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能想到,包括我大(我爸,回族特有的称呼)他自己做八辈子梦也想不到,会在自己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时候得一个儿子。
我大是一个固执的人,之所以说他固执,是有原因的。
我妈十二岁就嫁给我大了,后来我无意中偷听到我妈给我大姐说,她嫁给我大时连衣裳都还没有洗。
在我妈的生育史里,它是极其漫长的,同时也是时分隐蔽的。
整整的二十年间我妈都在进行着这项生孩子的神秘活动。
直到她三十六岁那年,就在刚刚生下我七姐后,由于我大的保密措施没有做到位,被计划生育组的人当场抓了。
至此,我大想要一个儿子的梦彻底破碎,我大被现实点醒了,也被现实打垮了,他因此好长时间一蹶不振。
如果不是有人告密,我大是一定会将这项事业进行到底的,我之所以说我大固执,其根本原因就体现在他对生儿子这件事的看法上。
他总是不慌不忙,我妈生了七次孩子,算上中间两次流产,整整九次的生育史中,次次是女儿。
每次听到是女儿,我大也不灰心丧气,他总是嘿嘿一笑,他想,他这辈子总能整出一个带把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就弄不出一个儿子?他赛迪这辈子难道干过一件对不住人的事情?
我妈被计划生育的人抓住显然是我大始料不及的,也是我大无法想象的,他的严重程度就好比我大没罪还被警察关进了监狱,如果能够做选择的话,我大宁愿选择去坐牢,坐牢只是监禁了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是自由的。
可是在我妈没有生出儿子之前被计划生育的人抓到,对我爸来说,它是残忍的,也是不通情达理的,这是在向世人间接的告知,他赛迪辛勤耕耘半辈子到头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大心里在想,他不是输给了自己,也不是输给了别人,他是输给了不通人情的法律,是的,法律相当于间接宣判他违法超生不说,还有点无能。
每年在我妈快要生产的时候,我大要么是在早十几天就在后山的窑洞里煨好炕,准备好吃食专等我妈安心坐月子,要么就打发我妈去县城外面的我外奶家。
但这一次,我爸显然大意了,按他的想法,我妈都整整一年没出门,就算是苍蝇,也被他捂死了,索性,他就大胆的让我妈在家里生产了。
可恰恰这一次,我大的半辈子革命事业由于自己的自作主张就此画上了一个十分不圆满的圆。
(二)
在我妈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对劲的时候,我大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我妈说自己好久不洗衣裳了,我大说你怕腰干了么,多大岁数的人了,难道还会给老子再下个蛋不成?
我妈毕竟是有过丰富的生育史的人,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八成是怀上了,可是她都计划了快十年了,咋么说也不像啊,这让外边个人听到羞死个人了。
我妈虽然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她的生活也没有丝毫的逻辑可言,但是我大妈都五十好几了,照样月月洗衣裳,一来好几天,她想,她是没有我大妈年龄小还是没有我大妈胖?她咋么可能就一下子腰干了呢?
我妈和我大妈也算是半辈子的搭档了,不管是犁地还是拔粮食,总是合伙干。她也跟我大妈最合得来,啥事情都跟我大妈说,这半辈子建立起来的信任感让我妈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大妈。
第二天天刚麻胡胡子亮,我妈和我大妈就去李登云的小诊所偷偷看去了,李登云是我们这儿方圆百里有名的老中医,平时大到妇女生孩子,小到孩子感冒流鼻涕,周围的人都会找李登辉老先生看一看。
替我妈把完脉后,老先生惊讶的看着我妈,根据他多年的把脉经验,我妈的确是有了。
我妈虽然怀疑自己有了,可那是自己随意猜测的,说到底,她就是在逗自己开心。
哪里还会有计划了快十年的人半路上冒出怀孩子的说法?在我妈浅显的认知里,这种怪事是她活了快半辈子年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真相只有一个,这李登云怕也老昏头了,开始胡说开了。
关于突然怀孩子这个事情,我妈虽然暂时持怀疑态度,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妈认为这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抑或是天方夜谭。
此时此刻,我妈的内心早已水波泛滥,涟漪不堪了,她内心关于有一个儿子的愿望像一团小火苗般再一次被点燃了,虽然她和我大妈无话不说,可是关于她没有儿子这个事实,说到底,她在我大妈跟前好像低了半截子一样,连说话都底气不足。
我妈有点魂不守舍,走路也有点轻飘飘的回到了家,中午的饭也没有给我大做。
我大中午放着羊回来,看见锅头上连个水点子也没沾,我妈在炕上躺着尼。
我大气不打一出来,我在外面晒死晒活的,一早上水米么打牙,这都到晌午了,你往黑咧睡吗!这你看把我当一分钱的人着吗?
要是早几年,我姐在屋里的时候,做饭拾掇屋里的事情还能轮的上我妈?我大还会为这点事情和我妈吵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就连我五姐也在去年嫁人了。
我大妈家我赛赛姐是庄里第一个吃上公家饭的人,当我大我妈乃几年把我几个姐一年一个往出给人的时候,我大妈和我大大一心让我赛赛姐读书,现在,当我几个姐一个个一年在庄稼里苦的像个勺子一样的时候,我赛赛姐成了公家人,在县城里教书不说,还同样给我找了个端公家饭碗的姐夫。
我赛赛姐在我大妈家浪来的时候,没有戴庄里那些妇女的白帽子,她戴的是早些年刚刚时兴的蕾丝边凉帽,两个脸蛋嫩森森儿的,看着像水出来尼,我妈当下就眼红了。
本来想着我六姐和七姐像我前面几个姐姐一样上个小学就拉倒算了,在家里往大里长一点就找个破家算了,她和我大也早早卸了担子算了。
我大我妈的潜意识里想着,指着你么儿子养老了,女子能把你咋,你么了女子是能给你七七烙油香,还是年年能上坟,说到底,养大都白着尼,还不如早早给人了,让过自己的日子去。
但是我赛赛姐自从有了工作后,不仅隔三差五的回来看我大妈大大,还给我大妈大大十回拉九回的买衣裳,买吃的,我大妈身上穿的那件蓝展展儿的衬衣就是我赛赛姐买的,我妈眼热了好几天。
就连我尔萨哥在县城当包工头都是我赛赛姐和她女婿帮的忙。
我妈眼热的不行了,索性让我六姐七姐都上初中了,就当闯当当吧,念的好了看能吃上公家饭吗,看能像她赛赛姐对她大妈那样对我吗,念的不好了,过几年给人也不迟。
就这样,我六姐和七姐都被我妈安排上初中去了,家里就只剩我大我妈了,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儿又都成了我妈一个人干了。
看到我大眼睛红吧吧的,我妈心里有点怯,但是还是把去李登云诊所检查的事情给我大说了一遍。
他大医生说我八成儿怀上了。
我大当下怔住了,我妈到这个年龄段了不说,关键我妈还是计划过的人,这说出去搁谁也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大当下一嘴水么喝不说,还把大树底下歇阴凉的羊全部赶到羊圈里圈住了。
就这样,我大拉着我妈到乡里的卫生院检查去了,医生让我妈先做个B超等结果,当B超出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大我妈,我妈的确怀孕了。
我大开着碰碰车拉着我妈回去的时候,我妈就坐在我大旁边,我大不一会儿就要看一下我妈,好像我妈随时会溜走一样。
碰碰车发出的声音干净而又清脆,虽然冬天刚刚开始不久,可我大好像已经听到春暖花开的声音了,远处田里秋天扎的稻草人在大风的吹拂下摆动着衣袖,我大有一种错觉,仿佛播种的季节又到了,田里的稻草人就像播撒种子的人,希望再一次来了。