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密州出猎》
宋.苏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肝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高中时,我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真正独立的住校生活。那时的我放学后百无聊赖,除了去追逐老师们的一场场足球友谊赛,也会常在宿舍和室友们一起讨论读过的小说和背过的诗词。
当一个室友满怀激情地吟咏出“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时,我被词中所表现出来的豪情壮志深深吸引。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首不同于“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江城子》。少年时代的我,亦有如苏轼词中所表现出来的雄心。只不过苏轼期望的是亲临战场、杀敌卫国。而我,所有的野心不过是想要给自己的未来增添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前段时间,影子老师填的一阙《唐多令》,其中有两句是“莫笑老夫痴。争如年少时”。看到“老夫”二字,我不禁想到了“六十曰耆,七十曰老”。而“夫”则是成年男子的通称。“老”与“夫”相结合,便成了七十以上男子自谦的称呼。于是,我给老师留言戏称“老夫”两个字让我联想到了白胡子老爷爷。老师当即给出了苏轼的“老夫聊发少年狂”来作为回应,并告诉我,苏轼写这首词时刚三十多岁。老师抛出的这七个字,让我产生了重读《江城子.密州出猎》的冲动。
查阅了相关的背景资料,的确,写这阙词时,苏轼39岁。
熙宁七年,苏轼的弟弟苏辙在山东济南任职。于是,杭州任职期满后,苏轼上书朝廷,请求调往山东。他的请求被应允。同年十一月,他抵达山东密州,出任密州知州。这首词作于他出任密州知州的第二年,即熙宁八年。
苏轼曾在《与鲜于子俊书》中说“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令东周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这里,“一阙”所指便是这首《江城子.密州出猎》。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苏轼对自己的这一阕词也颇为得意。
不同于杭州的繁华与风景秀丽,密州是一个贫瘠的地方。当时新党当权,他们推行新税法。免役钱的分派让当地的百姓苦不堪言。卖妻鬻子的事情时有发生。用路有饿殍来形容当时的情景也毫不为过。
怀有赤子之心的苏轼,身上存有一股浩然之气。无论是在杭州,还是在密州,又或者后来调任徐州,谪贬黄州,他都可以融入到当地的百姓中,为他们请命办实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所到之处深受均当地百姓的欢迎与爱戴。这也就难怪,在他出猎时会有“倾城随太守”、“千骑卷平冈”的恢弘场面。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定风波》)。无疑,苏轼是乐观而又豁达的。在密州,生活上清贫与精神上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并没有将苏轼压垮。事实上,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他都可以活出属于自己的姿态与精彩。而这首《江城子》也恰好反映了苏轼当时在密州生活的一个侧面,折射出他虽远离朝廷,却仍然抱有一颗矢志不渝的初心:“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此时的苏轼,虽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却也早已不再年少。然而词中开篇一个“狂”字,便将苏轼出猎时的意气风发与豪迈的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
相传古人出猎,常常一手携鹰,一手牵狗。《梁书.张克传》有记载,说张克年少时出猎,便是“左手臂鹰,右手牵狗。”看来,苏轼也不例外。
十一月的密州气温骤然下降,冬季已经来临,城郊草木悉数凋敝。“草枯鹰眼疾”(王维《观猎》)。放眼望去,又有什么猎物能逃出苍鹰的视线。这也许就是古人出猎要“臂鹰”的缘由之一。在这个季节出猎,最为合适不过。
我们不妨来想象一下当时出猎的场景:出猎之时,几乎整个密州城的人都跟随他们爱戴的知州大人而去。看,浩浩荡荡的出猎骑兵,打马扬鞭,从空旷的郊野奔驰而过,扬起阵阵尘土。而一身锦帽貂裘的苏轼,右臂架鹰,左手牵着黄色的猎犬,飞驰在出猎队伍的最前面。
策马回首,随从们群情激昂。此情此景,更激发了苏轼的昂扬斗志。他要答谢 “倾城”而出的人们跟随他这个知州出猎的热情,他要一展雄风。他自比为三国时期的孙权,要像孙仲谋那样亲自射杀老虎。《三国志.孙权传》上说“权将如吴,亲乘马 ,射虎于庱亭”。或许,在密州的郊野并不一定有老虎的存在,但是,通过“亲射虎,看孙郎”这两句,我们不难想象苏轼当时的踌躇满志和满身豪气。
前朝藩镇割据的流弊让宋王朝自建立之初便将权力一一收回,施行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度。在兵权上,宋王朝“所定兵制,集权中央,天子直辖禁军,且使分屯于外”(《宋史》)。但是,这种兵制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宋王朝的军队操练日益松弛,直至最后,竟毫无战斗能力。也因此,看似强大的宋王朝不断受到外族的进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满江红》),虽为文官,苏轼亦有满腔热血,亦有奔赴战场杀敌卫国的宏远。
“酒酣胸胆为开张”。想来,出猎之前,苏轼大概是与众随从开怀畅饮过一番。这位酒后微醺的知州大人,胆壮情豪,虽然年近不惑,两鬓已经微染轻霜,然而,他的斗志,他的澎湃激情并没有因为这些消减半分。
只是届时,作为新党代表的王安石虽已经不在朝廷为官,而紧随其后上任的吕惠卿对旧党的打压比王安石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情况下,苏轼空有满腔的抱负又当如何。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这一次,他将自己比作汉文帝时期被谪贬云中的守将魏尚。他期望着宋神宗能够效法汉文帝,派遣如冯唐一样的使臣来招他回京,并期望自己能为朝廷所重用。他甚至在意念中,将自己放到了杀敌的最前沿:“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何其悲壮!
再三品读这首词,词中的豪迈之气自然毋庸置疑。毕竟,从这首词开始,苏轼一改以往词之婉约常态,将词的题材拓展开来,并发扬了范仲淹所开创的豪放词风。
然而,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这里,我心底却划过一丝隐隐的疼痛。或许,曾经的苏轼想到自己的不被重用、想到自己的抱负无法得以施展,他的心也会被那一丝不经意的没落与寂寥所牵动。
但是,苏轼就是苏轼。他是有着儒释道精神作为支撑的苏轼,他终归是那个心胸开阔又豁达的文人。这一点似有还无的没落与寂寥又怎么可能扩散成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词中纵有些许郁郁,却也丝毫不减他英雄般豪迈的气概。
問問 2019年1月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