边,一起叩首跪拜,向逝者敬酒,献“宝马”(宝马是一种做成类似靴子的冥币),然后起身,再叩首,再跪,礼毕,退下。

最后所有人起身燃香祭拜,伴着声乐,抬棺木,举明灯,一行人朝着山走去,作为孙女的我不需要跟随,便在这个冰冷的天气里赶紧跑回家中,却见得那座老房子,多出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感。

等到火葬完毕,祭拜的贡品全部搬回到家中,米饭和汤水混在一起,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粮食。鸡鸭鱼肉也是多得让人没了胃口,怕是吃个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人情寡淡,都落在一个“钱”里头。阿嬷留下来的几件金银首饰,在叔叔的说辞之下老糊涂的父亲将它们分给了阿姨及其他人。母亲得知,难受得落泪,多少辛酸和委屈都在这泪里。服侍一个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老人二十几年,照顾她吃喝拉撒,因了老人而被捆绑在这个乡村里,也非贪恋那些首饰,只是想求得些许体谅和理解。然而连这点都没有,在阿嬷离去的这么些天里,母亲每天凌晨三四点醒来,忙里忙外,没有一个亲戚前来帮忙,到头来哪里出了乱子全都扣在了母亲一个人头上,我们打抱不平但也无济于事。

一个家族越是庞大,越是会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波涛暗涌。母亲终究还是性格太过软弱被人抓住这一点而处处吃亏,而作为女儿来说,只恨当下能力不足以抚慰她所经受过的委屈。人心隔着肚皮,好坏日久见。一场葬礼背后,那些哭的死去活来的人儿背过脸便擦干了泪,活活上演了一场苦情剧。转身又为逝者留下的些许钱财争得面红耳赤,实在是令人心冷。

我的故乡从不下雪。而这一次,却比下雪还要冷。比天气更冷的是,人心。

所有的纷争,都希望可以停止在棺木盖上的那一刻。

愿逝者安息。天堂一定是温暖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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